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委屈,委屈坏了,但一想到其实这才是他本来的生活,是他偷走了谢竹的人生,他又会觉得自己不该委屈。
谢瑾宁曾经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他最喜欢的东西,爹娘哥哥,美食华服,珍宝顽具。
而如今,装着的是悲戚、委屈、后悔与纠结,种种情绪在他心头撕扯,叫他难受极了。
“当初,是,是你娘错了,让咱父子俩,生生分离了这么多年。”
谢农有些醉了,他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的含糊话语,却将谢瑾宁从昏沉中惊醒,牵扯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说是娘,阿芳的错?
“不,不是你娘的错,是我的错。”
谢农摇摇头,倏地捂住脸,潸然泪下,“是我,是我没本事,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小竹。现在还让你回来受苦,我也对不起你啊……”
心脏漏跳一拍,呼吸险些停滞,谢瑾宁颤声道:“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娘的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京城谢家,竹阁。
谢竹静静伫立在院中,他一身素衣,身形挺拔如竹,又似清风朗月,肤色仍旧黑黄,却已隐隐有几分君子气度。
望着天幕间那弯弦月,眼尾上扬的丹凤眸中,蓦地掀起一丝波澜。
也不知那骄矜的小少爷如今可好,在河田村可还习惯。
还有,他的父亲。
应该也是会喜欢那样肆意鲜活的孩子的。
明日清晨,就是他入宫之时,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前往谢府的路上,他见流民塞路,饿殍枕籍,而京城歌舞升平,肉圃酒池。
谢竹想改变这一切。
皇帝和东厂警犬齐齐将目光投于谢家,此去怕是吉凶难料,但这是离他心中所愿最近之处,哪怕明知是刀树剑山,他也得去闯闯。
“少爷,夜凉了,早些休息吧。”
缓缓闭眼,再掀开,已是平静无波。
“好。”
第21章 真相
谢农呼出一口酒气,在澄澈皎洁、仿佛能除净世间一切污秽的月光下,缓缓将尘封多年的陈淤掏出,揉碎掰开了,递至谢瑾宁面前。
等待着审判,亦或是被谴责的怒火焚烧殆尽。
河田村原本并不在此处,而是在更下沿,临近漠河的区域,故取名为河田村。
十六年前,周芳生产当日,天降骤雨。
午间,河田村来了一行浑身狼狈,但气度不凡的过路人,说是船只搁浅,主人家的夫人受了惊,问是否能暂住于此,最后住进了谢家隔壁。
周芳下午便发动了,接生婆是提前来到谢家住下的娘家三婶,准备万全,但隐有难产之意,直到夜间才生下孩子。
就在这时,隔壁的妇人也因颠簸受惊,早产了。
周芳午时见过那一行人,瞥见那被小心护着、围在内圈的妇人穿金戴银,满身贵气,便动了邪念。
周家更穷,爹娘为了给弟弟攒嫁妆娶媳妇儿,险些将她卖去窑子,是谢农救下她,又掏出了全部积蓄将她娶回家去。
谢农家虽不富裕,但比动辄打骂、不给饱饭吃的周家好上太多,还无需侍奉公婆。嫁进来后,男耕女织,踏踏实实,周芳过了一阵好日子,但扎根在心底对于富贵的渴望仍未熄灭。
而这次,就被她寻得了机会。
她穷苦不要紧,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过着这种日复一日,见不到头的日子。
周芳身子骨好,刚生产便能下地,趁隔壁来请她三婶接生的时候,自己伪装成助手,偷偷将两个孩子换了去。
婴儿刚出生时皆是皱巴巴的小红团子,而恰巧的是,早产出来的谢竹健健康康,反倒是足月的谢瑾宁在调换时受了寒,哭声似猫崽般微弱,于是并未被发觉。
换婴一事,除了周芳与她娘家三婶以外,无人知晓。
三年后,她娘家三婶因急病去世,而后五年,再逢暴雨,河水暴涨冲破堤岸,地势较低的河田村被淹没在一片泥泞中,故举村搬迁至此。
