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胤礽也不去刻意纠正。不管称呼太子、太子殿下,或是二阿哥,本质上张英父子都是全心全意尊重着他,并授他以学识。
 为臣着忠心,上位者又何必计较太多细枝末节呢。
 张廷玉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不对,有些羞赧地瞧了胤礽一眼 。但见太子那双凤眸仍旧带着盈盈笑意,也就放心下来。
 父亲说的没错。
 ——太子殿下对待汉人,实则是比皇上要公允亲近许多。
 张廷玉轻咳一声,继续道:“堡垒易守难攻,从内部瓦解才是最为巧妙省力之策。人聚集的地方就总会有矛盾,而能够捕捉到其中裂缝的人,便能用好离间之策。”
 他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些疑惑。
 父亲近日常常侍奉南书房,知晓朝局细微变化。今日提起这句,莫非是……有意提点着二阿哥吗?
 不管张英有心或是无意,胤礽确实是上了心的。
 索额图的事情,他先是在毓庆宫听小豆子提了一嘴。随后去景仁宫请安时,额娘也跟他将前因后果都讲清楚了,还授意他好好治一治这个犯糊涂的叔父。
 额娘愿意卸下一部分担子交给他,胤礽自然比谁都欢喜。
 十一岁的太子爷一本正经打包票:“这可是额娘交给儿子的头一份差事,儿子必然办的漂漂亮亮的,不叫额娘再有操心之处。”
 这样一来,往后有什么事儿,额娘就还会寻他了。
 赫舍里看儿子一脸的跃跃欲试,仿佛要去领兵打仗,心头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她连声叮咛道:“那毕竟是你的叔外祖,收敛着些,免得御史们参你个亲缘淡漠,殴打长辈之罪。”
 胤礽瞪眼:“儿子才不会打人呢,可怕得很。”
 赫舍里:“……”
 她忍着笑意:“好好好,算额娘曲解你的意思了,给你赔礼。过几日你汗阿玛要去南海子春猎,到时候索额图、心裕和法保也会一道随行,你见机行事吧。”
 胤礽早已经迫不及待啦!
 春猎那日,正是南海子草嫩水清之时。
 胤礽今日不必去尚书房读书,换了一身行围专用的行服,踩着鹿皮靴,竟也显出几分清贵王公的气韵来。
 到了南海子,趁着康熙去跟蒙古前来谒见的几个王公前去打猎,胤礽去寻了索额图。
 索额图正引着几个党羽、法保和心裕不远不近地坠在皇上身后,尽一尽满臣戍卫的本分。瞧见太子爷骑着一匹黑马追过来,索额图连忙调转马头,皇上都不顾了。
 一群党羽自然呼啦啦跟着,蜂拥而至。
 胤礽心下扶额,面上却对着索额图笑得极为温柔:“不必行礼,孤远远瞧见叔外祖的身影,便想来问问,你近来身子可好了?”
 党羽们面露震惊之色,暗自交换眼神。
 从前,太子爷可从来不在朝臣面前称呼索相为“叔外祖”。
 索额图亦是受宠若惊,顾不得胤礽话里头奇怪之处,连忙在马上弓着身子回道:“奴才身子很好,劳太子爷挂心了。不知太子爷近来如何?娘娘……可曾安好?”
 胤礽一一耐着性子回他:“孤很好,额娘亦已好全了。孤就是……有些担心叔外祖……”
 他一脸的欲言又止,最终,还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索额图自个儿也摸不着头脑。
 他好得很啊!一顿能吃大半斤的牛羊肉,单吃饽饽也能啃完一屉,太子爷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索额图对胤礽有一种天然的滤镜。
 他只当是皇后娘娘前阵子落了胎大病一场,着实吓着太子了,所以才会这般担忧自个儿的身子。
 索额图又是感动,又是愤懑。
 他忍不住想,乌拉那拉氏实在可憎,可谋害中宫子嗣,背后未必就没有明珠的手笔。他总归是要在前朝把这笔账算回来的!
