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结束,他才腾出时间,找楚轻云。
 楚轻云已经在凌云宗给他们准备的宅邸中睡了一觉。
 日暮西坠,楚轻云打了个哈欠,好像没睡够。
 “轻云。”顾贤允归心似箭,见到楚轻云才算踏实。
 他让上官冰和董志准备餐点,自己留下来和楚轻云独处。
 灿金色的晚霞铺满院落,楚轻云下床走到院子里。
 然后飞身上了树。
 树冠之上,霞光更胜。
 但此番颜色,却不及楚宗主仙姿。
 顾贤允坐在楚轻云身边,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再次伸出手,握住楚轻云的手背。
 楚轻云这次没有挣脱,反而顺势靠在顾贤允肩上。
 像是被人捏住心尖最柔软的一块,顾贤允克制不住地上扬唇角,握紧手掌,用脸颊蹭了蹭楚轻云的秀发。
 多久了,他多久没有这样靠近楚轻云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满身心,顾贤允别无所愿,只求永久留在这一刻。
 “怎么不见吉瑞吉镜?”
 他心中涌出太多情绪,不想开口泄露,便转移话题。
 楚轻云面无表情地感受着微风,如实回答道:
 “我让他们跟虞恒回去了。”
 “你还是不信我。”
 顾贤允知道,这是楚轻云保护身边人的手段。
 他并不介意楚轻云这么做,反而宽慰道:“不过你会信的。”
 说着,他起身,拉起楚轻云。
 衣袂纷飞,顾贤允没有御剑,而是像楚轻云一样御风而行。
 两人飞上高空,破开云层,金色光芒没了遮拦,倾泻而出。
 顾贤允拔下一根发簪,竟然化出一支小舟。
 他牵着楚轻云上舟,二人对坐,在云海中泛舟缓行。
 “你以前总喜欢拉着我一起赏景,还记得么?”他柔声问道。
 楚轻云自然是记得了。
 那时顾贤允总是繁忙,要修炼,要悟道,要游历。
 他贪恋世俗,总想顾贤允停下来,和他一起享受片刻安宁。
 但顾贤允却反劝他,莫要玩物丧志。
 他不觉得难过,只认为顾贤允上进,让他心慕不已。
 现实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他笑了笑,抬眸看向顾贤允。
 曾经让他爱恋的面容,再也看不出任何魅力。
 “你这么有闲情雅致,找我追忆往昔?”
 光芒给楚轻云的瞳色也镶了一圈金边,顾贤允在那里看见自己,也像发着光。
 “我是想告诉你,”他拉着楚轻云的手,一心一意道:“我绝对不会辜负你。”
 “好啊。”
 楚轻云还是笑,抽回手,在顾贤允的目光中,摘下腰间的一块玉玦。
 然后他擅自拿过顾贤允的佩剑,把玉玦系在剑格上。
 “同心玦,你一个,我一个,好看吗?”楚轻云轻轻晃了晃穗子。
 剑格发烫,他这么短的距离,当然也感受得到。
 于是他状似惊讶地看向顾贤允:“贤允,你的剑好像喜欢!”
 顾贤允泰然自若地收回剑格。
 如果他愿意,可能听见廉烁气愤的呼喊。
 可他不愿意。
 甚至心生埋怨。
 他只想有一刻,就这么一刻,安安静静的和楚轻云在一起!
 “剑不懂,”他说道,“但我很喜欢,谢谢。”
 他捞过玉玦,当着楚轻云的面,探入灵力。
 “让我信你,你却不信我呢。”楚轻云嘟囔道。
 “大典在即,我不想节外生枝。”
 顾贤允检查不出任何问题,这就是一块平平常常,质地上乘的玉。
 “我们回去吧。”顾贤允道,“今晚还要和沈宗主确定明日安排。”
 楚轻云耸耸肩,表示同意。
 顾贤允舍不得走,却不得不走。
 他催动灵舟返回,依依不舍中,他突然道:
 “午夜我来找你,等着我。”
 穆弈最初找到欧阳锦,十分不适应。
 虽然都知道阵法符修自成一派,但欧阳锦的地盘周围,还盘踞了零零散散好多符修。
 他正好赶上别人找欧阳锦斗法,欧阳锦不仅完胜对方,还把对方的地盘收为己有。
 “来了。”
 “嗯。”
 简单打了个招呼,穆弈就留下了。
 欧阳锦本就话少,带着穆弈走入重重机关,把穆弈安顿在一处山洞中,就独自悟道去了。
 洞中石壁刻了许多阵法,欧阳锦让他自己参悟。
 穆弈待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中,格外想念楚轻云。
 几日后,欧阳锦才再出现。
 “参悟的如何?”
