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的草鞋,79号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手指紧紧地揪着裤腿,像一个第一个收到礼物而感到羞涩的少年。
于他来说,草鞋远比雨天的蓑衣意义更深重。
他不好意思接,磕磕巴巴了好半晌才低着头说:“我……我干活不用穿鞋。”
话说完,他连忙拿着扁担出了门,走出去几步,他又回过头,眼睛亮亮地说:“但我很喜欢。”
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好像真的红了脸。
他不敢再多看永思一眼,转身匆匆离开,连箩筐都忘了拿,走出去很远,才低着头急匆匆地跑回来,只是头也不敢抬,挑起箩筐就赤着脚跑开。
永思拿着草鞋站在洞口,看着79号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慌乱紧张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弯了弯眉眼。
之前下大雨,石洞前的泥地全都变得坑坑洼洼,79号从废弃的村里挑了不少的石头回来,打算把前面的平地全都铺成石子路。
这不是一个短时间能干完的活,而下过雨的天气似乎更热了,炙热的太阳完全无法直视,只是一个早上,肺部就好像被抽干了空气一般变得干涩窒息。
他来来回回地挑了很多趟,一直到日上三竿,也没能挑够铺满整片泥地的石头。
而他却像一条脱水的鱼,开始觉得无法呼吸,头顶的太阳直直地照在他身上,就像一个只对着他散发热度的火炉。
他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浇在了头上,这才觉得有了呼吸的空隙。
但他没有注意到,他被担子压住的肩背破开了皮,血肉也在挤压中出现了裂缝。
79号花了两天时间, 把石洞前的泥地全都用石头铺平了。
虽然过程很艰辛,每天都要走几公里的路去村子里捡石头,但能铺成这样一条路, 再辛苦也值得。
看到空了的水缸, 他拿起扁担和水桶,对着石洞里的永思说:“永思, 我去挑水了。”
“好。”
听到石洞里的声音, 他高兴地挑起水桶离开, 完全没有想要停下休息的意思。
当他离开之后,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永思抬头看了眼刺目的太阳, 又低头看向脚下的路。
又密又紧的石子路连缝隙都用碎石填满,铺的紧实又平坦。
它弯下腰, 白如细葱的手指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眼中出现了79号挑着箩筐在太阳下奔波的身影。
几公里的山路并不好走,赤着上身的79号像一个劳夫,佝偻着背, 气喘吁吁地担着两筐满满当当的石头。
难以想象这两筐石头有多重,连实木的扁担都压弯了。
79号就这样赤着脚, 在灼灼烈日下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山上走。
他不会流汗也没有血可流, 这过程的艰辛便完全没有血汗可以见证, 所付出的劳动就这样失去了赎罪的意义。
但永思看到了。
它拿起那块石头, 抬头看向天上的太阳。
刺目的阳光晃过一道光晕,好像一只睁开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大地。
永思的眼睛不闪不避,直直的与天上的太阳对视。
良久,那抹刺目的光晕消失, 太阳闭上了眼睛,一缕清风吹散了炙热的温度。
它眉眼微缓,似乎含了一丝笑意,手上的石头留在了原地,用以见证这条79号用“血汗”铺成的石头路。
小溪离的还算近,大约走一公里的路就到了。
不过79号一般挑水还会往上多走一段路,那里有一个小瀑布,水流湍急,不一会儿就能将水桶盛满。
他把装满水的水桶拉上来,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有些入神地看着一朵在水中旋转个不停的花儿。
大约巴掌大的花朵在溅起水花的水面上漂来漂去,每一次都恰好避开了湍急的瀑布,却也无法离开水面中心,只能在溅起的水花中打转。
他定定地看着那朵花,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了一股含着雀跃的冲动。
他挽起裤腿,踩着光滑的石头下了水。
原本垂流直下的瀑布在79号下了水的那刻变成了锐利的刀子。
每一道溅起的水花都能割开79号身上的皮肉。
可79号看不见自己身上破开的皮,他眼神专注地看着那朵在水面中心打转的花,直直地走了过去。
水面清澈见底,瀑布气势如虹。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朵柔嫩鲜艳的花捧在手心里。
清新的花香在流水中沁人心脾。
他不由得呼吸一重,眼里聚着明亮的光。
充满爱惜地捧着手里的花,他挑着水,兴冲冲的往家赶。
远远的看见了石洞,他立马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赶了回去。
即便脚步匆匆,他也依旧小心地护着手心里的花,不敢掉在地上,也不敢让炙热的太阳把花瓣上的水珠晒干。
直到跑上石子路,他才放下扁担,气喘吁吁地跑进石洞。
“永思。”
他喘着气,眼眸明亮如星,将捧在手心里的花小心翼翼的送出去。
“送给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好像一个单纯热情的青年,迫不及待的送出自己最珍贵也最美好的礼物。
永思停下动作,无声地注视着79号那张满怀期待的脸。
剪短的头发遮不住79号充满煞气的断眉,也盖不住他凌厉狭长的眼。
但现在的他眼里带着明亮的光芒,年轻的脸上只有青年人纯粹的喜悦与期待。
在它的注视下,那双眼睛微微下垂,颤动的睫毛有几分羞涩。
若是他的血液还会流动,想必此刻的他一定会满脸通红。
白净修长的手接过了79号捧在手心里的花,粉色的花瓣与干净的手指相衬,好似从花瓣上滚落的水珠也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珍珠。
79号愣愣地看着永思,不知看的是永思的手,还是永思手里的花。
“谢谢,我很喜欢。”轻和的声音缓缓响起。
他回过神,心中顿时涌起无限的喜悦,忍不住抬眸看向永思的脸,却忽的一愣,眼眸止不住的震动。
他看到了永思的唇。
一张薄厚适中,如花瓣一样红润,正微微上扬的唇。
他情不自禁的向前走了一步,双目出神,喉结上下滚动。