 于是,索额图一脸严肃拱手道:“太子爷放心,只要有奴才在一日,赫舍里家便垮不了,也定然不会叫您和娘娘再受奸人暗算。”
 胤礽看着他,感动到热泪盈眶。
 随即连忙转转头遮掩:“叔外祖的身子最为要紧。孤……想跟心裕和法保说几句话,你们先行一步,去追汗阿玛吧。”
 索额图尽心扶持二阿哥十一年之久,还是头一次……头一次被阿哥这般亲近对待。虽然言辞之间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浑不在意,欢喜地应一声,带人打马离去。
 心裕和法保两个怂包纨绔则战战兢兢留下来。
 等人都走干净了,这处临水的草场只余下清风漾起层层叠叠的绿波。
 胤礽肃了面孔,琚于马上,像个帝国储君一般审视这两人许久,终于叹息一声,道:“你们成家多年,倚仗索相,骄纵跋扈。即便中宫训诫了几年严加管教,也丝毫没有长进。这般形状,是想要叫外叔祖去了都不能安心吗?”
 说完,太子爷还憋红了眼。
 心裕和法保原本还在检讨回忆,想着自个儿最近有没有干什么荒唐事,叫太子爷抓住了把柄才留下来训斥一顿。
 结果没想到……这、这还不如训他们一顿呢!
 法保吓得直打磕巴:“太太太……太子爷,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啊。”
 胤礽冷笑:“孤从不开玩笑。”
 孤这叫……谋略。对,谋略!
 心裕比法保还怯懦一些,虽说是个没出息的纨绔,可是一不赌钱,二不斗蛐蛐,三也不侵占田产欺压百姓,唯好美色,还都是过了明路问过意愿,才抬回府中的良家子。
 他守着一院子的小妾就能过得很好啊!
 如今知道三哥将死,他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吗?
 这没出息的哥俩登时抱头痛哭起来。
 胤礽就没见过哪个长辈还能当着晚辈的面哭成这副熊样儿的。
 他好奇地多瞅了两眼,轻咳一声:“别哭了!叔外祖的身子撑不了几个月,你们与其哭,不如好好想想,要怎么将赫舍里家的荣耀留住吧。”
 他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叔外祖瞒的很好。树倒猢狲散,他若走了,索党党羽尽散,赫舍里家难免式微,孤亦会受到影响。所以,你二人也得守口如瓶,明白?”
 懒散的怂包纨绔,一向对危险的警觉性很高。
 闻言,心裕和法保连连点头应是。
 过了一会儿,法保低声询问:“太子爷,这事……要不要告诉大哥啊?”
 索尼生前育有六子,索额图仅为第三子,心裕和法保则分别为五子、六子。他口中的大哥,便是长子噶布喇——胤礽的亲外公,也即是赫舍里的阿玛。
 赫舍里家只出息了一个索额图。
 除此之外,府中也就噶布喇能拿事定主意的。
 胤礽垂眸思索片刻:“也好。噶布喇今日没跟来南海子,等回府之后,你便替孤转达吧。告诉他,躲在背后清享了这么些年,也该出来扛事了。”
 三人又略说几句,胤礽便红着眼打马离开,主要是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了。
 等法保和心裕追上围猎队伍,索额图抬眼一瞅,怎么成了两个大红眼圈的弟弟。
 他好笑:“被太子爷教训了几句?”
 两人蔫蔫儿点头,都不敢抬头看他们三哥。
 索额图便拍拍两人肩头:“无碍。既然只是训斥两句,便是小事,你们记得莫要再犯就好。”
 法保听着这话,简直像是三哥临终前的谆谆教诲。热泪上涌,激动道:“记着了,三哥安心吧,我一定改!一定改!”
 心裕也连忙随声附和。
 索额图挑了挑眉。
 太子爷教训几句,竟这般有效?他平日说的口干舌燥,五弟六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顽石一般,不见回应啊!
 要不,等得闲了去毓庆宫讨讨经?
 一场风波在暗处窥伺时机,索额图却对此一无所知。
 浑浑噩噩结束了春猎,归家之后,心裕和法保便忙不迭冲去东跨院寻噶布喇。噶布喇刚下值回来,正在用一盅酸汤底的鲜鱼。
 等两个弟弟抽噎着说完话,他便一口也吃不下了。
 噶布喇老泪纵横二里路,从西跨院奔去索额图院里,瞧了他一眼,又一路狂奔回书房。
 他点灯熬油苦读一整夜,誓要在索额图死后撑起赫舍里家来。
 当年阿玛(索尼)日日斥责他们五兄弟加起来也不如一个索额图的脚后跟,便撒手不教养他们了。
 如今可好,索额图要死了!