 穆弈静下心来,把每个阵法都试了一遍。
 诚恳道:“一知半解。”
 他的确一知半解,如果阵法那么容易破解学习,就不会沦落到现在大能了了的地步了。
 “没关系啊,”欧阳锦道,“何卫坤你带来了吗?让他帮你。”
 毕竟相处过三个月,欧阳锦只是不在意外物,不是记性不好。
 魔修的名字她早记住了。
 穆弈沉默。
 临行前,楚轻云确实把铜板交给了他。
 之前和欧阳锦学习时,也确实在与何卫坤的斗法中学到很多。
 但那时候有欧阳锦在。
 再早之前,也有楚轻云压制何卫坤。
 他虽然会用铜板这个法器了,却没有信心能单独面对何卫坤。
 “呵。”欧阳锦短促一笑。
 “无双宗宗主首徒,收服不了一个魔修?说出去让人笑话。”
 她答应楚轻云让穆弈在这里继续学习阵法,可没有保证穆弈有所收获。
 于是她漫不经心地再次离开。
 临走前还说:“随你咯,我只负责你活着,别的我可管不了。”
 穆弈再次独留洞中。
 因为没有窗,洞里由长明灯照明。
 暗淡硬朗的光线没有使洞内温暖,反而加深了阴冷的气息。
 踟蹰片刻,穆弈放出了何卫坤。
 何卫坤在阵法之上的造诣,确实强于他。
 但他的确不能恐惧。
 如若他连一个魔修都恐惧,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宗主身边?
 穆弈和何卫坤对阵十日。
 何卫坤知道穆弈有悟性,进步很大。
 但没想到这么大。
 他发觉自己没在无双宗后,其他打败穆弈逃跑,好几次险些成功,都被穆弈化解了。
 “你就放我走吧!”何卫坤好无语。
 穆弈言简意赅:“休想。”
 “啊哟!”
 何卫坤跟穆弈交手太多次,熟悉得很。
 穆弈为了用他磨炼功法,也不再收他回法器。
 他便自熟稔地往软榻上一躺,翘着腿:
 “那算了,我们聊聊天吧,怪无聊的。”
 穆弈打坐疗伤,不接何卫坤的话茬。
 “你金丹已成,是不是有心魔啦?”何卫坤问。
 穆弈不吭声。
 何卫坤观察穆弈,继续问道:“心魔可是修道之上的最大阻碍,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穆弈习惯了何卫坤的聒噪,倒也平心静气。
 他淡然道:“你已入魔。”
 魔修要传授别人如何控制心魔,这谁敢学?
 何卫坤却不气馁:“我这不就是没有抵御住心魔嘛。”
 他心情不错的样子,讲起自己的往事。
 “我嘛,急功近利,一心想要崭露头角,为我们符修争上一争。”
 穆弈无动于衷,并不相信。
 何卫坤还在说:“这不就是欲速而不达,我越想超越,越意识到自身的局限。结果被阵法反噬,唉,悔时已晚啊!”
 穆弈也知道入魔没有回头路,不知如何安慰何卫坤。
 不过何卫坤现在还活着,已经不错了吧。
 何卫坤看穆弈还是没什么反应,卖惨失败,又躺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掀起话题:
 “你师尊为什么让你来这里?”
 “悟道。”穆弈简而言之。
 “你在无双宗不是也能悟?”
 像是想到了关键,何卫坤“腾”地坐了起来。
 “你师尊也知道,你在阵法符箓上有点子天赋吧?”
 不等穆弈回话,他自顾自兴奋道:“该不会,你师尊让你另入师门?!”
 “不会!”穆弈斩钉截铁地否认。
 “有可能啊!”
 何卫坤不依不饶,“其实我也觉得你改练阵法很好,器修有你师尊压着,你很难有所突破,走到头也不过是无双宗一个赚钱工具。但阵法一脉就不同了,阵法一脉是讲究缘分的,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你现在这个水平,就是缘分极佳,练下去,肯定大有所为。加之符修少之又少,你功法大成,必然响彻三界,到了那时,你可就跟你师尊平起平坐,岂不快哉?”