此时的永思垂眸看着手里的花,嘴角轻扬,浑身都带着撩人心弦的清润与柔和。
看着如此干净美好的永思,他的眼神逐渐发生了变化,身上开始涌动着充满侵略感的气息,眼里也含了一丝戾气……
就在他忍不住伸出手的那一刻,他“扑通”一声猛地跪了下来,似乎连骨头都要磕断的力道让他整个人都从失神中醒了过来。
他眼神茫然,大脑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好半晌之后,他笑着问:“香吗。”
永思眼眸幽深地看着他,里面依旧带着春风拂面的温润,却又多了些别的什么。
“很香。”
他没有发现,听到永思的话,他只是高兴地笑着。
“那我去种地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却忍不住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他脸上出现了茫然的表情,好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跪着,又为什么站不起来了。
“去吧。”
直到听到永思的话,他才站直了身体。
但这并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迹,他只是拍了拍有些昏沉的头,一切如常地拿起锄头和选好的种子走了出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偶尔会有些恍惚,很多事都不会留存在他的心里,也不会去深究里面的原因。
就像他从没有问过为什么要不分昼夜的做事,也不知道这些种子从何而来,只是不停的、不停的干活。
仿佛他存在于这里的意义就是每天不停的劳作。
永思看了眼手里鲜艳娇嫩的花,又抬眸看着79号走到太阳下的身影,看不清表情的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繁重的劳作下,79号日益破烂的身体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那是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一天。
79号弯着腰锄地,却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虚浮,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用力摇了摇头,却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
就这样,他跌跌撞撞的向前,径直栽倒在地。
但他却没有闭上眼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炙热的高温好像熔岩一样浇在他的背上。
他被晒的不停喘气,看着自己瘫在地上的手,他用尽全力地动弹,却也只是颤颤巍巍地动了下手指。
他张开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
他直直地看着石子路上的石洞,奋力地张开嘴。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太烈的原因,他好像被抽干了全身的水分,张开的唇迅速裂开,呼出的气也带着干燥的热气。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四五分裂的背就像龟裂的大地,不会流动的血在裂开的血肉中被晒干,苍白的皮肉下是森森白骨。
他就像一个被掏空的干尸,正逐渐开裂,只等着在太阳下干枯成灰。
终于,在他的视线越发模糊不清的时候,一身旧袍的永思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竭尽全力地张开干裂的唇。
一声叹息响起。
他睁着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永思的样子。
79号浑身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半身则趴在永思的腿上。
而永思手里拿着松针,指尖在上方轻轻一捻,拿起一根蜘蛛丝穿透了松针。
接着永思用针线帮他缝起了身体。
他枕着永思的大腿,眨了眨眼睛,他感觉不到明显的痛感,却能感觉到针线穿过他皮肉时那种奇异的感觉。
这本是一件极其诡异的事。
可奇怪的是他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好像他的身体坏了,让永思像缝衣服那样修补他的身体本来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随着永思一针一线的缝补,他的力气渐渐回到了身体里,再张开嘴的时候,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
“永思。”
“嗯?”永思应了他一声。
他的心里安定下来。
“永思。”他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
永思依旧不厌其烦地回应着他。
“永思。”
“嗯。”
“永思……”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笑容。
而终于感觉到他无事可说的永思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下他的额头,好似在惩罚他小小的恶趣味。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有些傻地笑了起来。
随即他眼睛一亮,定定地看向自己的手。
他可以动了。
但很快他又若无其事的把手放了下来,装作不能动的样子,依旧趴在永思的腿上。
他无比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心中盛满了无与伦比的浓情。
永思好似没发现他的小心思,什么也没说,依旧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他的身体。
许久之后,他睁开双眼问了一个问题。
“永思,我们会一直像这样待在这里吗。”
79号从不会问任何有关于过去和未来的问题,他的时间和记忆停止在了一个只会原地打转的转盘里。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有关未来的问题。
