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他选择继续趴着。
 他是想表现,可也不带这样的啊!
 美名其曰,饭后散步,实则圈地盘。
 方圆五百米,好大一块地方,不先围起来他心里真有点没底。
 两人从别墅出来,别墅里外堪称是两个世界。
 原先半山别墅区规划做绿化的那些草木都被洪水薅干净枝叶,剩下半截残根,创面参差不平,泡过水后颜色嫩新发白,难以辨认年轮具体圈数。
 这样的残桩分散在道路两边,还有的连个树桩子也没能剩下,连带周围的土块都被卷走,只留下原地一个大坑。现在犹能从大坑边缘的泥土中发现一些宛如须发般交织成网的老根,证明曾经有一个生命在这里屹立过百十年漫长光阴。
 在洪水冲刷而来的各种残渣碎屑下,新生的草芽悄无声息萌发出第一个嫩绿叶片,苔藓趁着洪水的余荫在杂物遮蔽的隐秘处伺机生长。
 没能灌进土壤里的雨水从高处流淌向地处,汇聚积成一个个小水泊,在头顶太阳的无情炙烤中不断被迫缩小地盘。大地像是吸饱水的海绵,随便在哪里踩一脚都滋滋往外冒水。
 处处透着矛盾,又在自然中的融合于一处。
 朽败与新生,洪雨与日旱,往昔繁华的人类造物与天生天养自然生灵……只要堆埋到一处,顺归各道,此消彼长下,自行寻觅到适合位置,融洽宛如一体。
 左棣华一脚踢飞脚边的小石子,跟在左棠华身后亦步亦趋。
 小石子骨碌碌从左棠华脚边滚过,引得他回头。
 “怎么还不开心?”左棠华伸手把人拉到身边,看他就差跟小时候似的撅嘴挂油瓶了,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和疑惑,“可今天中午不就数你吃的泡芙多吗?”
 左棣华睁大眼眨巴眨巴,没明白怎么就跟泡芙扯上了关系,自己明明是因为活真的太多才这样的啊。
 左棠华看他还没转过弯来,用手背一拍他肚皮:“你吃了有六七个了吧,我的那个也叫你给吃了。能者多劳,你吃的最多,多干点活怎么了?”
 左棣华揉着肚子,具体吃了几个泡芙他早就记不清,委屈巴巴:“也没说不干啊,拍我肚子做什么,刚吃饱来着。”
 “嘿!”左棠华伸手就把那短毛脑袋扣在怀里揉来又搓去,直把人揉搓得抱头鼠窜,嗷嗷乱叫。
 “吃人手软啊,加油干吧。”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沿着原先的人工湖绕着弯走,之前那个队伍住的别墅这下是彻底消失无踪,连个地基也没留住。那群人同样不见踪迹。这一片地区因为他们先前的大动作,倒是提前达到明暨寸草不生的要求。
 左棠华左右张望,找个干净的地方,用脚来回丈量尺寸,就着刚丈量出来的距离绕着圈走。
 左棣华不明所以跟着上他的脚步,简直能幻视鸭妈妈带崽排队行走。
 “哥,你这干嘛呢?”
 “别叫。”左棠华眼睛斜也不斜,盯着他点在中心的位置,继续绕圈走。
 左棣华不跟了,站在原地看他绕圈子。
 等左棠华走过大半圈,身后的鞋印框出大半个圆弧,他终于看出其中的门道,顿时一改无精打采,跳起来就直直奔过去,往他哥身上扑:“哥,你这是要帮我做花盆啊,你真是太好了。”
 左棠华把人掸开,挥挥手警告他别来捣乱。
 很快一个差不多是圆的形状在他的足印下圈成。
 左棠华往后倒退三步,以他足印为边界周围土壤自行聚集,小型的土墙拔地而起,相互接连,连成一气。
 颇有点基建游戏里蓝图上,挥手间建起一片高墙的意趣。
 就是这土墙只高到膝盖位置就不再往上。
 兄弟两个站在一边看着这泥巴堆筑起的圆形花坛,左棣华没忍住吐槽:“哥,你这个弄得好像花坛。”
 左棠华看他一眼,手背到身后,望天无语。
 这做出来的本就是个花坛,花盆哪里有那么大的。
 要那么大的容器种花,干脆直接拆个浴缸凑合算了。
 兄弟两围着花坛看来看去,想改又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算了,就这样吧。”
 左棠华拍怕弟弟的肩膀,坦然选择放弃,何苦为难自己。
 “用金属在外面裹一层,底下金属要加厚。”不加厚可承受不住泥土的重量。
 左棣华挠挠头,着手尝试看怎么搞。
 幸好周围散落的垃圾里并不缺金属,缝缝补补,总算是弄得差不多了。
 左棣华一抹额头上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弄好了。”
 他正要把“花盆”抬起来给左棠华看看。
 心里默念一二三,没起来。
 再次默念一二三,又没起来。
 左棣华止不住挠头:“哥,是不是你故意用泥土给压住了,怎么我抬不起来啊?”
