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半月把你大哥累狠了,今日且让他睡吧,就是睡到下半晌也无妨。”
插秧这事过去水上人没做过,不知有多繁重,做过才知其中辛苦,实在比打鱼更枯燥。
饶是他们家雇了帮工,钟洺的肩头也照旧晒爆了皮,好在总算料理完了。
苏乙睡了一晚嗓子干,倒了半碗水润润喉,见钟涵穿戴齐整,不由奇道:“你要出去?”
钟涵提着从房里找出的鱼竿道:“今天麦冬哥哥要来咱们村澳给杜阿奶、齐阿公他们复诊,我和阿豹哥他们早说好,要带着他去海边钓小鱼和螃蟹呢。”
苏乙听得云里雾里,竟不知这些个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约定。
不过黎麦冬自二月里在白水澳待了一阵子,过后确实每过十日左右就来一趟,钟涵所说的几个阿爷阿奶,都是饱受“鱼肉”困扰多年的老人家了,那眼皮子里长了“鱼肉”,磨得人眼眶发红流泪,风一吹就泛疼,久而久之看东西也模糊。
但得了出自黎老郎中之手的药方后,又是喝药汤,又是以药液擦洗熏蒸,听说是已好了不少,加上有黎麦冬时而问诊把脉,身上其余的小症候也一并调理了,现今村澳里人人感念这师徒二人的恩德。
想来是孩子大了,也都有了自己的主意,相约一起玩乐的事早就不会特地知会大人。
苏乙把兴致勃勃的钟涵送到水栏屋下,遥遥见钟豹和钟苗两兄妹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
钟豹过了年已经十二,再过几年都可以议亲了,现在陪着弟妹们玩耍时,已偶尔会显出不太耐烦的神色。
好在他随了三婶,比钟虎多了机灵,又不似石头小时顽劣,总体是个妥帖少年,纵然再不耐烦,暂且还是乐意当这个牵头的孩子王。
苏乙嘱咐小仔道:“爬礁石时当心脚下打滑,若是钓鱼,甩钩的要紧注意,别伤了人,也别伤了自己。”
都是些老生常谈,可回回不说心里就不踏实,钟涵点头应下,扛着鱼竿提着小桶跑远了。
出来被风一吹,那点睡意也散了个干净,洗把脸后进屋看孩子,想着若是醒了,就趁哭闹前抱去小仔的屋里,不然容易扰了钟洺休息。
推门而入,身形高大的汉子还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睡得踏实,夏日炎热,他只穿一条短裤,上半身不着寸缕,横着像一座山似的,其上蜜色流淌。
苏乙盯了两眼,觉得有些脸热,他挪开视线俯身看了眼长乐,天快亮时闹过一回,尿布也换过,不过哄住了,估计这一觉还能再睡至少半个时辰,到时才会觉得饿。
他斜坐床边,背后是相公匀长的呼吸,眼前是儿子绵软的笑脸,实在是岁月安详,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床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比起孕前真是疏懒了许多,怪不像话的。
在这将走未走的间隙,身后一双大手,一下子把他的腰给环住了,亏得他压住了喉咙里的声音,不然怕是一嗓子出来就要把小床里的娃娃吵醒,谁都别想安生。
“你何时醒的?”