直至谢竹十二岁,周芳因心病郁郁寡欢,临终前才告诉谢农真相。
“我还疑惑,孩子出生后她怎的突然就跟娘家断了联系,想来也是怕三婶将真相说出去。”
谢农摇头,又长叹一声,“瑾宁啊——”
他握住谢瑾宁的手,粗糙的脸庞上,两道泪痕如泥地中犁出,又被暴雨淹没的沟壑,盈满悔恨与急切。
“是你娘错了,但她也后悔了,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什么也吃不进去,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这,他情绪再度崩溃,握住谢瑾宁的手不自觉收紧,“你别怪她……”
谢农眼皮都肿了,他继续道:“她走后,我也在断断续续寻找当时那户人家的消息,找了这么些年,我才知道当初那户人家是京城的漕运谢家。”
谢瑾宁被他捏得生痛的手动了动,却没抽回。
“瑾宁,你,你也别恨小竹那孩子,我和阿芳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
谢农道:“那孩子打小就聪明,有主见,但就是不被阿芳喜欢,小时候,他还会背着他娘偷偷找我哭,说为什么阿娘不喜欢他,是不是他不乖……”
“后来那孩子大些,也就不跟再我那么亲近,我还当他是懂事了,没想到他是把那些难过委屈都藏了起来。”
提起谢竹,谢农掬了一把伤心泪,憋了许久的心理话如开闸泄洪,源源不断。
是叹悔,也是回忆。
“小竹是个有读书天赋的孩子,村里没有私塾,他就跟着我去镇上,去偷听那些孩子上课,去捡人家不要的书回来自己认字。”
“我也想让他进私塾读书啊,但镇上离这儿实在太远,我们又租不起镇上的房,小竹也就只能跟着来回跑,有几次去私塾偷听被人捉见了,还挨了打。”
“后来还是那教书的老秀才心善,每次上课都开着窗,让小竹藏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听。”
“小竹十二岁那年,他好不容易考过县试,回来后高兴得不得了,跟我说他要好好读书,等以后考上秀才了,我们一家人就搬去镇上住,等他出人头地后,他娘肯定就会喜欢他了……”
“却没想到,没想到……”他泣不成声,“从那天之后,他娘就病倒了。”
一病不起,日渐消瘦。
再然后,就是周芳咽气前,将谢竹的身世告知谢农一事了。
是他家对不起谢竹,让那本该在富贵人家长大的孩子,活活在这小山村里蹉跎了那么多年。
也对不起谢瑾宁,将人从十六年的富贵窝中突然拽出,摔入泥潭。
不知不觉间,谢瑾宁的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他张着唇,开合几下,嗓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小竹十六岁那年,一直帮助他的老秀才也走了。”谢农道,“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那家人的真实身份,将真相告诉了小竹。”
“我还记得那晚,他盯着我,面无表情地掉眼泪,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眼里的恨啊,就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谢竹在来到谢家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我…我……”
谢瑾宁手一抖,茶杯掉落,清水在桌上蔓延开,浓烈情绪汇聚成瀑布,劈头盖脸向他砸来,砸得他喘不过气。
一想到谢竹被母亲冷淡,被父亲隐瞒,好不容易长途跋涉,一身尘土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家,却见识到爹娘和哥哥,对他这个占了自己位置的假货的各种疼爱。
而自己还眼巴巴地贴上去,又自作聪明地将人当作私生子,各种闹脾气,针对,试图把人赶走,还大闹祠堂,破坏了谢竹的入族仪式。
谢竹会怎么看我?
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蠢透了!
