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垂眸,去了厨房:“奶奶,你怎么不看电视?”
奶奶将最后一口面条从锅里捞出来,笑着道:“看了看了,我看了那个叫什么火还是花的电视剧,现在的小姑娘真真漂亮着呢!”
骗人,电视机都是凉的。
楚凌抿了抿唇,接过奶奶手中的碗:“奶奶,别舍不得花钱,咱们现在有钱了,我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不用再省吃俭用了。”
“好啦好啦,你这孩子怎么还念叨起我来了,哎呀,等一等!肉还没放呢!”
楚凌端着面条,看着奶奶掀开锅盖,几勺子下去,所有的肉都被捞进他的碗里,又打开倒扣在桌上的碗,用筷子夹起两个煎蛋,一碗面条被压得严严实实,盛满了奶奶的爱,另一碗则清汤寡水,除了泛着些许油光的骨头汤,再无其他。
“奶奶,别把肉都给我,我吃不完的,一个蛋就够了,另一个给你吃。”
“诶,奶奶不要,奶奶牙不行了,咬不动肉,”奶奶一把按住楚凌夹肉的手,捂住碗:“你还在长身体,多吃些。”
“奶奶,我都二十五岁了,早就不长身体了。”
楚凌的声音发闷,把碗里的肉和煎蛋夹到另一个碗里后,扶着老人在饭桌前坐下。
奶奶笑了:“哎呦,二十五岁啦,一眨眼我家鸭鸭都长这么大了!奶奶都老喽!”
扶着奶奶坐好,楚凌蹲下身,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凑到她手边蹭了蹭:“奶奶才不老。”
楚凌蹲着,犹豫片刻后开了口:“奶奶,家里是不是太冷清了?”
奶奶摸着楚凌头发的手微顿:“鸭鸭,你从小到大就是个乖孩子,懂事听话,成绩好有本事,让奶奶住进这么好的房子里,奶奶很知足,你打小心里就有主意,什么事情都不用人操心,你太懂事,奶奶心疼你,想找个能知冷知热的人陪你。”
“奶奶年纪大了,怕陪不了你多久,这才催你找个伴,但现在,奶奶只希望你平安,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奶奶不催你了。”
眼眶酸涩,楚凌站起身,匆匆别开眼:“我去拿勺子。”
“去吧去吧。”
拿着勺子走出厨房,楚凌看见奶奶小心地用筷子掰开他碗里的面条,把他刚刚夹到她碗里的肉塞到面条底下,被塞了肉的面条鼓起一大块,担心楚凌会看出来,她又夹了几根面条盖住。
楚凌鼻子一酸。
奶奶对他的爱就像是这一碗藏满了炖肉的面条,怕他吃不饱怕他穿不暖,无论他长大多大,在奶奶面前都是需要被照顾的小孩,她的爱满满当当,多的早就藏不住,却还生怕被他看出来。
楚凌故意加重了脚步。
听见脚步声,奶奶赶紧收回给楚凌不停加肉的手。
“鸭鸭,你来了,快来吃,再不吃面就要糊了!”
迎着慈爱的目光,楚凌垂下眼,遮掩湿润的视线,他夹起老大一口面条,塞进嘴里:“好吃好吃。”
奶奶笑了:“慢点吃,不够还有。”
奶奶煮的面,好香很好吃,比他煮的好吃一万倍。几筷子下去面条没了大半,露出满满当当的肉。
奶奶面色讪讪,解释道:“鸭鸭,这次肉炖的多,你多吃点。”
楚凌又夹起一大口面条,碗中露出两个煎蛋,他再也忍不住,眼眶酸涩,落下泪来。
“哎呦,怎么哭了,面条不好吃?哪里难受?”
