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受之余,谢农竟也觉得解脱。
如今,只等瑾宁有个好归宿。
父子俩来到伙房,桌上摆着两只装着面疙瘩的海碗。
一碗上堆着满满的野菜肉末,还冒着蒸腾热气,而另一碗什么都没加,显然是先煮出来的,碗沿边凝了一圈水珠。
将碗推至谢瑾宁跟前,谢农又从锅中取出一枚鸡蛋剥好壳递他,道:“瑾宁啊,来,吃饭吧。”
看着两碗相差甚远的面疙瘩,谢瑾宁拿起勺,将自己碗中的往他碗里舀。
“这都是给你吃的,别,别给我。”谢农急忙制止,端走自己那份:“你吃吧,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这也太多了,我吃不完呀。”
谢瑾宁暗忖,的确是吃不完,还有……万一也不好吃的话怎么办,严弋又没在这儿,没人帮他解决。
他眨眨眼,又放软声音:“爹,我吃不完,你就帮帮我,再多吃一点嘛。”
亲昵语调听得谢农心口发热,脑袋一昏,就将碗递了回去,直到他碗里也被盛得满满当当,才回过神来,“好了好了,再给我你就没了。”
“还有这么多呢。”
分完面疙瘩,谢瑾宁又将鸡蛋一分为二递给谢农。
后者嘴唇嗫嚅几下,伸手去推:“你这孩子,这都是些精细的东西,都是给你留的,你吃就好了,爹是个粗人,吃这些浪费。”
鸡蛋刚出锅,还烫着,谢瑾宁指尖被热意烫红,却不肯松手:“什么浪费不浪费啊,要么就都不吃,要么就一起吃。”
谢农仍在犹豫,他“哎呀”一声,蹙着眉头:“快点,很烫的。”
谢农连忙接下,又去接了盆冷水,让谢瑾宁把手放进去降温,心疼道:“是爹的错,就想着让你吃上热的,没想到还把你伤到了,痛不痛啊?”
丝丝热痛在冰凉下快速褪去,谢瑾宁搅动着盆中水液,阵阵波澜将狡黠笑意搅散:“特别痛,所以罚爹把这一半吃掉。”
“你这孩子……”
拗不过谢瑾宁,谢农将那半枚鸡蛋送入口中,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面上满是幸福。
又香又甜。
这是儿子分给他的,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鸡蛋了。
谢瑾宁一向不喜欢吃蛋黄,嫌噎嗓子,干脆将其放入面汤中用勺子搅散。面汤很快浮上一层淡黄,小心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肉末混着面香在舌尖绽开,面疙瘩的软糯,随后是肉末的鲜香弹牙和青菜的清爽,蛋黄的味道也被尽数隐藏。
竟意外的好吃,谢瑾宁咀嚼的速度悄然加快。
谢农也是个吃得快的主,他常年劳作,胃口也大,谢瑾宁一半都没吃到,他已然将满满一碗解决完了,碗底光可鉴人。
随意地抹抹嘴,看向吃得慢条斯理,贵气十足的少年,粗鲁惯了的男人讪讪挠头,道:“瑾宁你慢慢吃,我得先去田上收麦子。”
他转身从柜里拿了几个耐放的粗麦饼,用布缠好揣进怀里:“晌午我就不回来了,锅里还有面疙瘩你先吃着,等晚上爹回来再给你做好吃的。”
收麦子?
谢瑾宁加快速度,差点把自己呛到,好歹是吃完了,用帕子擦擦唇角,他道:“爹,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病才刚好,就在家好好休息吧,爹能行,还有小严帮我呢。”
严弋也去啊。
谢瑾宁指尖一蜷,好奇终究战胜了赧然,他道:“爹,我来这些天还没出过院门呢,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们做,我就看着。”
话说到这份上,谢农只好答应:“……那行吧。”
他又忙道:“不过你别下地,就在旁边看看就好,有什么不舒服的跟爹说,爹好及时送你回来。”
“好啊。”
“我先去收拾东西,瑾宁啊,就麻烦你帮爹个忙,去隔壁叫小严一声。”
隔壁,严弋打开院门,见谢瑾宁这身装扮,也是一怔。
“你……”
谢瑾宁摊开双臂转了一圈,素白衣角摆动,宛如水面泛起的涟漪。
“怎么样?”
