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的潮湿和浓重的血腥气。
 云时收起长剑坐在床榻上,温和地看向季辞:
 “怎么不说话?”
 季辞垂下眼睫,讽刺道:
 “你想听我说什么,痛哭流涕让你留秦珏一命吗?”
 云时仔细想了想,莞尔道:
 “说不定呢,说不定你问我,我就大发慈悲留他一命了。”
 “毕竟到底师徒一场,本座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
 季辞垂眼看到他手指上未擦干的血迹,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良久,才低低地问道:
 “我求你,你就能放过他吗?”
 “这是自然。”云时温温柔柔地笑,“只要你跪下来求我,喊我好师尊,我有什么不能满足你……”
 话音未落,云时便看到季辞哆嗦着下了床榻,双膝着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板上。
 青年眼眶微红,不仅跪了,还深深弯下腰,额头抵着地面,嗓音颤抖:
 “好师尊……求您……饶师弟一命。”
 云时唇边笑容僵住。
 他慢慢将手指攥紧,眼底神色莫辨:
 “……竟然还真跪了。”
 “你就这般没骨气?”
 季辞低头垂着眸子,没有说话。
 有没有骨气他不知道,他现在只知道云时身上的血腥气很重。
 那是要害处受伤才会有的出血量。
 季辞离不开太极殿,自然也就不了解现在秦珏的状况。
 他唯一能和外界取得联系的甚至只有云时。
 秦珏受了很重的伤,这是季辞现在能得出的唯一结论。
 季辞闭了闭眼,再次说道:
 “请师尊,留秦珏一命。”
 尾音发颤,任谁都能听出青年蕴含着愤怒和害怕的情绪。
 季辞觉得自己来这里一趟也挺废物的,前半部分是被几个长老捏在手心里,轮流过去受罚,后半部分好不容易离开宗门和师弟修成正果了,到最后也还是要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求云时。
 总之就是什么好处都没讨到,还陷入这样难以启齿的……
 季辞只觉得他可笑。
 但季辞不看他,云时的情绪却更加不对劲。
 他眼底晦暗的神色越来越浓烈,几乎快要溢出来。
 他笑了声,不知道是不是在讽刺:
 “若本座反悔了呢?”
 话音刚落,季辞便倏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眼看着青年井无波的脸上再次泛起神采,云时唇边上挑出一抹微笑,无所谓道:
 “你都说我是畜生了,怎么还期待畜生嘴里有实话呢?”
 “原本说好的事情到最后反悔不是很正常的吗?”
 季辞眼眶越来越红,那双往日里漆黑含笑的眼睛蒙上一层水光。
 看到这一幕,云时心里涌起一阵莫大的喜悦:
 “别伤心宝贝,只要秦珏死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彻底忘记他。”
 “轰隆!”
 屋外雷声四起。
 初冬的小雨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逐渐变大,打在屋顶上格外响亮。
 季辞死死咬着自己的唇瓣,直到渗出鲜血也没松开。
 见状,云时似乎很是惋惜。
 他伸手想去松开季辞,刚一靠近,下方便传来兵刃刺入人体的声响。
 沉闷又响亮。
 温热的血沾了季辞满手。
 云时微微蹙着眉,随后笑道:“下手真狠。”
 他握住季辞的手腕,引导着将季辞的匕首抽出来。
 季辞垂着眸子,眼睫低垂,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没入人体的匕首。
 眼看云时要将匕首拔出来了,季辞猛地反应过来,用力又将匕首送了进去!
 云时发出一声闷哼,额角落下一滴冷汗。
 季辞把匕首深埋在他体内,语气微颤带着点痴狂:
 “你留他一命……我让你留他一命你听见没有!”