“好吃……”
楚凌摇头,抹着眼泪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就是因为太好吃了。”
奶奶骤然提起的心落入肚中,笑着骂了一句:“嘴巴抹油,好吃就多吃些,你这两天都瘦了,晚点奶奶给你煮红枣茶,你晚上睡不安,喝了红枣茶好睡觉!你小的时候可喜欢喝红枣茶了。”
楚凌往嘴里塞面的动作一顿,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一瞬。
爹娘没了的那段时间他总做噩梦,梦里都是张牙舞爪的鬼,他害怕,整夜整夜熬着不敢睡觉,是奶奶抱着他哄着他守着他,给他煮红枣茶,一声声安抚他入睡。
记忆中的奶奶没有这么多白发,她的腰也没有直不起来。
奶奶老了,憔悴了,是他的错。
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席卷而来,楚凌丢下碗筷,猛地抱住了面前苍老佝偻的老人,泪水止不住涌出,溃不成军。
“……维伊哭了……他问我为什么丢下他。”
心理干预诊室的窗帘拉得很沉, 米白色的亚麻布料滤掉了窗外的强光,只漏进几缕柔和的暖光,落在楚凌坐着的浅灰色沙发上。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未名香薰, 润物细无声般舒缓神经, 可楚凌却总闻到另一种味道, 带着金属冷意的潮湿气息。
“你很爱你的孩子, 你是个好爸爸。”
“不,我不好, 我抛下了他,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对不起他。我抛下了朋友, 普特对我很好,他很信任我,我…不敢告别,我留了一段视频, 他应该很伤心。他帮了我很多,如果不是我, 他不会被牵扯……”
下意识地贬低自己、无意识道歉,内化创伤记忆,潜移默化,成为自我认知的一部分。
林医生没有打断楚凌, 下意识皱起眉头却在下一秒强迫自己松开, 他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的这病病患很棘手。
从医十几年,他每日的工作就是和各式各样的病患打交道,其中不乏极其严重棘手的病患,可这位名为楚凌的患者情况却非常复杂。
一个多月前被判定为植物人的患者忽然苏醒,身体逐渐恢复健康的同时, 心灵却深陷泥淖。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在一个极度扭曲的环境中经历了一段婚姻,孕育了一个孩子,如今梦醒,此刻他将自己定义为抛弃孩子的坏人,将一切都归咎于自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虽然看似有失偏颇却揭露了残酷的真相。人本就是利己动物,第一本位就该是自己,本能就该排斥会让自己感到不适的人和物,烦躁、悲伤、愤怒、恶心等负面情绪是警报器,提醒人类趋利避害,远离让自我不适的所有东西。
乖巧、奉献、懂事,善良、高尚……这些光鲜亮丽的词汇背后是泪水和牺牲。
一个梦能让人陷入如此严重的应激性创伤之中?林医生缓缓吐出一口气,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他这其中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潜藏在记忆深处,因为太过痛苦,甚至被遗忘的创伤。
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林医生轻轻开口道:“你很在乎你的孩子,能和我聊聊他吗?他几岁了?”
“维伊七岁了,他有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很软很漂亮,嘴巴小小的,不高兴的时候会撅得高高的,翘起下巴,能挂个烧水壶。他有些骄纵,喜欢吃甜食,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甜的吃多了总会肚子疼不敢多吃,有一次他贪嘴,吃坏了东西,瘦了好多,他躺在床上,小脸惨白,病怏怏地叫我雄…爸爸……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他。维伊怕黑,晚上总要陪着睡,他喜欢听我讲睡前故事,他最喜欢的故事是后羿射日,他觉得后羿很帅很厉害,能把太阳射下来……”
注视着楚凌,林医生状若无意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聊起孩子,男人紧扣的双手缓缓松开,唇角无意识露出一抹笑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很放松,愿意说话,这是心理医生最愿意看见的情况,最怕患者双唇禁闭,抗拒戒备,老半天蹦不出几个字。
“……维伊喜欢画画,他喜欢靓丽的颜色,橙色、绿色、白色,他画了一个大房子,他想要有一个云朵床,蓝色花纹的床单,抬头是金色的天花板,像太阳……桌头要一盏彩色灯,树叶和花朵形状的软垫,垫子旁边有一个放图画书的小书架……”
楚凌忽然笑了一下,神情格外柔和:“他还给我画了一个大书架,他说我喜欢看书,他不喜欢书,从小就不喜欢,却在自己的房间给我准备了一个大书架。”
染着笑声的嗓音忽然停顿,林医生注意到楚凌唇角的笑容收敛、逐渐苦涩,一瞬激烈扭曲,最终化为平静寡淡的无。
“……我准备了很多糖果和饼干,都是维伊喜欢吃的,我是个懦夫,我逃跑了,我丢下了他我……我想回家。”
眼见楚凌的情绪被自我强迫重新掩藏,甚至隐隐有崩溃的趋势,林医生急忙打断。上一次诊疗,他已经知道了楚凌梦中扭曲的世界观,他预估难度失败,对楚凌施行了催眠诊疗,诊疗过程极度痛苦。很多时候,面色越平静越正常的人可能病的越重,甚至早已病入膏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那个扭曲的社会中,你能维持本心不被同化,已经超过绝大多数人了,不要太苛责自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
“很多事情本就没有谁对谁错,个人的力量难以抵抗社会的洪流,时代一粒沙子落在个体的身上都是灭顶之灾。”
见楚凌稍稍平静,林医生转移了话题:“在你的描述中,似乎并没有另一半的身影,对方一直处于缺席状态吗?”