他往后挪了挪,倚回床头,半边床帐垂落,笼罩出一方昏昏暗的天地。
哥儿轻声细语,微凉的手心覆上钟洺的眉眼,而钟洺确实还睡思昏沉着,他抖了抖眼睫,半睁开眼,启唇时嗓音略带沙哑。
“隐约听见你和小仔说话,不过眼皮子沉得很,也称不上醒了。”
有人圈着自己不撒手,这个回笼觉不睡也得睡了,苏乙躺下和钟洺面对面,臂膀一弯,他落进汉子结实的胸膛,彼此之间就隔着一层轻薄的布,久而久之,仿佛心跳都咚咚咚地蹦成了一个节奏。
他忍不住端详钟洺,伸手用指尖碰一碰对方的睫毛,又长又密,长乐也随去了这一点,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浓眉大眼的俊小子。
钟洺不管夫郎“作乱”的手,他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不过还是问了句小仔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被阿豹和阿苗接走,说是今天黎小郎中来村澳,他们约着一起钓鱼钓螃蟹。”
钟洺果然和苏乙一样茫然,“我当那之后他们这些孩子就没什么交情了,没想到还真玩到了一块去。”
他这小半年好像就没有空闲的时候,对黎麦冬的印象几乎还停在苏乙生产那一日,不过小仔已不是三四岁的时候了,又不出白水澳地界,有钟豹这个小堂兄跟着,没什么需要担心。
小弟不在,孩子安睡,而夫郎温软在怀,昨晚倒头就睡,养足了精神的钟洺起身扯下另外半边床帐,不消说什么,苏乙就已懂他要做什么。
先前怀身子,头三个月胎坐不稳,不好妄动,后来有那情到浓时的时候,钟洺也不敢真的做到足,毕竟要纾解,不单只有那一个法子。
如此熬到苏乙出月子,两人才解了禁锢,行起事来仍如先前,默契十足。
溽夏里人人都怕热,偏偏有些事是越做越热,火还是从下往上,从里往外一点点烧起的,苏乙手臂搭在唇上抑住呜咽 ,呼出的热气扑到钟洺的胸前,那上面的汗珠子扑棱扑棱往下落,两人恨不得缠成一个人。
起床时匆匆绾住的头发也早就散开了,头顶还撞了下床头的衣箱,惹得钟洺后半程一直抬手护着他发心处,也难为他还能顾得上。
情浓之后则是慵懒,起得晚的钟洺成了更有精神的那个,三两下卷走床上棉垫,又拧了布巾来给夫郎擦身,苏乙想说自己来,结果抬起腿时却发觉腿根酸得厉害。
钟洺理亏,下了床替他拿来干净衣裳,把那水涔涔的小衣也和棉垫卷在一起,暂归拢去床尾。
苏乙试着清清嗓,蹦出来几个字,却也有些泛哑了,微窘道:“一会儿冲些蜜水,咱俩一人喝一碗。”
钟洺大包大揽,“你再躺上两刻,我去端蜜水来。”
但事实却由不得他们继续在床上消磨时间,胡闹了不止一个回合,小床里的长乐也醒了。
苏乙三两上套上衣裳抱他在怀,细分辨他是饿了还是尿了,抑或只是醒来时没一眼看到人,所以才哭着找寻。
奶娃娃不会说话,总要大人去揣摩,想想真有什么不舒服也说不出口,只能一味地哭,怎能不生怜爱。
但长乐从出生起就一个好处,爱笑不爱哭,哭完那两嗓子,觉得身上舒坦了,你逗他两下就又咧嘴乐起来。
把他哄开心了放回摇篮里,夫夫两个简单吃了顿早食,把该洗的东西都洗干净晾起,往外望一望,见天气属实好,便说起要带着孩子出去转转。
“不如咱们也去钓鱼,这季节浅海好多丁公鱼,钓一篓子上来煎酥了吃。”
家里不缺油水,动辄就吃口煎鱼,比起别的吃法,实在是能把人香一个跟头。
想着带孩子出门吹吹风是好,唯一的顾虑就是日头太烈,容易伤到油皮,撑船就没有这个烦恼,孩子能留在船舱里,还不耽误大人做事。
钟洺取两柄鱼竿出来,抓一把蛤蜊肉做饵,其实用海蜈蚣更好,但还要去挖,难免多费工夫。
丁公鱼和黄鱼一家子一样,有个会叫的本事,另有个俗名唤作唱歌婆,是种身上有几条黑色条斑的小鱼,但肉很嫩。
清晨或是夜深,若在海边行走,常能听见这种鱼的叫声,而且这种鱼极其好钓,因它们贪吃还一根筋,一旦咬住饵死都不松口,不像海里有些大鱼早就快成精,时常吃光了饵料转身就跑,最后提上来的只有一个空鱼钩。
“阿洺,你们一家子大清早做什么去?”
钟春霞出来泼脏水,见他俩抱着孩子上船,问了一句。
钟洺仰头看去,笑道:“在家闷着怪无趣的,撑船去海上就近转两圈,看能不能钓几条鱼回来。”
钟春霞感慨,“我当前阵子累成那样,你们得睡上一整日。”
还是年轻好,她和唐大强之前在地里几天,觉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回来将养了两三日。
不过对于水上人来说,赶海挖沙子,出海钓小鱼已算是休息和消遣了,尤其是钓鱼,鱼钩一甩,人什么都不用干。
“去吧。”
她摆两下手,走出去却又退回来,带着两分迟疑同侄子和侄夫郎道:“回来时要是得空,到我家坐坐,有件事想同你们两个商量。”
船行出几丈远,钟洺同苏乙道:“我看二姑说话时神色有些古怪,却想不到她要和咱们商量什么,还特意让你我都去。”
当侄子的做不得姑母家的主,能和钟洺商量的,大抵要么与乡里生意有关,要么与千顷沙的垦荒、盖屋有关,但这两头近来都四平八稳,没出什么岔子。
苏乙正把长乐放在铺了小褥子的舱板上,看他伸展着小手小脚,闻言也顺着想了想,而后道:“总不会是什么坏事,或许是二姑和二姑父有了什么新的打算,想问问你的意思,顺便叫上我罢了。”
钟洺却觉得没那么简单,但就如苏乙所说,应当不是什么坏事,便暂且搁下不去烦恼。
待船停到合适的地方,他往鱼钩一端挂上肉饵,在夫郎和孩子的陪伴下,开始悠哉悠哉地等鱼上钩。
“有鱼上钩了!”