谢瑾宁近乎崩溃,他捂住唇,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甚至比天幕间的弯月还要惨白。
眼泪大颗砸在他手心,又顺着掌沿滑落,沾湿了衣襟。
他也想恨,却不知应该恨谁。
是周芳让他平白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荣华,是谢竹让他从不属于自己的天际坠落到泥间,是谢农将真相尽数告知于他。
但他们又都是苦命之人,一念之差,行差踏错,于是悔恨莫及。
美玉无人再捧,只会摔成一摊烂泥,而竹子却能于土壤中茁壮成长。
或许,谢瑾宁最该恨的,是曾经那个肆意妄为,性情骄纵的自己。
“他恨我们,该的,该的,是我们对不起他,是我们……”
谢农一头醉倒在桌面上,眼角的泪在细碎月光下闪烁,嘴唇却仍在嗫嚅着。
对不起。
与周芳逝去之前一致的话语。
周芳一念之差,悔恨至死。
谢农一己私欲,愧悔半生。
谢农睡着了,谢瑾宁却还呆坐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外衫早就从他肩头掉落,入夜已深,凉风吹得他浑身冰冷,却没有他心头那股由内而外的寒意彻骨。
耳边脚步声愈近,接着,外衫重新被披回肩头,他却依旧止不住的哆嗦。
直到手背一轻,被紧紧攥住、浮现起刺眼红痕的手掌被人抬起,一根根掰开僵硬的关节,轻轻抚平,按揉,随后包在掌心,那干燥而炙暖的触感才让谢瑾宁渐渐回神。
他抬眼,高大的男人就站在他身侧,宽厚的肩背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寒风尽数隔绝。
一如既往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那双耀黑眼眸深深注视着自己,却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压迫与严肃,只有淡淡的怜惜。
被沉重压住的心脏好似也被这抹浅淡,和从手心处蔓延而上的暖意抬起,逐渐回到原位。
微张的唇抿起,谢瑾宁蓦地哽咽一声,如倦鸟归林一般,抱住男人的腰放声大哭。
伙房里的清扫工作早已收尾,严弋静立在帘后,并未踏出,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作为一名外人,他并没有立场去指责任何人,只是惋惜。
而如今,腰间布料被濡湿大半,少年哭得浑身颤抖,忍不住的呜咽与泣声像是一把凿子,在他心头叮叮当当,留下刻痕。
有些疼。
凿出的粉末扑簌掉落,钻出土壤生出枝蔓,缠绕住他的双脚,让他无法移动分毫。
严弋抬起手,摸了摸谢瑾宁的脑袋。
时光悄然流淌,泣声渐歇,腰间手臂倏的一松,少年脑袋歪斜,没了动静。
严弋一手撑住谢瑾宁歪倒的身躯,见他双眼紧闭,以为人昏厥,他瞳孔骤缩,又在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后放缓。
少年白净面上湿漉一片,鼻头和眼尾均泛着姝色,面颊处也晕起薄红,倒更像是醉了酒。
只是沾了些,也会醉吗?
真是娇气。
一缕黑发黏在那透着粉的瓷白颈侧,严弋小心将其拨开,指腹触及温凉肌肤的一刹,似有无数虫蚁啃噬。
暗叹一声,他还是覆了上去,擦掉谢瑾宁面上的湿痕,但过于粗糙的指腹,还是将那柔嫩的肌肤磨出晕,如霜雪间的嫩蕊。
怀中准备好的干净棉布手帕派上了用场,将面颊与脖颈均擦净后,严弋顺势拢住膝弯,将他打横抱起,送入房中。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晚间的肉食还有一盘炙鹿肉,严弋用了太多,鹿肉性热,他本就阳盛,更是觉得炽躁难忍。
沙漠似乎无边无际,放眼望去,全是灼热厚重的黄沙,每一粒沙都散发着热气,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蒸笼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远方交界处好似有茵茵绿意,严弋渴到极致,抬腿快步跑去。
如镶嵌在沙漠中的翡翠,走近才发觉这处并非清凉池水,而是一块翠绿草坪。
郁郁葱葱的嫩草上架着几座薄纱,随风飘荡,内里似有人影未动,看不真切,又似他的幻觉。
严弋热极,直接破开层层纱帐,长驱而入,却只见一具美玉般的玲珑躯体。
美人背对着他,青丝如瀑,遮住了光裸背脊,腰间青紫指印在墨色间若隐若现。
见有人闯入,美人惊呼一声,转头回望——
竟也生了双盈盈秋水眸。
“唔……”
少年眼睫微颤,缓缓掀开眼帘,静待眸中朦胧褪去。愣神片刻,发现自己竟是平躺着,身下垫着软垫,日益恢复的伤处倒也没那么难耐。
等等,软垫?
记忆回笼,谢瑾宁双眸逐渐瞪圆,瞳孔微颤。
不仅又在严弋面前哭了,还抱着他哭到睡着什么的,啊啊啊真的好丢脸啊!
不会有下一次了!
