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西尔夏日纪实(土拨鼠拔草)

他是偶然得到关于红色人鱼的情报的，那是旅行途中遇到的一位老水手，老人家告诉他，三十年前出海时曾在艾斯西尔海域见到一只罕见的红色人鱼。这是一条废弃航线，比船队预期路线偏离了五十多海里，若不是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他们决不会把船一路绕到这里来。那条人鱼似乎年纪不大，船队路过时正和一群海豚在一起游泳，人鱼轻快地跃出水面，绚丽如火的鱼尾闪耀在日光之下，看见有人类的船只驶来，还向船队招了招手，一副十分快活的模样。
“然而我做不到。”在看见人鱼的第一眼人类便意识到，他没办法，更没有权利去伤害他。“所以我想到了别的办法。”他说：“其实我早已做好打算，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会在自己的魂魄上刻下破魂咒，诅咒将会随我的亡灵一同消散，到那时再没有人会受到诅咒纠缠。”人类说得极轻淡，仿佛这是一道极为简单的魔法。
“伊莱……”里奥无措地叫出声，人类此时的模样令他有些忐忑。“对于向你隐瞒一切，我表示很抱歉。”他抬头望向人鱼，下一秒里奥被紧紧拥住了。人类正在颤抖，他抖得实在太厉害，里奥从未见过他如此慌乱的模样。跨海而来的风呼啸着将二人包裹，风声不断在人鱼耳边猎猎作响，他的脸温驯地贴在人类的胸口，并没有听到来自头顶上方凌乱的声音。“可如果你发生意外，我的生命将失去意义。”
即便伊莱很快用魔法治愈了里奥的伤口，失去鳞片依旧让这只人鱼迅速变得虚弱。伊莱一路将他从诡谲的深海带回安全的灯塔，他此时正坐在柔软的床上，乖顺地由着人类将一大碗又苦又浓的药汁喂进嘴里。在喝下最后一勺冒着绿烟的汤药后，人鱼忍不住偷偷皱了皱鼻子，接着嘴里被塞进一块甜丝丝的糖。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伊莱安慰地揉揉里奥纤细的后颈，嘴角挂着同往常一样的笑。“我可以吃小蛋糕吗？”里奥想了想，小声问。“当然可以。”伊莱笑着站起身，“稍等一会。”里奥抬起手，挽留的撒娇还未说出口，人类便已经转身向外走去。他沮丧地垂下脑袋，开始意识到人类的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轻松。
不知过去多久，隐约间似乎有人在扣门，里奥惊喜地抬头朝门口望去，翼族少女正倚在门框边望着他。“你好像很失望。”嘉拉走进屋，毫不客气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里奥抿起嘴笑笑，神色有些恹恹。“你令我感到惊讶。”嘉拉想了想，换了个更加恰当的词：“或者说敬佩。”里奥摇摇头，他说：“我还没向你道谢。”
“不必谢我，里奥。”嘉拉有些无奈，于是她坦诚地说：“告诉你只是为了获得一点小小的乐趣。”“可我依旧要谢谢你。”里奥神情认真，“伊莱的诅咒能够解除，我很开心。”
“原谅我无法理解你的感受。”嘉拉摇头，“翼族从不谈论情感上的事。”她顿了顿又说：“恕我冒犯，即便你现在救了伊莱，他依然没法陪你太久，不是吗？人类的寿命对我们来说短得可怜，大概只要几十年就会走到尽头。”
里奥垂着头，闻言攥紧了被子。“没关系。”他的声音很轻，不知在说给谁听。“没关系的。”他抬起头，似乎在努力抑制喉咙深处传出的颤抖。“我不希望伊莱一直被诅咒威胁着，这让他很痛。哪怕只有几十年，只要能一直和他在一块，那样就够了。”
人鱼是缇托大陆一片毫无依托的孤岛，人类是他的绿洲，哪怕绿洲终将枯萎，孤岛也会永远记得那片曾经繁盛过的绿意。他朝嘉拉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可嘉拉觉得这只人鱼快要哭出来了。
嘉拉重重叹出一口气，决定不再吓唬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好吧里奥，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不过你不能告诉除伊莱以外的任何人。”她翘起一条腿，换了个不那么优雅的坐姿，重点强调道：“尤其是弗里安。”