 鲜血一滴滴落下,季辞手上的尤其多。
 从温热转至冰凉,又有更多的血液渗透出来,将细腻的掌纹都染上鲜艳的颜色。
 兴许是觉得季辞现在的模样很好笑,所以云时并没有露出恼怒的情绪。
 毕竟这点伤口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这一次,他坚定将季辞的匕首拔了出去,并且挡住了季辞想要再往里捅的动作。
 “你已经很累了,不要逞强。”云时柔声说,“先去休息吧。”
 季辞双手发着抖,鲜血沾湿了衣袖,他眸光发狠地看着云时,似乎是想再次冲过来。
 但还未动身,一阵异香袭来,他便不受控制地晕倒了过去。
 云时迅速接住他。
 他没去管自己腹部的伤口,而是叫来仙童去帮他打热水。
 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的小仙童忙不迭地就跑出去了。
 没过多久就将热水打了过来。
 他垂下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云时淌着血的腹部,顿时一惊:
 “宗主,要不要给您的伤……”
 “不必。”云时淡声拒绝,“你下去吧。”
 他手里拿着刚拧干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将季辞手上的鲜血擦干净。
 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世所罕见的珍宝。
 小仙童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日里愈发寒冷。
 太极殿外下起了大雪。
 季辞已经许多天美开口说过话了。
 今日他醒来见到外面的雪,不知为何十分激动,赤着脚就跑到了出去。
 云时这段时间允许他离开太极殿一点距离了,但能活动的范围还是只有太极殿和太极殿外面的院子。
 他甚至只穿着里衣,没有灵气庇佑的身子和普通人无异,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推开侍从跑到了外面。
 很大的雪,在地面上铺起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能陷到小腿处。
 季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坐在雪地里,指尖被冻的通红。
 他一点点开始捏雪人的模样。
 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嘴巴。
 是一个很丑很丑的小雪人。
 但是季辞好喜欢。
 等云时接到消息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季辞已经因为受凉晕倒在雪地上了。
 浑身上下都是被冰雪和冷风冻出来的红色,唯独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看起来苍白病弱。
 那天云时发了很大的火,太极殿内所有的仙童和侍从都受了罚,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两天两夜。
 季辞被接回床榻,暖炉热水地温养着,却还是过了小半个月才重新醒过来。
 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攥着云时的衣袖问:
 “我的雪人呢?”
 “什么雪人?”云时微微蹙起眉头。
 那天的雪下的很大,云时回来的时候只顾着把季辞抱进来,兵荒马乱中,仙童侍从也没有注意。
 就算真有雪人,也早就被踢的碎片都不剩了。
 季辞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怔愣着松开云时,抱着暖炉钻到被子里去了。
 他有点难受。
 黑暗中,季辞茫然地用手指摸着暖炉上的纹路。
 其实,如果看不到的话,这个暖炉圆圆的,也好像小雪人。
 他珍惜地把暖炉抱进怀里,脸颊贴在冒着热气的炉壁上,脸蛋鼻尖都被烤的通红。
 云时怕他闷着,最后还是把被子掀起来了。
 于是季辞又改为拿软枕盖住自己的脑袋。
 云时动了怒:
 “季辞,你起来!”
 季辞把自己蜷缩在床榻上,听到这话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动静,他像是失去生机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僵硬缓慢。
 不知为何,云时想起了以前的季辞。
 会笑会闹,当面骂他也丝毫不怵。
 背后更是不知道说了多少腹诽的话。
 哪里和现在一样,半天也不说上一句话。
 云时很生气,但更多的还是迷茫。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遵从自己的意愿,将季辞圈在了伸手就能触及到的地方。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觉得季辞离他好远好远。
 云时受不了这样,他强横地将软枕扯开,这才发现季辞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个锋利的小刀片,用两根手指死死夹着,指腹和掌心都被刺出了血。
 他顿时愣住,紧接着就是勃然大怒:“你在做什么?!”
 季辞一双眼睛漆黑沉静,在云时俯下身来要把刀片抢走的时候,他迅速将刀片插进了云时咽喉。
 又落了满手血。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哼笑出声。
 尖锐的疼痛传来,云时本该是有些恼怒的。
 但他一抬眼,却看见了季辞唇边绽放的微笑。
 他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云时一时间有些恍神,眼见季辞收敛了弧度,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着急。
 他下意识地、焦急地抓住了季辞的手腕,带着他把刀片更用力地叉进咽喉,目光急切地注视着季辞的脸。
 就连季辞都被他吓了一跳。
 他抿了抿唇,用力把手抽回来,不去看他了。
 ……没有笑,为什么?