少年逆着光,被光晕吻住的面容有些许模糊,但那双澄澈如一泓清泉,又纤尘不染如剔透琥珀的眸子,却比日轮更加耀眼。
悄然跟梦中之人重合。
咚咚,咚咚。
见他愣住,谢瑾宁鬼使神差来了句,“虽然是谢竹的衣服,我穿着也很好看吧。”
说完,他自觉不妥,张着的唇慢慢合上,脸颊一侧鼓出懊恼弧度,颊边被晒得透明的细小绒毛让颊肉更像是汁水甜润的蜜果。
平日在家问阿和问惯了,得到的都是五花八门的夸赞,谢瑾宁颇为受用,如今身心皆放松下来后,便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这破嘴,快解释啊!
“那个,我的意思是……”
“好看。”
男人低沉的嗓音从头顶飘来,谢瑾宁颤动的眼睫停滞片刻,“啊?”
“你这一身很好看。”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观少年神色松缓,似是浮羽落地,真的安定下来,开始把这里当作家了。
现在这样……很好。
不够好的是这里。
繁杂思绪不过一瞬,看着谢瑾宁被日光晒得微微发红的面颊,严弋后退一步,“先进来吧。”
这人怎么突然又会说话了?
谢瑾宁没寻思明白,但听到夸奖,他眉尾一扬,“当然了,谁叫我本就生得好呢。”
得意不过片刻。
“嗯,所以先喝药吧。”
黑乎乎的药汁被凑到跟前,谢瑾宁情绪骤降,舒展的眉头合拢。
什么嘛,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大木头。
嘴这么笨以后怎么娶媳妇啊!
苦涩药味飘来,谢瑾宁皱起脸,道:“一定要喝吗?但我觉得今日好不少了……”
他眨巴眨巴眼,试图让严弋看懂他的暗示,将碗收回去,男人却又往他跟前递了递。
“不行。”严弋目不斜视,“大夫说了必须得喝,否则恐有落下病根的风险,况且,你昨夜本就少……”
“好了好了,我喝还不行嘛。”
不想听人念叨,谢瑾宁不情不愿接过,深吸一口气,捏住鼻翼咕噜咕噜往下灌,尽可能不让舌头与药液多接触。
他脖颈间那道压痕已彻底消失不见,光滑腻白的皮肉间,小巧喉结上下滚动。吞咽时不自觉发出些喉音,哼哼唧唧,撒娇似的。
待他喝完,掌心空碗立刻被替换成了某柔软之物。
“唔……森么啊。”
谢瑾宁大着舌头,打开布袋一看,发现是果干,顿时眼前一亮,忙捻起一颗塞入口中。
这下是不苦了,酸味直冲天灵盖,谢瑾宁一哆嗦,险些吐出来。
他左右寻找,却没寻到能吐的地方,苦哈哈的小脸又变得皱巴巴。
“吐这里。”
严弋摊开手,示意谢瑾宁吐在他掌心。
这一举动吓得谢瑾宁将塞在唇齿之间的杏干又收了回去,飞快咀嚼,他囫囵咽下,还好杏干不大,不至于被噎住。
“你,你干嘛!”
还留有余味的口腔不断分泌涎液,谢瑾宁忍不住吸溜着,质问的语气都变得湿答答。
严弋收回手,神色坦然:“若是难受,吐出来就好了。”
“那也不能……”谢瑾宁小声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下人呢。”
他以前在谢府也不会把吃过的东西吐在下人手里啊,都是口水,那多脏啊!
但只听严弋:“你伤好之前我都会负责,吐个东西而已,不算什么。”
这也太负责了吧,这都不算什么,那他要是让严弋把他刚刚吐出来的再吃掉呢?
坏心思刚冒出个头,谢瑾宁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咧咧唇角:“算了,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
此话一出,空气骤然冷寂。
严弋眉心微动,默然片刻,他沉声道:“真的……很难吃吗?”