 穆弈近来刻意不想楚轻云,未有受益,哪敢轻言思念。
 可何卫坤一口一个“你师尊”,把穆弈的脑袋都搅和乱了。
 算起来也只分别半月,为何像离别半生?
 楚轻云的一颦一笑不断在脑海中闪耀,穆弈心乱如麻,根本没听进去何卫坤的话。
 宗主说过来看他,怎么一直没来?
 跟欧阳前辈联系了?
 知道他进度了?
 那也不对啊。
 他们识海互通,不应该舍近求远啊。
 楚轻云在干什么?
 穆弈越想越难耐。
 何卫坤却仔细打量穆弈的表情,见穆弈神色庄重严肃,觉得自己说到了点子上。
 就是说啊,哪个男人不想做出一番大事业?
 喜上眉梢之际,他刚要继续洗脑,却见穆弈反掌向上,拿出铜板。
 “喂!”
 反对的话来不及出口,穆弈已经把何卫坤收回法器。
 好想楚轻云啊。
 穆弈心口闷胀。
 与往常的想念不同,他这会儿心怀惴惴,总觉得有事发生。
 楚轻云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放置在这里?
 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穆弈脑海。
 轻抚怀里的刀和领中的玉,穆弈迟疑片刻。
 既然楚轻云不来,也许,他可以去看看?
 再也按捺不住,穆弈闭眼进入识海。
 楚轻云并不理会顾贤允的话,入了夜他就打坐。
 顾贤允来了,见状也不好意思影响楚轻云上进,候到天明,不见楚轻云睁眼,便自行离去。
 如此过了几日。
 楚轻云不能总躲着顾贤允。
 论道大会接近尾声,他们还开会商讨了上次魔修作乱的事。
 从那以后,魔修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次论道大会,沈辰帆也有所布置,企图对魔修一网打尽。
 可魔修依旧没有露面。
 临别在即,顾贤允问楚轻云:“你和我回海川院,还是我和你回无双宗?”
 沈辰帆听不下去,虞恒早早离去,他一个人格格不入,干脆先行离开。
 “回海川院吧。”楚轻云道,“好久没见过我那几棵梅花了。”
 顾贤允松了口气,笑着同意:“它们都很好。”
 实际上,顾贤允确实没费力气。
 廉烁极力反对顾贤允和楚轻云合籍,他已经不想要楚轻云的身体了,况且发觉自己能短暂地附身在他人身上,他就更不想因为自己,再让顾贤允和楚轻云有瓜葛。
 因为旁观着顾贤允和楚轻云恩爱,他心如刀绞。
 即便他没有“心”。
 但顾贤允有恰当的理由。
 再没有哪里,能比无双宗更适合“复生”廉烁。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术法,那必然是藏在无双宗。
 加之无双宗珍宝奇材无数,对廉烁大有裨益。
 廉烁知道顾贤允说的有道理,只能偃旗息鼓,忍着厌恶接受楚轻云。
 再次踏上海川院,楚轻云从各个角度恍如隔世。
 终年严寒的玉华峰似乎又下了雪,顾贤允出门,上官冰和董志也不在,无人踏足的院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嘎吱作响。
 顾贤允给了上官冰一个眼色,上官冰和董志赶忙去打扫。
 “不用扫。”
 楚轻云宾至如归道:
 “畅叙幽怀举一觞,才倾盏盏蕊含香。小冰小志,去煮茶来。”
 前世他对顾贤允的弟子,和对自己的弟子一般。
 但他们并不领他的情,从来只和顾贤允站在一处。
 既然如此,他使唤使唤,也不过分吧。
 上官冰和董志先看向顾贤允,顾贤允点了头,他们才默默退后。
 心中有所不愿,却也不敢多说。
 白雪压着红梅,楚轻云走到他亲自栽种的梅花树前,轻轻吸了下淡香。
 芬芳与冷气钻入鼻腔,让人无比清醒。
 顾贤允抬手,佩剑像认路一样,“嗖”得飞入屋中,看不见了。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件厚实的大氅,给楚轻云披上:
 “玉华峰不比琼华,小心着凉。”
 修士不畏严寒酷暑,一般不会受外界温度变化,也无需添衣减衫。
 但玉华峰不同。
 风霜雨雪皆是顾贤允为修行所化,有强大的力量融入其中。
 这里的温度,寻常修士受不了。
 上官冰和董志的功法与顾贤允一脉相承,又常年待在山上,已然形成习惯。
 楚轻云却吃不得这苦,每次来都念叨着冷。
 紧了紧领口,楚轻云接受了带着温度的披风。
 “怎么把剑丢了?”他调侃道,“掌院也偷懒嫌重?”