 他他他……他可不得临阵磨枪嘛。
 三月中旬,有些流言在索党一脉慢慢散播开来。
 最初也实在不知是谁透露的,说“当朝索相在宫中秘密瞧过太医,都束手无策,怕是没法儿治了”。
 这事私下传了几日,越发离谱起来。
 ——衍变成“钦天监算好了日子,索额图今冬大限将至”。
 索党们不敢言语,私下里却都摆出一副暗中观察的样子:
 “赫舍里家那两个纨绔……最近是不是学乖了?”
 “那噶布喇多少年的草包了,今晨跟我冒出一句《史记》的‘文武并用,长久之术’,还当他是中邪了!”
 “我听说……棺材都备好了……”
 索党首领大限将至,却分毫未向底下透露,一众党羽心底也犯嘀咕。他们是旧派勋贵不假,可若是索额图去了,朝中无人能与明珠抗衡,只怕要势弱。
 如此一来,若还因着钱粮清查法惹得圣怒,岂不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于是,隔几日再上朝,索额图就傻眼了。
 明珠为首的新党依旧对清查法抠着细节,不愿让步;
 可索党却背着他忽然全都转了性,大赞皇上圣明,夸这清查法哪儿哪儿都好,请务必当即实施。
 康熙大喜过望,连带着看索额图都顺眼许多。
 索额图忍着满心疑惑迷茫,终于在回到府中爆发了。大哥竟然带头给他备了一口棺材!
 赫舍里府关起门来,鸡飞狗跳一场,终于弄明白了这件事。
 ——他们全被太子爷唬了!
 索额图连日来的疑惑尽数解开,却实在不明白太子爷为何这般对待他。趁着余怒未消,径直去了趟毓庆宫。
 胤礽正坐在惇本殿,似乎等候多时。
 索额图满腹疑惑憋屈,在望进那双通透的凤眸时,忽然有些犹疑起来。
 他上前跪地打千,等胤礽叫了起,却也俯着没动弹:“奴才……还是想听太子爷亲口给个说法。”
 胤礽便起身,立在他面前:“孤将谣言传开之后,你觉着……赫舍里府中家事如何?”
 索额图直言:“法保、心裕不再胡闹,大哥也……上进许多,前儿还得了皇上一句夸赞。”
 “这便是了。你倒了,他们没有依靠,自然会学着立起来。”胤礽蹲下身,眸中带着笑意与索额图对视,“朝中亦是同样的道理。旧党不会因你死去散尽,而是想法自救,抱上汗阿玛这条大腿。”
 “你若继续肆意妄为,不好好针对新党,而三番五次与皇父作对,你猜,皇父还愿意留着你吗?”
 索额图惊出一身冷汗。
 他脑中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正想叩首跪谢,却被胤礽抬手扶住了额头。
 大清的皇太子站起身,淡声道:“去吧,回去好好想想额娘从前的叮嘱。想清楚了,再入朝为汗阿玛做事。”
 “索额图,孤不像额娘那般好脾性。”胤礽笑了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养心殿内。
 康熙也听说了皇太子戏弄大学士索额图之事。
 他将兔崽子拎到自个儿跟前,揪着耳朵问:“朕的臣子就是这般给你玩闹的?”
 “谁叫他不乖乖听额娘的话!”胤礽往他阿玛怀里头一扑,哼唧道,“额娘才生病就敢嘚瑟,哼,儿子给阿玛出气呢,阿玛不夸奖也就罢了,怎么还打我。”
 康熙又气又好笑,想到清查法确实因为儿子这一闹腾顺利许多,也就改揪耳朵为弹脑壳。
 “人小鬼大!往后可不许了,你知道这里头有多少是御史台参你的折子吗?”
 康熙抬起下巴,示意儿子去看被奏章摞满的御案。
 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蹭着康熙的下巴撒娇:“有汗阿玛在,儿子不怕。”
 康熙哼笑一声,看样子是打算轻轻放过了。
 过了片刻,他又探问:“索额图前后被你戏弄了好几回,这次愤然寻上毓庆宫,就没说些什么?”
