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他若是得了自己的皮囊和寿命,会如自己一样守在谢昀身边吗?不成不成。
 朔月忧愁间,不由和尚带茧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皮肤:“这样的奇迹,以后便是我的了……”
 指尖传来刺痛。
 耳畔声音絮絮叨叨,如同疯魔。
 朔月被强行捉住手掌,两只血淋淋的掌心紧紧相贴。
 血液在流动,在交融。
 环绕着他们的衔尾蛇悄然无声,以矿石画就的黑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由和尚张开手掌,混杂的血淅淅沥沥滴入衔尾蛇的眼睛。
 另一边,朔月的血亦被他捧起,滴入黑色的蛇尾。
 这场荒谬的换命仪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血像流不尽一样流着,却没有染红那双蛇眼,而是尽数洇进了陈旧的木地板。
 不由和尚站在衔尾蛇正中,不顾正在淌血的手掌,目光痴迷如同千里朝拜的信徒终于面见圣佛,与谢从清初见朔月时流露出的欣喜痴狂别无二致。
 他猛然闭上眼睛。
 倦鸟归林,最后一片太阳也沉落进山崖中了。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由和尚的动作。
 谢从清曾说,易命阵所绘就的衔尾蛇应当是金色,那些金色矿石是居住在白玉京、道行上千年的衔尾蛇的眼睛。
 可这里画的蛇却是黑色的眼睛。
 片刻等待之后,不由和尚近乎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他为这一刻做过无数次幻想,幻想自己一睁眼,便能看见光洁的肌肤,年轻的面庞,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他哆哆嗦嗦捉起手边的刀,向着自己手背一划。
 这实在是个无用的举动。
 他握刀时用的手,与他原本的手别无二致。
 ——他依旧是他自己,法术没有成功。
 为什么血还在流?为什么他的手还是这样枯槁蜡黄?
 不由和尚尖叫一声,面部层叠的褶皱随着他的惊叫一起颤抖:“怎么会……怎么会不成?”
 不知是在这之前服食的丹药起了作用,还是心境变动引发,不由和尚两只眼珠已然变得血红。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忽而转向朔月,声线嘶哑像是撕裂的腐烂的布帛,“你不肯失去你的长生,所以做了手脚!一定、一定是这样!”
 朔月任由他用明晃晃的刀刃抵住咽喉,忽而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不由投来的目光颇为怨毒,显然是把他的话当成了拖延时间、扰乱心智的笑话。
 然而朔月直直地凝视着他,目光平静:“我可以告诉你最关键的一步。昔日我在先帝身边,你应当也知道吧?”
 朔月心跳得厉害,没人教过他说谎,他从小被教导的是赤诚坦白,最不擅长哄骗。
 所幸不由和尚目色赤红,心神不定,并未发觉他的异常,他得以接着说下去:“先帝不用此法,是怕引得朝野不安。但具体的用法,我却是知道的。”
 不由的思路被他带着走,怀疑道:“要换的是你的长生不死之躯,你会这样好心告诉我?”
 朔月尽量坐直身体,容色庄重,像是上峰在考核新人:“所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这少年莫不是脑子有病。
 这是不由和尚的真实心声。
 迫于法术一事,他迫不得已地听着。
 只听那少年问:“你为何要换命?”
 “这还需要原因吗?”不由和尚的声音愈发尖细,“长生不死,何等奇迹!世上既有人得长生,那么为何不能是我?”
 “那你会保护陛下吗?”
 不由的脸部几乎扭曲:“什么?”
 “我与陛下签订了契约,要永生永世守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不被他人伤害。”朔月吸了口气,闭着眼睛胡诌,“但我能力微薄,不通诗书,不精武功,有这副长生之躯也是浪费……”
 ——我瞎说的,我明明已经认全了一整本说文解字,已经能骑马射箭了!