 顾贤允比楚轻云高一些,闻言笑了笑。
 从楚轻云答应他和好以后,他似乎总忍不住笑。
 这时上官冰和董志回来,在檐廊下摆上茶桌竹椅。
 楚轻云也不客气,走过去就坐下,喝了口茶,说道:
 “我不在,海川院的茶都难喝了。小冰小志,改天去无双宗拿些过来,别苦了你们师尊。”
 上官冰僵硬地点头称“是”,董志则表情不忿,不住瞄向顾贤允。
 但顾贤允显然顾不上他们:“你们去忙吧,不用在这儿候着了。”
 “是。”上官冰和董志如蒙大赦,急忙退出院子。
 离得远了,董志才终于发泄:“师兄,你看他!”
 上官冰绷着脸:“师弟慎言,那是无双宗宗主。”
 “那又怎样?”董志不服气道,“我看师尊色令智昏,非要找个祖宗伺候。”
 “休得胡言!”上官冰吓到,赶紧呵斥董志。
 楚轻云坐在桌旁饮茶赏花,并不能听见上官冰和董志的议论。
 院落清净下来,碧天如洗,白云如盖,积雪在阳光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斑,搭配着红艳艳的花瓣,甚是好看。
 过了一会儿,顾贤允不说话,楚轻云只能没话找话。
 “贤允,你真的想好了吗?”
 顾贤允也难得悠闲地坐着,笑道:
 “不管你问我多少遍,我都不会改变心意的。”
 楚轻云索性摊开讲:“如果我还是不愿意,你真的会伤害我徒弟和吉瑞吉镜吗?”
 两人对话,很少如此直白。
 但楚轻云想知道答案。
 顾贤允侧首看向楚轻云,四目相对,顾贤允还是没有正面应答: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强扭的瓜不甜。”楚轻云不遗余力。
 顾贤允四平八稳:“那要尝尝才知道。”
 “顾掌院,执念太深,可不利修行哦。”
 楚轻云粲然一笑,语气轻佻。
 “呵呵。”
 顾贤允心情大好,伸手握住楚轻云的指尖。
 楚轻云指尖冰凉,顾贤允掌心温热,刚好互补。
 楚轻云不挣扎,视线落在交握的手指上。
 “贤允,”他又道,“你一直不肯用元神养剑,是不是不喜欢这把?不如,我把它熔了,重新给你炼一把?”
 话题莫名回到剑上,顾贤允好似听出外音,疑惑地看向楚轻云。
 楚轻云刚好抬眸,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他知道了?
 顾贤允浮起荒谬的猜想。
 楚轻云肌肤莹白胜雪,睫毛漆黑如墨,如画的美眸清澈无尘,顾贤允盯了半晌,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不可能的。
 幻境里的画面并没有发生,楚轻云怎么会知道呢?
 顾贤允自嘲。
 大乘修士并不觉得一个化神修士能未卜先知,但他笑了笑,好脾气道:
 “我随意,你喜欢就好。”
 “甚好。”楚轻云却突然站起来。
 对顾贤允的住处非常熟悉,他抬脚进了拱门。
 佩剑就摆在正堂之上。
 楚轻云边走边大声说:“我今天就把它拿回去熔了。”
 剑灵虽是灵体,却也耳聪目明,他不信剑灵听不见。
 廉烁的确听见了。
 他难以置信,发出尖鸣:
 【他要把谁熔了?!】
 廉烁其实并不依附于器皿本身,早些年,在楚轻云还没有给顾贤允炼剑时,他是栖身在顾贤允从前的剑身上的。
 后来楚轻云赠剑,他才换了个“窝”。
 但话虽如此,经了楚轻云的手,剑身各处都不再是普通凡品可比,光是材料本身,就对剑灵有很大滋补,廉烁就算不承认,他在这把剑里,比在其他器物中,舒服多了。
 他和剑身融合太多时光,剑身就像他的身体一样。
 楚轻云还没“进门”,就要熔他身体?
 这怎么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