 胤礽眨眨眼,挠头道:“索额图就跪在地上,抱着儿子的腿哭了一场。儿子摸摸他的脑壳,安慰他都是开玩笑的,他就就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康熙:“……”
 索额图只要遇上保成,还真是……没下限啊。
 三月末,正阳门外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烧起来的那片儿,正巧是外城汉人百姓聚集的民居,起火原因不明。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司坊巡捕营未能及时灭火,加上春三月的北风一吹,导致火势越烧越旺,最后竟烧到了正阳门墙根下。
 打从明朝起,正阳门作为京师内城的正门,便有“前门”之称。
 康熙如何能容忍自家大前门被烧了许久,才听顾问行说完,便拍了案几,起身要出宫去。
 梁九功吓了一跳:“哎哟,万岁爷,这可使不得。您派奴才去代劳也成啊,哪儿能叫您去那地方。”
 康熙嗤笑一声,拿脚踹他:“火烧了大半个时辰,司坊巡捕营无一人察觉,还能办好什么差事。京师重地,朕眼皮底下他们都敢如此偷奸耍滑,还不知再远些要如何。”
 他说着,摘下朝冠置于御案上:“今日朕不去杀鸡儆猴,震慑一番,难不成等着哪天火烧到乾清门来吗!去,给朕寻身轻便的常服来。”
 梁九功苦笑着应一声,往配殿去取。西次间里头探出个脑袋:“阿玛,带我一起吧?”
 康熙眼皮未抬:“今日的《淳化阁帖》可都练妥了?”
 “孔琳之的《日月帖》、王僧虔的《刘伯宠帖》都按照要求练好了,儿子还多写了十张李邕的《晴热帖》。”
 胤礽恭敬作答完,期待地看着康熙。康熙便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将练好的字取来瞧瞧。
 梁九功取了件蓝色簟锦纹的常服袍,康熙一边看着胤礽的字,一边抬手由他换上。衣裳换好,他也翻阅完了。
 点头道:“还算有进益,朕就遂了你的愿,一道去吧。”
 到了正阳门,一等侍卫阿灵阿奉命前去指挥灭火。康熙则在城楼上,只盯着外城那些涉事官员们,一句话未说,那帮人便已吓破狗胆,赶忙按着钮祜禄侍卫的吩咐忙活去。
 胤礽瞧着阿灵阿的身影,也就比自个儿大四五岁的样子,问:“汗阿玛是打算给他升官吗?”
 康熙抬手敲他脑壳:“朕教过你多少次,看破不点破。”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着跟胤礽解释起来。
 “阿灵阿是遏必隆第七子,也是温昭皇贵妃、宁妃同父异母的弟弟。钮祜禄家子嗣众多,如今虽是宁妃的胞弟法喀承袭一等公的爵位,可朕冷眼瞧着,那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或迟或早,爵位还得落到阿灵阿头上。”
 胤礽知道钮祜禄氏于大清的份量,便暗暗将此人记下来。
 父子二人看着大火逐渐灭去,只余下黑烟滚滚,废墟残垣。耳边是烧毁的房梁木架不时坠地,以及远远传来妇人孩子的哭泣声。
 胤礽吸了吸鼻子,觉着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被这黑烟呛到了。他连忙双手撑在城楼的垛子上,使劲儿向外探望——
 咦,那边帮忙灭火的两个人有点眼熟,再看一眼。
 诶嘿,巧了。
 不是心裕和法保嘛!
 胤礽拽了拽康熙的袖筒,指向两人所在的方向:“阿玛您看,是索额图的两个弟弟也在帮着灭火。不过他们好像不擅长,自个儿都成了一块炭!”
 康熙也瞧见这纨绔弟兄俩的惨样,抬手拍了拍儿子脑门:“那跟索额图一般,也是你的叔外祖,没大没小。”
 事实上,帝王心里却有些欢喜。
 儿子不亲近赫舍里家,他总归能少一份忧虑。
 康熙回神,将今日自发留下救火的官员、勋贵子弟一一记住,又扫一眼那些个玩忽职守的,不由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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