 不由和尚审视的目光中,朔月短暂地遗忘自己在学业上的进步,违心地将使命托付:“若是你可以替我履行契约、始终保护陛下的话,我便把这个阵法中缺失的一步告诉你——你的阵法有问题。”
 察觉到自己漏了什么,朔月又颇不熟练地补充道:“当然,你也要告诉我画像的来历。”
 朔月整个人被麻绳捆着,双手缚在背后,无力自保,却不见半分局促惶恐,注视着他的眸光干净皎洁,慢吞吞说出的话也真诚的过分。
 好像是再真诚不过地觉得自己承担不了守护皇帝的使命,因此心甘情愿地将不死之躯交付。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由和尚发出了与谢昀一样的感慨,与后者不同的是,他眸中渐渐浮现上一层狂热。
 早听那权贵说这少年心智不似寻常人,而今看来果然不假,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傻子,拥有长生之躯简直暴殄天物,理应被他取了命数扔进乱葬岗——想到此,不由和尚的负罪感又减少了几分,虽然原本便不及一根头发丝那么多。
 对待傻子,自然有对待傻子的办法。
 不由和尚深吸一口气,摆出庄重神色承诺道:“我会……履行契约。”
 这话一出口,他几乎要被自己酸倒牙。
 想他堂堂不由,竟要被一个黄口小儿辖制,说出此等恶寒之语——不由和尚暗暗磨牙,心道等自己夺了此人长生之躯,必要……
 恶毒的惩罚还没想好,朔月便又提示道:“还有画像。”
 这要求也忒多。
 不由的神色已经颇不耐烦:“我只知道那画像中人与你一样同为不死之躯,如何知晓更多?那画像不过是我从……”他戛然而止。
 朔月追问道:“谁?”
 不由和尚却闭口不言。
 昔年机缘巧合,他攀上一名权贵,借机为皇帝炼丹问药,知晓皇帝身边跟随着一名来自长明族的少年。后来又从此人手中得此画像,得知这画像中人掌心覆有异纹,乃是长明族的不死者。
 那权贵将画像给他,告诉他易命之术的始末,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可暴露他的身份,否则定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那次侥幸逃脱追捕,他便隐居郊野,并托市井朋友在鬼市假作贩卖画像,想要借此引出知情之人,好助自己长生不死。
 原本他没抱多大希望,不料真有人上钩,此人还是先皇身边跟随着的长明族少年,简直是上天助他一般。
 待到阵法成功,他便可摆脱逃犯身份,以永恒之貌、少年之身活于世间,再不受人间生老病死之苦……
 不由和尚只觉得一口热血直冲天灵盖,他幻想这美妙幻景幻多年,而今眼看便要成真,几乎站立不稳,双唇发颤。
 面前的少年,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地娇养长大,不识人间算谋,想来三言两语便会被他说服。
 “待我们换命成功,我自会将真相告知于你。”
 那少年目光微微闪烁,竟然真的应下:“也好。”
 “此法术有一不可或缺之物,便是……火。”
 朔月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睛直直凝望不由和尚:“阵法之上,当有火焰绕周。”
 “想来你也听闻过,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不死的血脉,当然要用火焰证道。”
 庆元宫内,谢昀往门前瞥了又瞥,笔尖墨迹已然干涸。
 李崇最是知道他想什么,一边给谢昀添茶,一边道:“陛下,厨房说给公子炖的鲜虾蛋羹已经热了两三遍了,陛下不妨先用膳,或是派人去找找公子……”
 笔尖干涸的毛笔实在很难写出好字。
 谢昀提笔蘸了几番墨,不慎在宣纸上留了好大一滩墨痕,索性扔了笔吩咐传膳,冷然道:“找什么,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晚了,久等。
 高塔上燃起了火焰,风助火势,长烟滚滚。