“知道空岛吗？”嘉拉问。里奥眨眨眼，呆呆地摇头。“翼族诞生的地方，漂浮在缇托大陆东部的海面上空，不过偶尔也会飘到南边去，这得看长老们的心情。”嘉拉耐心解释道。“你们得到海的东边去。”她从脖子上褪下一串闪着银光的魔法石项链，“拿着这个，到东部港口找到一位接引人，他会引领你们上岛，原谅我无法与你们同行，你们得自己去找那个人。”她望着里奥错愕的模样，心情突然舒畅起来，于是忍不住伸手揉乱人鱼软绵绵的红发，她早就想这么做了，这个人鱼孩子实在乖得要命。
“你们需要在岛上寻找天空之神的陨落之地，那里被多道魔法禁制隐藏着，这事交给伊莱，他向来擅长这个。”她收回手接着说：“找到遗迹后，你们得一同向神明许愿，神会赐予恋人们寿命相通的福祉。”
这是天空之神留下的恩典，然而神坏心眼地设下条件，只有真正相爱的恋人才能获得向神明许愿的机会，事实上，这对翼族实在没什么用处。“我的族人并不懂得爱，包括我。”嘉拉微微笑起来，眼神难得带上温柔的情绪：“但通过你们，我好像触到了爱的形状，这感觉不错，愿神的指引能让你们永远幸福。”她由衷说道。
里奥又重新高兴起来了，然而很快他又哭丧起一张小脸。“伊莱好像在生气。”他可怜兮兮地对嘉拉说。“……”嘉拉在心中重重叹下一口气，“相信我，他绝对没有生你的气，他只是……”翼族少女拧起眉，似乎在斟酌一个最准确的说法，毕竟这其中也有她的份：“被吓坏了。”
伊莱抱着胳膊安静地靠在橱柜边，他此时本应该将人鱼的小蛋糕从烤炉里拿出来。“你竟然没找嘉拉算账，这可真不公平。”弗里安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兄长的身后，他看上去十分不满。然而伊莱并没有理会他的话，依旧沉默着站在壁炉边。“等等，别告诉我你正在和里奥生气？”弗里安突然敏锐地嗅到一丝微妙的气氛，这下伊莱终于理会他了。
“不，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人类看上去非常沮丧，漂亮的蓝眼睛里蒙着忧郁的灰，“尽管我极力避免，但我依旧和威廉一样，给自己的爱人带去了伤害。”弗里安愣住了，他张着嘴，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舌头。“虽然我得承认你有一副优秀的头脑，但在有些事情上，你的死脑筋同样令人震惊。”他拍拍哥哥的肩，动作迅速地替他将飘着甜香的蛋糕拿出来，“相信我伊莱，这不能叫做伤害。”他将托盘塞进伊莱手中，推着他朝楼梯走去，“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和你的人鱼谈谈，然后赶快把这些愚蠢的念头从脑袋里扔出去。”
嘉拉和弗里安很快道别了灯塔，这对旅伴罕见地在同一件事上达成共识。空间被完整留给这对正在闹别扭的年轻情侣，里奥眼巴巴望着人类端着他的小蛋糕走到床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露出一个乖巧的笑。“现在感觉怎么样？”伊莱将瓷白的餐盘递进人鱼手里，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很好，伊莱。”他脸上的笑意灿烂了一些，“你别担心。”
然而人类看上去依旧充满忧虑，“很抱歉。”他说。
里奥的笑渐渐隐去了，他抿起嘴，并没有动他最爱的小蛋糕。“我不喜欢你和我说抱歉。”他伸手攥住伊莱的衣袖：“我们是恋人，不是吗？”
人类垂着眼，纤长的睫似附着一层霜，半晌他摇摇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得为我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可是你很痛！”里奥的声音里裹上了哭腔，压抑多时的情绪终于爆发，“你总是在痛，而我只能在旁边守着，我根本感知不到究竟有多痛。”他双眼通红地望着伊莱，看得太用力，竟无端生出些从未有过的狠戾，然而一双泪汪汪的眼着实没有太大杀伤力。