白水澳鱼获丰富,若非如此,他们这一支水上人的老祖宗也不会选在此处安家。
在这里钓鱼,根本没有那等文人墨客垂钓时一人一杆,徜徉山水之间的安闲风雅,而是一条接一条,拽得你鱼杆直打弯。
钟洺手臂上使个巧劲,连着鱼线的鱼钩便被提出水面,死死咬住饵的丁公鱼带起一串晶莹水珠,在半空中抖动。
他果断伸手钳住鱼身,避开鱼背上扎人的硬刺,把鱼丢进盛了海水的木盆。
另一边苏乙信手往海里抛了一把蛤蜊肉,被水冲散的食物吸引了成群的丁公鱼,它们呼朋引伴,发出一种十分特别的“咯咯”声。
第二根钓竿垂下,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已收获了十来条丁公鱼,还有两条海鲫鱼,一条小号的比目鱼。
比目鱼是苏乙钓上来的,他还是第一次亲手钓上比目鱼,扯着鱼线看了半天稀奇,才舍得摘下来丢进盆。
钟洺看他眉眼弯弯,便知今天这趟出来对了。
浅海的鱼咬了钩上岸不会立刻死,在木盆里乱游一气,苏乙见长乐因半晌没人理,有些不耐烦地哼哼起来,便把鱼杆交给钟洺,擦了擦手去把他抱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膝头,张望着往盆里看。
小孩子骨肉软,养到三个月上才会抬头,那有模有样盯着游鱼的小表情,惹得钟洺和苏乙相视而笑。
“二姑说你小时候抬头、学爬学坐,乃至开口说话都比别家孩子早,若长乐随了你,八成也不会差。”
不过没一会儿长乐的嘴巴周围又有口水往外滴,小孩子没有牙,兜不住,都是没办法的事,亲生爹娘哪有嫌弃的。
苏乙眼疾手快地掏出帕子擦干净,又给他正了正绣了小花的口水围兜,有这个东西在,衣裳能少洗两次,也不会沾湿布料,惹得孩子不舒服。
“太阳真好,晒这一会儿后心都发烫。”
到底不敢让孩子在日头下太久,苏乙替他举着蕉扇遮阳,钟洺也停了鱼竿,打起另一把蕉扇,上下挥动,好驱散些微热浪。
他身子高,在船上一坐就给夫郎和孩子遮出一方阴凉来,而他自己是不怕晒的,哪个水上人家的汉子没有一身麦色的皮囊。
需知还有那等更不禁晒的,面皮黑红,一咧嘴全身上下只有牙最白,相比之下钟洺觉得自己刚刚好。
扇了一会儿风,苏乙抱着孩子靠在他身上,三人一舟,随波来去,周遭满目是碧海天阔,令人身心舒展。
等长乐看够了盆里的鱼和落在船头的鸟,躺在苏乙怀里昏昏欲睡,苏乙便轻轻摇晃着身子,唱着轻软的咸水调哄他。
钟洺听着那袅袅歌调,好像又勾起了幼时的记忆,这些调子娘亲唱过,二姑也唱过,每一代水上人的孩子都曾在一模一样的小调里睡去。
孩子打瞌睡,你不让他睡他便要闹,等真的哄睡了,也不好返程了,因为没睡饱了就把他吵醒,照旧不得清净,这都是养孩子几月下来的经验之谈。
“醒了,少不得要在水上再漂一阵,回到岸边一抱起来,怕是就要醒。”
把孩子放去舱内小被上,身上肚兜裹着肚脐,倒是不怕着凉。
钟洺伸长手臂阖上半扇船舱门,海风流动,起码不会闷热。
苏乙抬手擦擦额角的汗,去角落里拎起水罐,倒了一碗凉水与钟洺分喝,仰头看到舱顶的风铃,浅笑道:“这鱼骨风吹日晒了这么久,都黄得厉害了,不如刚做出来时好看。”
尤其是那黄色不太均匀,就像是家里积年的旧物件,瞧着沧桑得很。
这多简单,钟洺道:“二姑之前做三鲍鳓鱼,也攒了不少鱼骨,说是阿莺和阿雀要,但估计还有剩,咱们讨些来再做几个新的,一个挂在船上,一个绑起来缀在长乐的小床上面,让他看着玩。”
苏乙想了想那副画面,觉得孩子八成会习惯,扬起的唇角愈发垂不下了。
这时听得钟洺提议道:“要不要换根小钓竿,咱们两个抽鱿鱼去?”
