我的体能并不如小花那么好,刚才砍头已经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再搬一个尸体更是够呛。小花也没少干活,但全程一声都没吭,我不由回想起他和潘子帮我平息长沙之乱的时候。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到后来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但今天我不过是干掉了一个人,手已经抖得这么厉害,很难想象以后的小花要经历多少惨烈的斗争,才能修炼得那样冷静。
时至今日,我才算明白他希望我能置身事外的苦心,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
把一切打扫干净后,我原来那身衣服已经脏了,幸好小花替我准备了替换的衣服,在这种细节上他考虑得总比我多。
“这样吴家和解家也算是血染的友谊了。”他把自己的血衣投入炉内,炉火映在他的眸子上,化成一闪一闪的橙色亮光。
吴家?我心里一动。
他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差不多到取骨灰的时间了。”
我跟着他把血衣也丢了进去,炉子里忽然发出一串金属的脆响,小花皱起眉头,“你衣服里有东西没取出来?”
我愣了愣神,这才想起来,“是书册的钥匙,已经没用了。”
旺盛的炉火瞬间就碳化了衣料,我没有“火中取栗”的打算,也不可能等到灰烬冷却再取出来。
莫非它真就是表公手中的那一枚?而以这样的方式归还吴家,正是它本来该有的宿命?
是我无形中促成了未来吗?或者我依旧没能改变任何东西?
我忽然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战栗。
五 齐羽 86
接下来的工作如同暴风骤雨。我影响的虽然是八个人,但带动的是金字塔结构的下层,帮会的骨干改旗易帜,风声很快就传递到枝梢,整个组织都动荡起来。
其实比起我的出手,小花的出现才是更强烈的信号。帮会从五人分治到两人制衡,一步步演化下来,在五爷退去的时刻,解家的代表突然到场给我撑腰,他本身都不需要做太多事情,就足以让权力的天平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后来出席葬礼的是小花跟秀秀,我没有去现场,回来的事都是小花跟我说的。他在葬礼上见到了齐铁嘴,那时齐铁嘴已经很疲惫了,连日在公齤安处理闷油瓶给他留下的麻烦,大大损耗了这个老人的精力。为了预防他在葬礼突然发难,我还准备了几套预案,结果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齐铁嘴还和小花握了手。
他拍拍小花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了两句话,
“缺席了那么久,解家总算归位了。我那个犬子是条恶犬,你小心养着,别伤了自己。”
“那个犬子”自然是说我。这之后,我便与齐铁嘴便维持着半提防半合作的关系,很是微妙。帮会中的势力错综复杂,谁都不可能完全干掉另一方,实际上我也知道他背后另有一套打算,但在齐铁嘴看来,吴家和解家再度结盟已成事实,这将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所顾忌。无论这能争取到多少时间,至少我们之间将迎来一段难得的和平期。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是关于小花的。我将许多项目划到他名下,继续放大他在帮会中的存在感。这些项目连带着庞大的资金,解家也由此一下子从家道中落的困境中挣脱了出来。小花倒是大方,将这些东西尽数笑纳。
“像是以前你给我的考题的升级版。但你应该不是想让我帮你理财吧?”他在电话中对我说,“你该知道,交到我手上,我就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了。你不想让我知道的部分,我会一点点都掀出来。”
我感到有些好笑。关于尸化与帮会的事情他已经完全清楚了,但他显然还没打算收敛起好奇心,他下一个要破解的目标是我。我现在所做的事情,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虽然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但在他看来,搞不好是一种欲擒故纵,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我拐进坑里。
“你只要负责签名就行了,这些项目会自行运作起来的,它们只是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主人。”我道,“当然,你能从中看出多少眉目,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我把最大的主动权交给你,对你也是一种不错的考验。”
小花沉默了很久,我能听到他在电话对面有节奏地敲桌面,“……听起来你像是要出远门。”
“还有些收尾的工作。”
他啧了声,道:“又有人要对付你?”
“这种事情永远都不会消失的。高压换来的不仅有权威更有嫉恨,你不要步我的后尘。”我顿了顿,看着列车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接着说,“我再问你个问题,定时炸齤弹要怎样处理才最安全?”