 极致的喜悦面前,不由和尚几乎被冲昏头脑,划火石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划了数下才着起火来。
 这荒塔之中零星散落着几张桌椅板凳,想来是昔日繁盛之时人们品茶赏景所用,而今全被不由和尚用来当了燃料,荒塔内很快升起灼灼烈火,绕着他们围成热烘烘的一圈。
 趁不由不注意,朔月悄悄把手伸向了背后的火堆。
 火苗毫不留情地翻卷皮肤,灼烧血肉,烙下灰黑灼痕之时,却也烧断了麻绳。
 他不死不伤,所以不惧。
 至于疼痛,那是会过去的东西。
 麻绳断裂,双手得到自由。
 他拔下发间银簪,直直朝不由刺去。
 朔月将不由抵在窗前,任凭不由将刀刃穿进自己的胸膛,反手刺出银簪。
 噗嗤一声,刀刃刺入心脏。
 朔月曾无数次濒临死亡,也曾体会过无数死亡的味道。
 那些时候,他往往待在安静富丽的宫殿之内,世界只有一片茫茫的洁白。他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没有恐惧和喜悦,只是安然迎接即将到来也必然到来的死亡和重生。
 但此时此刻,刀刃刺入心脏,痛楚传遍全身,思维接近空洞,身躯濒临僵硬——在这个时候,他脑海中却掠过了谢昀的眼睛。
 演武场里,谢昀皱着锋利的眉毛,把着他的手臂,一点点纠正他的动作:“刚刚不对,这样来……”
 仿佛有一双手穿越深夜虚空,与他一道握住银簪。
 ——银簪略略地偏移过方向,精准地刺破不由的咽喉。
 不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据他所知,这少年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先皇当作宝贝一样金屋藏娇,从不许他读书习武,交友取乐,做一切同龄少年该做的事情,自然养得娇弱懵懂,天真愚蠢。
 可自从上次鬼市相遇开始,他便隐隐觉得不对。
 他怎么有胆量徒手握住刀刃尖锋?又怎么敢欺瞒他点燃火苗借此脱身,忍受着刀锋没入心脏的痛苦刺来银簪?
 这……这不像一只金丝雀……
 他的指甲嵌进朔月的手腕,越没越深,简直要活生生挖断血肉。他恶声道:“你还记得幼时的事情吗?”
 满桌珍馐,谢昀食不知味。
 他叹了口气,问李崇:“让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谢昀发誓,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朔月以前的生活。
 不日前,暗卫已经送来了密信。
 当年谢从清灭口灭得干净,但仍旧有蛛丝马迹可寻。
 李崇回道:“……长明族已多年未有消息,公子被寻到时大约五六岁,似是自幼与族人分离,独自在外头流浪,是国师……是容凤声在一处乡野人家里找到的。”
 谢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朔月笨手笨脚编的小玩意儿,原来是在这时候学会的。
 谢昀又问:“他是如何确认朔月身份的?”
 李崇迟疑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听老人们说……那一年,安阳县绿水村有户人家,靠着神灵恩赐,方才度过了饥荒。”
 神灵的恩赐——谢昀猛然抬首。
 殿外传来通传:“陛下,严大人求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谢昀蹙一蹙眉,心口忽然一空,“朔月……他还没回来?”
 咽喉上的刺痛之意越来越明显,似乎已经有血流了出来。
 不由和尚后背发凉。
 明明……明明自己的刀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竟然还有力气握住簪子……
 这便是传说中的长生不死吗……
 长明族这么多人,为何只有他有这种天赋?为何自己没被选中?为何自己与此无缘?为什么?为什么?