孩子睡着,就是大人最自在的时候,况且这里还是海上,没个旁人打扰,要不是早上已亲近过,顾念苏乙的身子受不受得住,钟洺甚至都想幕天席船的再来一回。
当然,这事只能在心里过,说出来他的小夫郎必定害臊,下次再想带人出海就难了,但总得找点事做,把孩子醒前的时间打发掉。
钓鱿鱼就不错,钓起来比丁公还快,还能带回家晒干了做鱿鱼丝打牙祭,鱿鱼丝要腌要烤,颇费精力,算一算家里有了孩子后几个月没做过了,之前的存货早就吃光。
“好,看能钓上来多少,留出一盘子菜的份量,其余全都做成鱿鱼丝,找个日子,夜里我陪你吃两盅酒。”
苏乙知晓钟洺很爱吃鱿鱼丝下酒,自己都出月子几十天了,早就可以吃酒,只是没个时机,像那喜欢喝的梅子酿,太久没沾唇,连滋味都快忘了。
钟洺闻言,当即答应他。
“下回去乡里买一壶梅子酿放着,免得哪日想喝的时候没有。”
说罢站起来去舱里寻假饵,之所以说抽鱿鱼,也是因为不用专门准备饵料,用木头雕的假虾子就行,这种小玩意常年有几个丢在船上,只要不弄丢就坏不了。
两人就此换上轻巧的小竿,肩并肩抽起鱿鱼,“抽”这个字实在是钓鱿鱼这等小东西的灵魂,那频繁起竿的速度,让人忍不住在心里给它配上“嗖嗖嗖”的声音。
鱿鱼和八爪、墨鱼一样,都长了一堆爪子,两个圆鼓鼓的眼睛,和不太成比例的身子,遇见危险时会仓惶地喷出墨汁。
八爪和墨鱼的身子都偏圆,鱿鱼则像顶了个三角的帽子,这一部分切开了是鱿鱼圈,烤熟了撕开是鱿鱼丝,下面的爪子则是鱿鱼须。
除了这两样,鱿鱼身上其实还藏了另一样美味,那就是爪子中间的鱿鱼嘴,掏出来后是个白色的小圆球,里面有鱿鱼牙,渔家都是炒着吃,入口是脆生的,乡里食肆多见这道菜,若是去晚了还吃不着,因鱿鱼嘴太少,一只鱿鱼上就能得一个,价钱也贵些。
抽鱿鱼抽到胳膊都有些发酸,苏乙揉了揉肩膀,去清点今天的收获。
“这些鱿鱼能做不少吃食出来了。”
三十多条鱿鱼,有大有小,但就算是小的,大约也有一掌半长,鱿鱼嘴也够凑出一盘菜的。
说完又想起,“出来一上午了,不知道小仔他们的鱼钓得怎么样。”
在太阳底下晒着,盆里的活鱼有些已经翻了肚,开始仰面朝上游,显然就剩一口气,钟洺把它们拎出来放进另一个桶里,盖上盖子,不然鱼死了以后再晒着,很快就不新鲜。
“回去沿着岸边绕一圈,看看他们一群孩子还在不在,要是遇上了,多少也要请黎小郎中吃顿
一家三口兴起而去又乘兴而归,长乐半醒不醒,蹬着腿在小爹怀里嘬奶壶,钟洺握一下他支棱的小脚,他也压根不管,专心喝奶,在奶娃娃眼里,天塌了也没有喝奶重要。
相似小说推荐
-
阳光宅男(迪克羊仔) [近代现代] 《阳光宅男》作者:迪克羊仔【完结】晋江VIP2025-01-31完结总书评数:1870 当前被收藏数:1345 营养液...
-
我已自带了外挂(目有伞) [穿越重生] 《我已自带了外挂》作者:目有伞【完结】晋江VIP2023-02-02完结总书评数:11409 当前被收藏数:225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