仔细瞧来,男人五官俊朗,身形高大,放在玉面盛行的京城,也是名极具男子气概的美男,说不定还会引得世家千金青睐。
但他一向面无表情,眉眼间仿若天生的威严和冷峻化作极具攻击性的锋利,尤其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瞳,扑面而来的煞气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也正因如此,谢瑾宁才会在见到他第一眼时就被小小吓到。
而此刻,男人眉尾下抑,薄唇微抿,瞧着竟有几分失落。
“我见小花爱吃,以为是甜的,才换了些予你解苦。”
严弋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从谢瑾宁的角度,又能瞧得分明。似蓄势待发的猛兽收起利爪,垂下头颅,“让你恶心实属抱歉,我去寻些别的来替。”
可他说的恶心不是指这杏干啊。还是专门给他换的……
但确实很酸嘛。
鸦羽颤动,谢瑾宁欲言又止,忽地感觉到喉口深处漫上一股甜意,汹涌而至,恼人的酸涩渐渐被抚平。
极酸之下,又是极致的回甘,如云开见日明,反差之下倒更叫人上瘾。
谢瑾宁不自觉开始回味,红舌与口腔接触,摩擦,挤压,安静院落中骤然响起清晰而黏腻的口腔音。
严弋倏地抬眸。
他的手掌仍停在半空,只是微微下移,再往前半寸,就能直接从谢瑾宁手中夺走布袋。
但他并未,只是做出讨要的姿势,静静等着放回。
谢瑾宁轻咳一声,将那布袋塞进怀里,生硬地移开视线,“一般吧,勉强能入口。”
绯丽艳霞爬上玉白耳际。
严弋唇角轻勾。
虽不知少年为何一再出现在自己梦中,但仔细想想,许是他生得实在漂亮,是突降于这山村之中的璀璨明珠,明艳芙蓉。
好美色乃人之常情,平日对着好景,自己也会忍不住驻足片刻,静静欣赏,并不能代表什么。
况且,他总忍不住与谢瑾宁亲近,也不仅是害人受伤得负责,大致也有是见他岁数小,又娇气,嘴硬心软,将他看作幼弟来对待。
不会有错的。
“你笑什么。”
余光瞥见,谢瑾宁耳根灼烧,蹙眉佯怒:“我都还没将你打伤我一事告诉我爹呢,你倒是先嘲笑起我来了。”
严弋收敛神色,认真解释:“并非嘲笑。”
“管你是什么。”
谢瑾宁冷哼:“严弋我告诉你,别想用一袋果干就把我收买了,万一哪日你惹得我不悦,我就告诉爹,他定会给你个颜色看看!”
眼波流动间灵动非凡,脑后束起的发尾随风轻扬,恍若软尾,一下下扫过人心头,又轻又痒。
严弋:“那我先多谢,瑾宁饶我一命了。”
微妙的停顿。
“是该谢……”
等等,他叫我什么?
“你——”反应过来,谢瑾宁立刻瞪圆眼,“谁准你这么叫我了!”
严弋疑惑:“我见谢叔如此唤你,他对我亲如兄弟,我又比你年长,如此称呼有何不妥?”
不妥得很!
什么跟我爹亲如兄弟,那这么叫,我不是平白无故小他一辈了,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况且你昨日叫我严哥……”
“停停停!”
以防他说出什么更奇怪的话来,谢瑾宁先一步抬手,捂住他的唇,“我当时叫你一声严哥,那是,那是权宜之计,没有真拿你当哥哥的意思。”
少年的掌心还残存着酸杏的香气,那股如花似蜜的清香在这丝酸气的勾缠中显得更为馥郁,甚至滋生出几分令人沉溺的醉意。
白里透红,柔嫩温凉,如一块上好软玉,并未贴在他唇瓣,只是虚虚拢着,那丝丝缕缕的香气随着呼吸深入肺腑,交织成细密的网。
旧衣,沐浴也是清水皂荚,无任何熏香之物,也不知道这小少爷是怎么做到浑身香气的,当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成?
严弋没再言语,暗暗变换呼吸频率。
股股热气打在手心,谢瑾宁不自在地蜷了蜷,反而贴合得更紧,他问:“知道了吗?”
严弋点头,嫩肉被他唇瓣顺势擦过,下一秒就如受惊的林间飞鸟,飞速撤离。
谢瑾宁扬起眉梢:“况且,想让我哥哥,你还不够格呢!”
“我会努力。”
背到身后的手在衣摆处擦了擦,谢瑾宁轻嗤:“嘁,随便你。”
反正都是白用功。
院外传来谢农呼喊:“瑾宁,小严,该出发了。”
“来啦。”
谢瑾宁转身要走,却被捉住手腕。这次他换了个称呼:“小少爷,你也一起?”
“对啊。”
严弋强调:“我们是去干活,不是去野趣的,你可清楚?”