 云时不甘心。
 季辞对着秦珏轻易就能笑出来,凭什么他就不可以?
 他大脑一片混沌,口中喃喃自语:
 “喜欢见血……那我给你开刀好不好?”
 云时全身激动地打颤,哆哆嗦嗦地将旁人难得一见的佩剑强硬塞到季辞手中:
 “来,你砍我,你多笑笑好不好?”
 云时带着季辞的手,让他把灵剑靠在自己颈侧,低声蛊惑道:
 “砍下来,朝这里。”
 灵剑被带着用力下压,很快便在仙人躯体上留下一道猩红的伤痕。
 季辞目光落在那伤痕上,似乎明白了什么,瞬息挑起一抹讽刺的笑。
 见状,云时更加兴奋,按着灵剑的手更加用力。
 眼看那伤口很快就要扩大,殿门外一道灵气打过来,云时的佩剑重重落在地上。
 青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云时,你给我冷静下来!”
 这话一出,云时这才慢慢从疯魔中回过神来。
 他抬手摸向自己颈侧,那里明晃晃的是一滩血水。
 云时遏制下心中情绪,看向季辞。
 早在灵剑被打掉的时候,季辞便觉无趣地移开了视线。
 他抱着暖炉躺回床榻,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
 青玉走过来的时候,正好就看到这一幕。
 他稍微有些愣神。
 ……短短几日不见,季辞清减了好多。
 云时怎么养的?
 他强压下心中想法,转头看向云时,严肃道:
 “云宗主,莫要平白生出心魔。”
 刚才云时那副模样,和魔鬼也没什么区别了。
 云时微微蹙眉:“我知道。”
 刚才他只是有些……
 只是有些脑子不清醒。
 云时看了眼床榻上的季辞,良久,侧过脑袋同青玉说道:
 “我们到外面去谈。”
 闻言,青玉一顿,掩去眸中不舍,颔首道:
 “好。”
 两人都下去了。
 殿内一直充当隐形人的侍从默默走了出来。
 自从那次季辞在雪地中晕倒过后,云时就派了侍从随时在殿内候着,以防又有意外发生。
 小侍从看了看卧榻上的季辞,确定他没有翻过身来,这才松了口气,蹲在地上勤勤恳恳地开始擦拭地板上的血迹。
 刚才的闹剧小侍从也看见了。
 她心中觉得季辞不愧是道宗大师兄,就算是被囚禁了,拔出剑和刀片也永远不会傻傻地对准自己。
 而是千方百计地让云时添伤口。
 侍从甚至觉得自己能洞穿季辞的心思——
 云时死了就好了。
 小侍从莫名觉得大师兄好厉害,和民间那些烂俗话本里的主人公一点都不一样。
 地板上的血迹被擦的一干二净,小侍从擦了擦额前的汗,起身正要离开。
 一抬头,正好对上季辞那双漆黑的眼睛。
 小侍从:“!!!”
 她被吓了一跳,刚要出口的尖叫被季辞捂了回去。
 季辞眸光沉静:
 “别动,我不害你。”
 说着,他将手中的刀片扔在地上,再次看向侍从。
 青年唇瓣有些干涩,声音沙哑:
 “我就是想问问,秦珏他现在……还好吗?”
 这话一说出来,季辞便觉心口钝痛。
 侍从颤颤巍巍地把季辞的手推开,扭过头朝后面看了一眼。
 见状,季辞立刻说道:“不会连累你的,你只用告诉我就好,他们听不见。”
 “我也不会把你供出来。”
 小侍从咽了咽口水,抬眼看向季辞,眸中有动摇的神色。
 良久,她妥协般叹了口气,说道:
 “秦师兄他……”
 “自从那日宗主和秦师兄打过架之后,我们就没有看见过他了。”
 听到这话,季辞微微抿起唇,随后又问道:
 “没看见过,怎么可能?道宗上下都没有他的身影吗?”