“提前引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挂掉电话,将所有该记录的事情写完,然后在床铺上睡了一次久违的好觉。
约好的人没有让我等太久。在通过一段漆黑的隧道后,他就在预定的时间出现在了车厢里。
“新年好。”我对黑眼镜道。
我没有问他是怎么进入到行进中的列车的,像这种绿皮车厢,他完全可以自由来去。
“我来完成还没演完的戏份。”他故意做了个四处张望的动作,“不会吧,一个观众都没有,这票房比上一场还要惨淡啊。”
“因为这场戏在你离开后才会真正开始。”我笑了笑,“所有人都知道我用你做了挡箭牌。我不想挂在其他人手上,由你先出手搞定我,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退出舞台了。”
“这就是你说的引爆定时炸齤弹?”黑眼镜的笑容有点暧昧,“但有一件事我没法承诺。你让我去找张起灵,我认为这件事更应该由你去做。”
“我赶不上了。大概一个星期前,我就开始头疼。”我看着列车外斑驳的风景,叹了口气,“这是即将到达临界线的先兆,就算今天你不来,我也很快会再次进入沉睡,到时我就是任人鱼肉的命。况且我去了,没准还是反效果。”
说完我用脚勾出床底下的黑金古刀,推到他跟前。
“你连这都不要了?”黑眼镜有些惊讶。
“黑金疗法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如把它送到更有用的场合去。带上这个敲门砖去广西,你们总会遇上的。”
我当着黑眼镜的面打开手机,在短信界面输入“SOS”按下了发送键,“你还有五分钟时间。”
黑眼镜看了看地面的黑金古刀,没有动手。
“我发现我越来越难理解你。”他说,“花儿爷、小玲珑、巧三姐、还有我,我们得到了你无条件的信任,但每一个人都仅仅窥见了计划的一部分,我认为这很不公平。”
我笑着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几个月不见,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了。我将我凭着穿越得来的所有信息优势,所有智慧所能企及的招数,都投入到了计划里。在他们看来我变了,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瞎子,你认命吗?”我问他。
“顺其自然。你说呢?”
“我原来不认的。在我没有接触到真相之前,我非常讨厌张起灵的天启,痛恨被命运摆布。但后来在我了解了一切以后才算明白,命运有时与责任是同义词。”我道,“请原谅我还不能跟你们讲述一切,但只有启动这个计划,才能更好地保护每一个人。”
“既然这样,也不枉我结交了你这一个朋友。”他站了起来,列车驶入隧道,黑暗自外而内,一下子把他挺拔的身影吞噬了。
我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肩膀上多了些重量,凭触感能感觉到是黑金古刀的形状。
“临别之前,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黑眼镜的声音响起,“在五爷的葬礼上,我跟花儿爷都看见了,在吴家的送葬队伍里有一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还是叫我齐羽吧,我已经不需要其他的名字了。”
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爷爷在我名字中蕴含的祝愿,最终还是成了空。
我杀了爷爷两次,作为不死者的吴老狗因我而死,作为精神领袖的五爷也毁于我手,我哪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吴邪”?而既然所有人认的都只是“齐羽”,那我便当好“齐羽”就行了。
这成了我最后一个念头。卧铺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几乎就在同时,黑金古刀的钝击砸到了我的脖子上,金星在视网膜前乱舞,我的意识很快就中断了。
六 棋语
我坐在一团比大腿还粗的气生根上,眼前是乌压压的榕树林,铺满了整个山谷。哪怕只从审美角度来看,我也很不喜欢这种植物。它们纠缠的根须,就像某种半融化的灰黑色流质,从所有的缝隙垂挂下来,分化,融合,连成一片,仿佛人一旦踩上,就会陷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
若非情不得已,我也不想一醒来就到这个鬼地方。秦岭的空气阴郁而沉闷,对我身体的恢复并无好处。
但对我来说别无选择。那封信现在正躺在我贴身的口袋里,我又一次被一种像是魔鬼般的诅咒吸引到未知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