 左棠华无语,他是吃太饱没事干了吗,搞这种事?
 结果就是,左棠华把所有泥土从金属“花盆”里挪出来,兄弟两个滚着一个直径一米四的大铁饼,继续回归划线之路。
 太阳在天空磨磨蹭蹭,直到六点半才消失隐没于地平面之下。
 忙碌过一天的人纷纷回家,齐聚到一处享用晚饭。
 左棠华忙碌一下午已经把别墅周围一圈的草木处理干净,庭院里的草坪都变成碾压平整的湿漉漉泥巴地,现在只要一出门扑面而来就是混着湿气的泥土芬芳。
 左棣华把那个简陋到不行的金属“花盆”交给明暨,本以为会被损上两句,毕竟谁来看都会觉得——丑、粗糙、朴素。
 结果,明暨让他把花盆几个面的金属都加强加厚,在左棣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金属花盆一点一点加厚到既丑又粗糙,朴素还有点碍事的模样。
 “明哥,你要这么一个铁疙瘩干什么用啊?”
 左棣华这会儿横看竖看就是看不出这究竟个啥。已经超出花坛的范畴,更不会是什么见鬼的花盆,就像是端午包粽子似的铁皮在四周缠了一圈又一圈,上面的金属受力纷纷歪向中间。
 “花盆自然种花用。”明暨还很奇怪看他,那眼神似乎是在说——不会真是个傻孩子吧。
 左棣华大喘气几口,没有辩驳。
 属实槽多无口,他还是就跟他哥说的那样,听话干活就是。
 明暨得到他想要的花盆,让星星搬运到二楼的露天阳台上。
 同一楼层其他人就听着阳台那边接连不断传来的陶瓷破碎声,还有什么撞击在金属壁上哐哐作响。
 左棣华忍不住拉开一条门缝,扒着往外偷瞧。
 什么也看不见,就光是听那撞击金属的声音,他就有些牙疼。
 “哥,我明哥这究竟在干什么?”他没穿拖鞋,踮着脚走近几步,“这听起来也不像是种花啊,捕猎都没这动静。”
 “你管呢,零件搓完了吗?”左棠华精确插刀,“需要我明早五点叫醒你赶工吗?”
 左棣华原地表演一通无声的吱哇乱叫,把地板踩得咚咚作响。
 其实,左棠华心里也纳闷。
 这动静怎那么听怎么不像是在种花,但他用异能去感知,确实有具有生机的植物栽入土壤中,吸取土地养分。
 很奇怪,但就土壤的反馈看确实是在种花。
 有点好奇会种出什么样的花,不过也就只是一点好奇心罢了。
 他强压下好奇,又敲打躺床上翻来覆去不睡觉的左棣华。
 很快兄弟两的房间里陷入沉默之中。
 娄敬策也好奇。
 他没有好奇太久,乍听一声鸟类的啼鸣,而后就听到明暨在叫他。
 强行抑制的好奇心迸发,心随意动,转瞬就出现在露天阳台上。
 时间倒回去一点,明暨正在星星的辅助下清理露天阳台上的这些花。
 如果是普通花,他自然不会感兴趣,让星星来就行,可据他观察这些花在慢慢产生异变。正在慢慢完成最初异变的植物,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培养花种。
 明暨盘算着准备一个大花盆,他可以将这些异变中的植物移栽进去,只要加以一点点的诱剂,或许就会出现全新的种类。这还是初次异变,后续异变时不断诱导,完全能够培养出完美符合自己心意的定制花类。
 倘若他还在帝星上的实验室,他更多的心思会放在各种实验上,自然不会对此感兴趣,可现在休假……美食、撸猫、随时满足好奇心,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可以睡的男人,再养养花……岂不是再美不过?