永思动作一顿,没有回答。
得不到答案的他心里一空,眼里的光也消失殆尽。
良久,一声轻应响起。
“会。”
他眼里的光芒重新被点亮,脸上的笑容也无比灿烂。
对于他来说,能和永思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就是他最满足的事情。
现在的他无法思考永远有多远,只希望每一个和永思相伴的日.夜都没有尽头,那就是他想要的永远。
永思手指一颤,松针扎破了它的手。
它停下动作,浓密的睫毛盖住了它垂下的眼。
神也学会说谎了。
重新缝补好身体的79号恢复了活力。
他看不到自己的后背, 伸手去摸的时候也没有摸到任何的针脚。
似乎除了他心口那个伤,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缝补的痕迹。
他眼眸明亮地看着永思,里面涌动着青年人羞涩又热情的情感。
但他只敢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不知是怕被发现, 还是只是单纯的害羞使然。
“永思,我出去干活了。”
他低着头匆匆说了一句, 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洞口, 他又回头看了永思一眼,对上永思看向他的视线, 他抿着微扬的唇,带着满身雀跃的气息下了地。
永思垂眸看着自己指尖上的伤, 涌出来的血珠是仿佛沁着毒液一般的深红色,如石碑上那两个血淋淋的字。
可石碑上是79号的血,79号的血是他一辈子也难以赎清的罪孽。
它闭上了眼睛,将手背到身后, 长身而立地站在洞口。
炎炎烈日下,一缕清风吹动了它耳边的鬓发, 似是一道空灵悠远的声音。
——“帮一个刽子手赎罪,值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
它之所以站在这里, 只因它不是天上的神明, 无法像上天那样无情亦大公无私, 它站在这里,正是它有情却也无法摒弃私情。
它静立不动,身后那只手滴下一滴血珠,深红色的血仿佛腐蚀的熔浆一般在木板上留下一个焦黑的痕迹,随后沉进地底消失不见。
而闭上双眼的它, 脑海中出现的是目光明亮,脸上含着喜悦与期待的79号,那双看向它的眼睛充满了孺慕、期待、爱慕,还有予取予求的信任。
“永思。”
“永思。”
79号轻快的声音盖住了风吹过它耳边的声音。
79号沉浸在这种像个陀螺一样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
虽然不分昼夜的劳作很辛苦,但他却心甘情愿。
他从来不会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没想过所谓的自由。
对于他来说,能和永思互相陪伴,哪怕一辈子待在这里,他也愿意。
而除了干活种地,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挑水的时候为永思带一朵花回来。
当然,偶尔也会是一片形状优美的叶子,或是小溪边圆润漂亮的石头。
他热衷于把所有微小却足够有趣漂亮的东西送给永思。
为此,小小的茶桌上专门有一个小篮子,里面装满了79号送给永思的东西。
每一次他把那些小东西送给永思的时候,他都能看到永思扬起的唇,每当这时他的内心就无比满足,只要能看到永思的笑容,他哪怕是死也愿意。
想到这里,他神情一顿,摇了摇头把脑海里的杂念清空。
他挑着水,看到永思站在石洞前的身影,立马眼睛一亮,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而看到79号从远处出现的身影,站在洞口的永思眉眼微弯,周身散发着温润柔和的气息。
“永思,我回来了。”
79号站在永思的面前,眼眸明亮地看着永思的眼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79号每次出去挑水都会给永思带礼物,而永思也会站在洞口等79号回家。
“看。”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心,露出了一条红丝带。
不知道是谁家做了喜事,红艳艳的丝带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而红色的丝带也是顺着山上的小溪一路漂了下来,在79号打水的时候,顺着涟漪漂进了木桶里。
79号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喜欢,绑在永思那头乌黑的长发上一定很漂亮。
永思看了很久,最后在他期待的视线下将丝带拿了过去。
他忍不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绑在头上一定很好看。”
他赤着精瘦的上身,穿着最破旧不过的裤子,连一双鞋都没有,却带着最纯粹最明媚的笑容。
永思看着他的双眼,抬手撩起自己的长发,将红丝带绑在了脑后。
乌黑顺滑的长发与鲜艳的红丝带衬在一起,比想象中还要美丽。
79号双眼失神地站在原地
轻和的风吹动了永思的鬓角,鲜艳的红丝带与乌黑的发丝在永思的身后随着风飘动,美的不可方物。
“谢谢,我很喜欢。”永思微笑着回答。
看着永思离开的背影,他呆立在原地,难以从永思身上移开视线。
而永思绑着红丝带的背影将是他所有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也是他最心动的画面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触到胸口的蜘蛛丝,他猛地一颤,低头看向自己的心脏。
绞起来的白肉泛着只有死尸才有的灰白色。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知道自己的心脏似乎是碎的。
捂着心口的手指忍不住用力收紧。
他抿着唇,垂头站在原地,眼里涌动着混乱的暗潮。
为什么他的心脏是碎的。
一个人,如果连心脏都碎了,那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眼中泛起了血丝。
越来越混乱的气息在他身上疯狂的涌动。
脑海里杂乱的画面和声音吵的他的头快要炸开。
他抓着自己的心口,喘着气跪在了地上,一只手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