“……”
桌后,林医生拿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他没有催促,他注意到楚凌交叉在桌前的双手一瞬收紧,这是抗拒的反应。
“我们可以聊一聊你的另一半吗?”
“……可以。”
相扣的双手越发收拢,指头在手背上压出泛白的印子,林医生眸光微闪,放缓语速,声音越发柔和:“你们的相处中,让你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什么?”
“……”
“他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吗?”
“……”
林医生放下笔,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面上不显,拿出一张色彩图递给楚凌:“如果要这色彩图中选一个颜色来描述你的伴侣,你会选择哪一个?”
卡纸上,暖色调和冷色调泾渭分明,楚凌接过卡纸,许久,放下了卡片。
他没有选。
林医生有些诧异:“没有你想要的颜色吗?”
楚凌没说话,他垂着眼,眼睫之下打落两片青黑,在反光的茶杯上他看见自己被扭曲变形的脸,失了真。
看来又一个症结在这,林医生在心中又叹了口气。笔尖反转,轻敲桌面,他将楚凌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试探道:“开启一段新恋情如何?”
楚凌抬头。
“听你的描述,学校里的小甜老师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微微涣散的瞳孔聚焦,楚凌摇头:“这对她不公平。”
楚凌这次的回答很快,咬字清晰,林医生眉心微动:“你问过她了吗,说不定她愿意呢?”
一位腼腆的女生鼓起勇气不是为自己争取利益,劳心劳力照顾一位男性同事和他年迈的奶奶,绝对不是简单的好同事的关系。
“既然给不了全部,就不该开口,”楚凌摇头:“她是个好女孩,积极向上、善良正直,她值得更好的……她不该因为同情,变成我恢复情绪的跳板,我不能耽误她。”
林医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意:“你似乎总把别人的利益至于自己之前,你自己去哪了?”
楚凌微愣。
林医生:“你应该对自己好些,问问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楚凌没说话,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他等得太久了。
林医生放下笔,有些心力交瘁,他换了个话题:“最近有写日记吗?”
表达欲对于精神而言极其重要,抑郁的症状之一就是丧失兴趣、失去言说的欲|望,终日恹恹,外表平静无波,可人却一点点憔悴下去,身体和精神都忍受着严重摧残。
能来找心理医生的病患,说明他们还有自救意识。人很奇怪,身体生病了知道看医生,可精神病了却讳疾忌医。很多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病人,仍旧发光发热去照顾别人。最后变成众人口中茶余饭后的一句叹息:
——那谁谁一直好端端的,忽然就没了。
林医生望着楚凌,今天是第三次诊疗,可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次会面,他就能确定对方是个低配得感的奉献型人格,将自我价值建立于满足甚至取悦他人的沙土之上。
他很痛苦。
“写了一些。”
林医生眼睛微亮:“我能看看吗?”
楚凌:“……”
没有立刻拒绝就是还有机会,林医生退了一步:“不当面看,可以吗?”