 花才刚刚开始异化,明暨并没有多放在心上,将之从原本的花盆中拔出后,才发现土壤中密集舞动的根须。
 他拔出来的这株花性子还挺辣,几根根须勾住花盆的边缘,似乎对于明暨要给它换个新家没有问过它本花,很不满意。见明暨还要继续,根须一甩,直接把陶瓷花盆甩金属花盆上了。
 于是,陶瓷花盆碎了,金属花盆被砸出一声响。
 明暨不仅没生气,还挺满意。活泼点好啊,这样到时候带回帝星上,存活率也能高一些。
 不知道这些花之前的园丁是怎么照顾的,明暨一路拆花盆遇到好几朵一言不合就给他甩花盆的。
 就在明暨要将最后一盆花的花盆拆下时,空中传来轻微的翅膀扇动声。
 迎着天空格外明亮的月亮抬头,他看见一只如鹰隼般的鸟雀扑棱而过。
 明暨在原地转着脚步盯着那只鸟雀看,奇异的是,月光下那只鸟雀黑黝黝的眼珠子也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鸟雀在别墅上方盘旋,发出一声啼鸣。
 别墅四野,草皮都被清理干净。尚且没有雨后钻入土层中的虫茧孵化,幼虫钻出,其他地方多多少少还有些细碎声响,这里却没有。
 这一声啼鸣入耳格外清脆。
 明暨似乎从这一声啼鸣中听出什么,眼睛晶亮。
 “娄敬策。”他转身朝走廊喊人。
 转瞬,娄敬策的身影出现在露天阳台门口。
 明暨朝天伸手一指,指向盘桓不去的鸟雀。
 “捉下来。”他笃定道,“那只鸟有问题。”
 圆月高悬,依旧一朵云彩也不见。
 一道飞影在别墅顶上盘旋,翅翼展开有一米多长,看翱翔的姿态与体型不像是普通的鸟雀。迎着月光,那对收拢起的锋利鹰爪尖端泛着凛凛冷光,身上的羽毛在冰凉银辉下镀上冷硬铁色,倒钩状尖喙坚实得似乎能轻易敲开人脑壳。
 “唳——”
 它尖声厉啸,唳声刺耳破空,气势汹汹。
 “是一只隼。”
 娄敬策分辨出这并非是一只鸟。
 他看向明暨,无声询问还要抓下来吗?
 明暨挤挤眉眼——自然。
 娄敬策就给他展示了下自己新琢磨出的花活,将手臂抬高,双手食指与拇指交错着配合勾勒出一个方框,正对向半空盘旋的隼,仿佛是将手比作相框将隼定格在这一刻。
 在方框将隼框住的那一刻,隼敏锐察觉周围的微妙变化,凉凉也夜风吹拂不到它身上,仿佛置身无风带,就连气流流通都变慢了。
 它长翼伸展,想要仰飞冲向更高处,离开这异常的地方。
 现在这个世界变化许多,它遇见过能够短暂凝聚风来飞行的人类,但比起将飞翔刻在基因里的种族,人类还差得远呢。
 “咚——”脑门重重磕上无形的空气墙,撞得它眼冒金星,月亮似乎有两个。隼扑腾着往后退,不住甩动脑袋,几根断羽随着它脑袋甩动的动作,飘飘摇摇着往下掉。
 隼警惕地转动小脑袋,眼前空无一物。
 它在原地徘徊,翅膀用力扇动,掀起的风似乎撞上什么无形之物反弹,吹动它胸前的绒羽。
 这里有看不见的墙!
 隼是一只见识过市面的隼,它在飞行途中也曾撞上过人类高楼上用作窗户的透明玻璃。脑袋无法撞开,鹰爪能够将之碎裂,它无比确信,这不过就是房子里那两个人类的小把戏,亏女孩还说他们是好人!
 它抖抖羽毛,振奋精神,扇动翅膀为积蓄力量向后飞,准备一举冲天,等离开这里它就飞回去。
 “咚!”
 意料之外的袭击来自身后,后背撞到空气墙,它有瞬间慌张,加快扑扇翅膀的速度,在周身刮起一个小型龙卷风。没有继续受到攻击,缭绕在周身的风散去,它掉头回身,黑黝黝的眼珠在空中四处搜寻,难道又是玻璃吗?