“我知道啊,不就是去割麦子吗?”谢瑾宁甩手,没挣开,形似枝头嫩蕊的唇瓣不悦地抿起,“你松开,捏疼我了。”
胳膊一下就被放开。
“抱歉。”
其实一点没痛的谢瑾宁:“你自己力气多大心里没数吗,不准你再随便碰我。”
就是这双手给他上药,把他揉得又痛又麻,出了一身汗,还有那种奇异的感觉……
谢瑾宁形容不出来,总之,就是很奇怪。
仰起的小脸骄矜的,嫩生生的,颊边细小绒毛在天光下清晰可见,仿佛熟透了的蜜桃,轻轻一捏,就会溢出香甜汁水。
喉头滚动。
“……知道了,下次问过你再碰,成么?”
男人长相偏凶冷,却刻意做出一副好亲近的模样,还有这商量中带着些诱哄的语气,听得谢瑾宁心口毛毛的。
就跟,跟什么很像来着?
脑中灵光一闪,谢瑾宁想起来了,跟人牙子拐小孩一模一样!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虽然他没了那段记忆……
反正自那次后,谢家上下就对此深恶痛绝,还打掉过好几个团伙。
谢瑾宁将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抖落,没好气道:“你个木头能不能好好说话!”
对弟弟,不是这样的吗?
严弋尴尬地清清嗓子,“那我该怎么说?”
怎么说话都不会了,谢瑾宁震惊。
完蛋,这大木头的脑子是不会是坏掉了吧!
一刻钟后,三人走在前往麦田的路上。
河田村自从搬过一次,就离河水更远了些,而为了方便灌溉,田地仍是开垦于水源附近,距离村子约莫有数千步的脚程。
如今的日头正好,但若到了麦田,恐会变烈。
头顶带着严弋给的草帽,遮住大半张脸,脚下也塞了层厚实的棉垫,谢瑾宁跺了跺脚,虽有些闷,但不晒也不硌,他颇为满意。
谢农和严弋挑着扁担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跟,黄土地高低不平,坑坑洼洼,还有不少泥沙碎石镶嵌其中,谢瑾宁只得低头认真看路,生怕一个不注意踩进坑里。
两人健步如飞,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认他是否跟上。
严弋起初还打算背谢瑾宁过去,被他严声拒绝,见人走得还算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少年说自己把他当小孩儿,并不真确,但也算不上全然否定。
易碎的玉瓷,娇气的狸奴,比自己小的,需要照顾的弟弟。
他是这三者的集合体。
第24章 不乖
时间在体力的流逝下变得更为漫长,不知走了多久,垫了几层的脚底也传来微弱钝痛,谢瑾宁心跳加速,呼吸不畅,开始张着唇小口喘气。
他懒散惯了,是个能坐马车就绝对不会步行出门的主,又疏于锻炼,身体素质怕是连村里的三岁稚童也不如。
抬头一看,跟那两人的距离已拉开大半,谢瑾宁顿时有些挫败。
“怎么还没到嘛。”
他抱怨一句,却不愿半途而废,埋着脑袋继续走,仔细避开脚下的土块沟壑,地面突然多出一道阴影。
“累了?”
谢瑾宁险些撞上,脚步急停,他身子一晃,视线里那只熟悉的大掌伸出又收回,这才发现是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的严弋。
他这会儿是怎么看人怎么不顺眼:“干嘛呀,我说了我可以走,不要你背。”
“前面的路更难走些,你受不住,要不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这可比背他过去更难听了,谢瑾宁被越来越热的天气激出的火一下爆开。
“我不。”他瞪严弋,“你瞧不起我是吧。”
又炸毛了。
严弋伸手扶正他歪掉的草帽,让那暴露在阳光下的小半截瓷白下颌好好隐回阴影中。
“前方道路不平,你伤还没好全,我怕你走着……那处,会疼。”
微妙停顿再次出现。
知道这人是关心他,但听懂瞬间,谢瑾宁脸色还是涨得通红,半是热的,半是羞赧。
严弋不说还好,他一提,身后就像是被触发了的机关,细密痛感蔓延而上,退堂鼓咚咚咚敲了起来,鼓声甚至越过了心脏跳动的声响。
是他说要来的,也是他说不需要背的,若是突然改口,也会显得他很善变吧。
他得给爹留个好印象呀!
谢瑾宁眼眶都憋红了,咬紧牙关,“我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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