“你瞒着我一切，认为这样是在保护我，但是你知道吗，我多希望痛的那个人是我。”人鱼的情绪过于激动，委屈的泪攒在眼眶中将落未落，一不小心打了个响亮的哭嗝，里奥闷闷地鼓起脸，不愿再说话了。
伊莱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外，他替里奥擦干眼泪，然后将委屈的人鱼抱进怀里。“虽然你不喜欢我这么说，然而让你这么担心，我的确很愧疚。”他轻轻拍着里奥的背，一下又一下抚慰着。
“别这样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伊莱的安抚对里奥来说总是很受用，他将脑袋搁在伊莱肩膀上，突然没那么委屈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鲁莽，把你吓坏了。但我如果和你商量，你一定不会同意，你从一开始就在瞒我。”他紧了紧环抱伊莱的手，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人鱼埋头将泪水蹭到伊莱衣襟上，声音里带着细碎的呜咽，像控诉，又像在撒娇：“反正你总有办法拦我，你是个厉害的法师，我又打不过你。”
这下倒是更委屈了。
然而人类却有些想笑，他揉揉怀里这个茸茸的脑袋，心情突然开始舒畅起来。“以后不会了，我保证。”他亲亲人鱼的发顶。“这可是你说的。”人鱼板着脸强调：“你往后不许再瞒我，我是你的恋人，我有权同你一起面对所有事情。”“你也得答应我，不能再做这么鲁莽的事。”伊莱微笑起来，“我会很害怕。”
里奥顺从地点点头，他抬起眼咳嗽一声，接着一本正经地说：“为了弥补对伊莱先生造成的惊吓，人鱼里奥决定作出一些补偿。”他一双眼亮晶晶的，璀璨胜过任何一颗宝石，“你愿意接受一个吻作为补偿吗，伊莱先生？”
嘉拉和弗里安的假期很快迎来尾声，在一个海风蓄满白帆的晴朗午后，艾斯西尔送别了它难得的客人们。“再见，伊莱。”弗里安轻轻拥抱自己的哥哥，“虽然我知道你的魔法旅行很有意思，但别忘了常回去看看。”随后他一把揽过身旁的里奥，这只情感丰富的人鱼眼红红的，一张小脸挂满不舍，“还有我的新朋友。”弗里安对里奥眨眨眼，“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忘了再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客人们上了船，扬帆，起锚，艾斯西尔用前所未有的晴朗天气递出它最庄重的送别，巨大的海鸟顺风盘旋，呼啸着为旅人们指引方向。“伊莱……”人鱼软软叫出恋人的名字，“我们也到大陆去吧。”他熟练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伊莱怀里。人类笑着环住这个正向自己撒娇的小家伙，“好。”他随后又补充：“不过得等你的身体彻底恢复。”里奥的脸瞬时皱了起来，可怜的人鱼快要在各种魔药的滋养下丧失味觉了。
他们安静地立在岸边，阳光亲吻着这对爱侣。踏上归途的友人们很快在海风的欢恿中去向远方，里奥望着那艘巨大的帆船在海平面上化作一个模糊白点，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嘉拉交给他的魔石项链。“伊莱。”他朝人类递出项链，心脏剧烈跳动。“离开艾斯西尔后，你愿意陪我去寻找天空之神的陨落之地吗？”人鱼有些紧张，连声音也不自觉颤抖起来，“我想向神明许愿。”
寻找神明遗迹，然后请求神的祝福，人鱼想要获得人类永远的陪伴。这意味着人类会度过本不属于他的漫长人生，一次次送别家人与友伴去到神的身边，除了里奥，他终将在广袤的缇托大陆了无牵挂，人鱼并不确定这对伊莱而言是否公平。
项链在里奥的思虑中很快被接了过去，人类并没有让他的邀约等待太久，那张漂亮的脸挂着笑，里奥在盘旋的风与炽热的阳下再次获得他想要的答复，“当然。”人类说：“我很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