 隼稳住身形,慢慢飞近,在刚刚碰撞的地方小心翼翼用尖喙试探。
 它啄到一块坚硬的无形之物上,事先有过心理准备,并不很疼。它一路向下用喙不断试探,啄到,啄到,再一次啄到。玻璃大的有些奇怪,直到它啄到边角,鹰爪碰触到另一块无形之物。
 隼像是受惊的猫似的,“嗖”的一下向后滑飞出去。
 身后再一次撞到又一块无形之物上,这下彻底把隼搞不会了。
 它干脆收起翅膀,鹰爪大张,锋利的爪尖在半空一阵划拉。
 感觉很奇妙,确实踩到什么上面,但好像什么也没有划到。
 露天阳台上两人同款抱臂仰头,看落入陷阱不自知的隼在半空浪费力气,胡乱划拉。
 月辉为两人镀上一层银边,夜色中似乎模糊身影边缘,影子斜斜拉长交会在一处。无声的静默中,共同享受迎面吹拂来微凉的夜风撩起发丝。
 “唳!——”
 静谧不过两秒就被打破,如水的月色就像是破口的沙漏,淋在两人身上,无声催促着——请保持安静。
 “把小鸟放下来吧。”
 明暨刚刚听娄敬策说过这种鸟叫隼,但他仍旧用“小鸟”作称呼。
 半空发现自己被无形之物包围的隼,已经开始失去理智横冲直撞,四面发疯。翅膀掀起的风旋撞在空间墙上散去,沿路返回送去一些余风。
 娄敬策还是没能从隼身上看出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比普通的隼稍微大上一些的异化动物。论体型膨胀,跟垂青那是完全没有可比性。
 “它有什么问题啊?”
 娄敬策控制着空间不断朝自己方向移动。
 空间的移动无可避免让困在其中的隼察觉到,它察觉到四周无形之物的意图,朝着反方向不断振翅,试图在无形之物间找到一道缝隙。如果没有,风旋能砸出一道也可以。
 然而并没有什么缝隙,振翅只换来羽翼脱落。
 明暨笑着伸手,不顾隼剧烈的挣扎,状似要抚摸它的大翅膀:“别看它小只,可是个小信使呢。”
 娄敬策反应过来,好奇探寻的目光霎时变冷:“有人让它来查看别墅的情况,对方是特殊异能的异能者。”他再次打量这只隼,这次打量的目光有目的性得多。
 “是能够与它共感,分享视野,又或者是能和它进行交流。”
 他提出前世那些与变异兽合作的异能者中最常见的两种。
 看是不是这两种,简单的方式就是观察鹰眼。
 “谁知道呢。”
 明暨也正盯着这双锐利的鹰眼,似乎能从这双映着月光清冷的兽瞳中读出些什么。
 隼察觉到临近的危险,不安分得扑扇翅膀,给予自己一些安慰。
 “我也不清楚,不过可以问问它。”
 问问它?
 在娄敬策探究的视线下,明暨凑近隼,嘴角勾着笑。月色打光,他唇角的笑意似乎也透着寒气,在将夜风吹到额前的一缕发丝挑走后,明暨退后一步,留出空间弯下腰,与隼的目光平齐。
 “小鸟,看着我。”依旧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命令。
 “让我来看看那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喃喃着声音渐渐微不可闻,眼里漾着笑意,一眨不眨得与鹰眼对视。
 月亮映在他眼中,不知道是不是角度问题,似乎有莹蓝色的微光,在眼皮眨动间,携着光色飞掠而过。
 隼似乎受到他的蛊惑,与他对视后宛若被目光磁吸住,大张的鸟喙忘了啼鸣,翅膀僵硬保持要振翅的姿势,唯有眼睛无法拒绝,无法转移,无法离开。
 明暨曲起一只脚,撑着膝盖,将大半身体重量压到一边,保持半蹲的姿势。隼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挪动,眼睛一错不错得对视。
 明暨透过鹰眼看进它的记忆海——
 他看见太阳升起四次前的傍晚,那片区域的洪水才退去,在黄金沙海中留下一个巨大湖泊。
 幸存的人们围聚在湖边,一点点捡拾那些洪水带来的宝藏。不是捡垃圾,倒更像是在捡珍珠。对于它们而言,似乎没有什么是无用的垃圾废品。即便是只剩一半的塑料汽水瓶都被人珍惜得捡起,将其中的沙土倒干净,手脚并用踩扁后系上绳子,踩在捆满布条的脚下充当鞋子。
 得到这双简陋“鞋子”的半大孩子开心地笑了。
 人们采集形若荆棘的树藤顶端长出的红色果实,树藤上的尖刺扎破他们手掌指尖,一两点殷红的鲜血滴落隐没于沙地下。这对于他们似乎再寻常不过,没人在意那点伤口,展示炫耀着自己采到的果实硕大,咬一口进嘴里,润湿的唇瓣忍不住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