将头埋进被子里一通乱蹭,直到呼吸不畅,才将被子拉下。
脸颊被闷出晕红,双眸泛起涟涟水色,贝齿轻咬住下唇,被蹭得乱七八糟的乌发胡乱披散,几缕甚至挂在长睫间,更像是被线团缠住等待求救的狸奴了。
眼皮还有些肿,谢瑾宁理着头发,慢悠悠从床上爬起,还未下地,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瑾宁,起了吗?早饭好了,用过早饭再睡吧。”
谢农的声音并不大,还沙哑的嗓音夹着局促,许是怕吵醒酣睡中的谢瑾宁,他只唤了一声便停下。
“我起了。”
昨夜的衣衫有些皱了,谢瑾宁拿起抖抖,褶皱仍未消散,眸中纠结之色一闪而过,他穿好鞋袜,起身来到柜前。
谢农的一番哭诉仿佛还萦绕在耳边,谢瑾宁这一觉睡醒了,也想明白了。
他暂时不打算离开河田村了。
他之前想走,其实也是出于逃避,不愿面对事实。而昨夜听到真相后,知道了谢竹曾经历过的种种,他也无法再说服自己,再享受谢家少爷带给他的任何便利,哪怕是“曾经的”,“假的”。
物归原主,各就各位,从今日开始,他就是河田村的谢瑾宁了。不过是条件艰苦了些,锦罗华缎他穿得,一些旧衣衫而已,他也穿得的。
给自己打好气,做好心理准备的谢瑾宁打开柜门。
他当时只晃了一眼就略过,这下看,都是些细软布料,针脚绵密,也并非他想象中那么不堪。
谢瑾宁以前喜欢穿鲜艳的颜色,红、紫、绿,怎么显眼怎么来,而谢竹跟他截然相反,柜中衣衫基本都是淡蓝,灰褐一类的素色。
取了一套白衣换上,谢竹比他高小半头,肩也宽些,谢瑾宁穿着有些空落,但比之前严弋的衣衫要好上不少。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穿戴齐整,又仔仔细细理顺长发,将其束好,这才推开房门。
今日依旧放晴,日光如金纱漫披大地,温暖柔和。
放下一切成见后,谢瑾宁这才发现,原来河田村的天空这么美,澄澈如洗,仿若一块碧蓝的无垠美玉。
少年静立于门前,微微仰首沐浴晨光。柔和光晕包裹,腻白肌肤如脂似玉,他面容姣好,如造物主精心雕琢。舒展眉眼间,青涩与娇矜交织,仿佛饱饮晨露的嫩蕊,虽未绽放,却已蕴藏着无限风华。
即使一身旧衣,也未损半分气度,连腰间的折痕都成了赏心悦目的装饰。
实在叫人移不开眼。
但谢农见了,只觉心疼。
唇角提起又落下,他道:“瑾宁,委屈你了,你暂且先穿着,等我明日、不,晚上就拿布去给你做新衣裳。”
“好啊,谢谢爹。”
谢瑾宁脆声应下。
音色如山涧潺潺流水,清润沁甜,谢农却好似被刚出锅的沸腾热气烫到,仍保持着敲门姿势的手猛然一抖。
他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看向谢瑾宁,那双深凹下去、还带着宿醉血丝的眼中,有亮光浮现。
谢农开口,嗓音颤抖:“瑾宁你……你叫我什么?”
谢瑾宁毫不犹豫,又唤了一声:“爹。”
谢农僵在原地,抬手狠狠拧了自己一下,确认不是幻听后,疲累瞬间褪去,打了鸡血般的容光焕发:“哎,哎!好孩子。”
“以后咱爷俩一起过日子,你要什么,都给爹说。”
他高兴极了,被苦悲浸透的褶皱在暖光下展开,“就算是天上的星星,爹也想办法给你摘下来。”
“好啊。”被他豪迈的话语逗乐,谢瑾宁眼睫弯弯,“爹,我先去洗漱了。”
“真好。”
眼中有泪光闪烁,谢农喃喃,“阿芳,你看到了吗?”
院中暖意弥漫,树枝轻晃,发出细微沙沙声,似是某种回应。
那些话他在心头憋了数久,若非昨夜醉酒,他也不会宣之于口。
自从周芳走后,这些年,他鲜少在谢竹面前提到她,连牌位也小心收起,只在夜深人静时,抱在怀中独自对着明月出神。
谢竹提出祭拜,谢农也用让他专心读书的借口搪塞过去,就怕他得知真相后,会加倍怨她。
而谢农也成功了。谢竹离开河田村时那么果断,坚决,毫不留情,想来也是将怨恨全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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