 心口的不忿和怨怒烧得比火还烈。
 提及幼时二字,朔月微微一顿。
 心口处的疼痛一阵接过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席卷小舟。
 虽是长生不死,疼痛却避免不了,何况那刀一直在颤抖嗡鸣着深入——朔月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尽力站稳,却殊无恐惧之色。
 不由和尚睁着一双赤红眼眼,看不清他的变化,只是咬牙切齿,如同诅咒。
 “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会过的比猪羊都不如,每日被关在地窖里割肉取血,哪怕是皇帝也护不住你,你之所以被长明族扔掉,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怪物,是累赘,宁愿把你扔给海岛夷族,扔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染血的衣衫被夜风掀起,衣摆上绣着的凤凰振翅高飞。
 激烈的刺痛逼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浓黑的睫毛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
 朔月用力眨一眨眼,甩掉黏附在睫毛上的水雾,依旧双手握着银簪,一点一点刺向不由和尚的咽喉,顺带好声好气地纠正他:“陛下会护住我的。”
 他低头看一眼胸口上插着的尖刀,不以为意,只是认真地说:“不管怎样,我总是活着,可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没有杀过人,所以你可能会死的很慢。”在不由和尚战栗的视线前,朔月想想又改了主意,“罢了,我还是将你带到严大人那里去吧,最好把你的心脏挖出来祭奠那些孩子——他们应当比我有经验。”
 便是此刻,他听到了阵阵嘈杂呼声。
 那声音来自塔下。
 朔月一时忘了自己还和陛下闹着脾气,只看着不由眨眨眼,颇有些自得:“你看,陛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有整整三百个收藏了,是复健路上的一个小小小小里程碑。
 不由和尚咬一咬牙,猛然抽刀。
 胸口陡然空洞起来。朔月猝不及防被推远,踉跄站稳之时,却听得咔嚓几声,不由已然朝窗外翻身而去。
 他心中一惊,当即扑上前去。
 丰宁塔取九九归一之意,一共九层,原是百年前荒年后第一个丰年所建,祷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后来另建新殿,此地便荒废下去。
 今日深夜,原本人烟稀少的丰宁塔,此时却人声鼎沸,火光冲天,浓烟自残破的塔门滚滚溢出,呛得人咳嗽不止。
 兵士们星夜赶来扑火救人,也有不少乡野村民远远瞧见火光,冒着宵禁责罚的风险,衣衫不整地来瞧热闹,荒郊野外一时如同过年一般。
 “……回陛下,这丰宁塔一共九层,皆是砖木结构,年久失修,塔内应还留存着木制桌椅板凳,极易点燃……”
 陛下亲临,李统领满头满脸是汗。他一力负责京城巡防,京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自然是他的罪责,殊不知谢昀并没心情听他告罪。
 谢昀是半夜赶来的。
 一路上,他听严文卿匆匆说着前因后果,说朔月有可能多日前就遇到了贼人,却一直缄默不言,今日更是孤身与贼人面对面对峙争斗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约是搞错了,朔月那么乖顺柔和,若是真有什么事,哪里会瞒着他?他又武功低微,怎么会豁出胆量与贼人面对面硬碰?
 直至立在塔下、看见那古塔溢出的熊熊火光时,他方才确信,那再温和顺从不过的少年如今正处在那一方火海之中。
 谢昀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太阳穴,脑中嗡嗡作响。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他怎么敢孤身一人闯这虎狼窝?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实在……若是就此伤了残了……冲天的火光前,谢昀深深吸了口气,找回了些理智。
 不打紧,朔月……朔月永生不死,区区火焰怎能伤他?饶是这般想着,谢昀仍旧不自觉地盯紧了丰宁塔,试图从那斑驳火焰中寻找到熟悉的身影。……没有。
 他深深吸了口气。
 ——“陛下!”
 那清凌凌的喊声穿过人群,一瞬镇住了谢昀。
 遥远的目光尽头,丰宁塔三四层的高度,破旧的木窗咯吱咯吱跳动着火苗,其黑暗处却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如此境况,那面庞亦满是火烧起来的灰尘和搏斗的血痕,却没有惊惶,更无恐惧,眼睛映着漫漫火光,却依旧澄澈近乎清泉。
 ——在瞧见谢昀时,竟还有几分欢欣鼓舞。
 谢昀:“……”
 他目光往下,心却猛然揪起来。
 朔月探出的手臂正紧紧抓着一个人。
 那被抓着的人整个身子都落出了窗外,凭着朔月紧紧抓着他手腕,才不至于落下。
 像是挂在风里的腊肉干,摇摇欲坠颤颤巍巍,再来几丝火烤几捧孜然便风味大成。
 夜色深浓,火光明明灭灭地映亮了那人面庞——那人似乎在厉声尖叫咒骂,空余的一只手挥舞着刀刃,在深夜中折射出带着火光的雪亮刀光。
 严文卿记得通缉画像,朝谢昀道:“这便是那个不由和尚。”
 谢昀蹙眉凝视片刻,忽然扬声喝道:“松手!”
 朔月喊出那声陛下后,迟迟得不到回音,心中略略有些心虚——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陛下又有理由把自己赶出去了罢。
 他不怎么习武,力气实在有限,偏偏那不由和尚沉得死尸一样,在他手下来回挣扎咒骂,时不时挥着那把刀,数次都险些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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