 侍从迟疑了片刻,随后缓缓摇头。
 见状,季辞心里又开始泛起焦虑。
 秦珏不在道宗,那还能在哪里?
 难不成打完架就被云时赶出去了?还是说真的已经……
 不对,不可能!
 季辞哆嗦着将那个可怕的猜测驱出脑海。
 不会的,秦珏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去?
 他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做。
 他们特么的全垒都还没上!
 季辞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真的一丝一毫的踪迹也没寻到吗?”
 侍从看着青年那双被湿润的眼睛,几乎生出了撒谎哄哄他的心思。
 但侍从还是强行压了下去,摇头诚实道:“……没有,那天没人看见秦师兄从太极殿的院子里出来,后来也没人在道宗内看见他。”
 侍从说完,便低低地垂下了眼眸。
 季辞不知道的是,自从秦珏和云时斗法过后,道宗上下便人人自危。
 以云宗主为首,几位长老处置了许多为秦珏请命的弟子,并且命令他们只要是和秦珏有关的事情,全部三缄其口。
 总之,在三清道宗,“秦珏”这两个字已经是一个禁词。
 是以就算是真有弟子发现了秦珏的行踪,也不敢说出来叫别人听到。
 侍从说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过季辞的神色。
 结果就发现对方面色惨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滴水渍从上方落下来,正好打在侍从的手背上。
 她忙不迭收回手,一阵心惊肉跳,快速收拾好殿内残局,走到角落里当隐形人。
 卧榻上,季辞神情木讷地抱腿坐着,雪白里衣下的手臂瘦了一圈。
 他擦干净眼角的泪水,迅速调整好情绪。
 云时不会对他怎么样,但若是连累了侍从,那便是他的不是了。
 所以秦珏现在到底在哪里?
 就算是被云时……了,那也应该有尸体才对。
 现在的情况,秦珏要么是被云时杀了,要么是被丢进了什么奇贵啊的秘境。
 比如之前的那个,鬼蜮。
 想到这,季辞脑海中顿时一阵清明——所以秦珏会在鬼蜮中吗?
 他想到了那面通往鬼蜮的水镜。
 不管是不是真的,总得要再试一遍。
 思索间,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不疾不徐,行动间环佩相撞,声音清脆悦耳。
 季辞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就看见了青玉。
 对方依旧和以前一样,脑袋上挽着一根碧绿的簪子,成色通透,模样温文尔雅。
 季辞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其实也买了簪子,还是一对的。
 好像还没来得及送给小师弟。
 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定要把簪子送出去。
 到时候秦珏肯定很高兴,这小子连他随手捏的雪人都能珍藏这么久,到时候看见簪子了,肯定更高兴。
 想到这,季辞不自觉抿出一点笑意。
 这点笑容被青玉看在眼底,他深邃的眸子微微一暗,喉咙动了动,最终没忍住喊道:
 “小辞。”
 听见他的声音,季辞没有抬头,就连唇边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
 见状,青玉眼底划过一丝受伤的神色。
 他往前走了几步,朝着季辞伸出手:“我已经和云时说过了,今天下午我带你出太极殿,如何?”
 听到这话,季辞总算有了些动静。
 他缓缓抬起头来,眸光认真地打量着青玉的神色,似乎是在观察他说这话的真假。
 青玉接触到对方的视线,顿时一阵激动,勉强才冷静下来:
 “真的,我发誓。”
 “你不是想出去看看吗?我可以带你去外面走走。”
 季辞面露迟疑。
 ……他要去吗?
 青玉生怕他不跟着自己走,继续劝说道:
 “我已经和宗主说过了,只要你点头,我就能带你出去。”
 听到这,季辞已经开始有些心动了。
 他已经被困在太极殿许久了,除了这里和外面的一方小院子,其他的地方就再也没有踏足过。
 不仅仅是感到寂寞窒息,更多的,是他也想自己亲自出去转一圈,看能不能找到秦珏存在过的痕迹。
 思及此,季辞点头:“好,我跟你走。”
 初冬,刚下过雪的道宗天地一白,枯枝上坠着冰晶,不远处栽种着成片的竹子,在冬日里发出清脆的爆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