楚凌点头,拿出日记本递了过去,指尖按着扉页,犹豫一瞬后解释道:“是一首诗。”
林医生很高兴,接过日记本,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你喜欢小狗吗?”
“……喜欢。”
“可以养一条小狗。”
“不是觉得家里冷清吗?有只小狗会好些,热热闹闹,奶奶说不定也会喜欢。”
楚凌一顿,总算说了个好。
林医生拿着日记本,心中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楚凌是听见奶奶会喜欢才松的口,他依旧没有将自己的感受放在本位。视线轻移,落在在楚凌脚边的雨伞上。
“外头下雨了吗?”
今天是第三次问诊,他注意到每一次楚凌来看诊都带着一把雨伞。第一天是雨天,需要雨伞挡雨,第二天是艳阳天,可能需要雨伞遮阳。
今天是多云,雨伞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整整齐齐塞在袋子里。
楚凌瞥了眼身侧的雨伞:“可能会下雨。”
林医生敏锐地捕捉到楚凌闪躲的视线:“你喜欢下雨吗?”
楚凌:“不喜欢。”
毫不犹豫的回答,林医生笔尖一顿:“为什么,下雨天会让你感到烦躁吗?”
楚凌:“对。”
林医生还想再说些什么,视线落在楚凌紧绷的嘴唇上,闭上了嘴巴。
“滴滴滴——”
诊断的时间到了。
楚凌站起身,朝林医生微微颔首:“今天辛苦了。”
林医生呼出一口气,笑着道:“下次也要准时哦。”
门轻轻闭合。
确认楚凌离开后,林医生打开了日记本,他看见了楚凌写的诗。
我爱人的眼眸是一片蓝海,
留我在呼出的水汽中渐渐淹没,
凝成一片死海,
窒息 。
这里是一座孤岛,我的灵魂没有出口。
死在三月,
我的爱已经悄悄腐烂,
蝉叫的越响离死亡越近,
那永远无法度过的夏天。
成长的代价,
至亲的骨骸,
与背叛的蜜糖浇筑而成,
亲手扼杀曾经的样子。
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
碎成尘埃,
被引力撕碎的命运。
卑微爱恋,
高高在上的——上位者,
痴人把梦做成棺。
不过是把生命掰碎,
蘸着时间,慢慢咽下去。
“雄主!”
撕心裂肺的喊声炸开, 刺破黄沙漫天的苍穹。骨翅骤然展开,泛着冷光的鳞片在残阳下簌簌作响,几乎是凭着本能, 兰特斯朝那道正在闭合的空间裂口扑去。
电光火石之间, 一股巨大的精神力忽然自兰特斯背后袭来, 猛地咬上他心口, 带着毁天灭地的压迫感将他狠狠摁倒在地。黄沙被砸得飞溅,他招架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虚无之中。
“雄主——!!”
高举的手臂无望地朝前抓去, 却被猛地压下,深深嵌入黄沙之中, 挣扎的指骨在极其恐怖的精神力碾压下寸寸粉碎。
目眦欲裂中,兰特斯看见了朝他而来的轮椅,金属轮碾过黄沙,停在他身前三米处, 轮椅上坐着的赫然偷袭他的布朗尼。
“你的精神力怎么会……!”
兰特斯脸色骤然一变:“你装的!”
布朗尼没有说话,浩瀚如星海的精神力便如滔天巨浪般劈头盖脸压下, 力量之强,远超兰特斯的想象,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血珠溅在黄沙上, 瞬间被吸干。
“呕——”
胸腔里的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兰特斯神情阴鸷,死死瞪着布朗尼,眼神里翻涌着疯狂的不甘。
“雄主去哪里了?!”
“告诉我,雄主去哪里了!”
对兰特斯的歇斯底里充耳不闻,布朗尼操控着精神力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兰特斯,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你做了什么!”
“他走了。”
“不可能,不可能,雄主不可以离我而去,一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是你,是你!”
被死死压制无法动弹,面颊在粗糙的沙地上摩擦,很快便血肉模糊,兰特斯双目狰狞,瞪着布朗尼的神情好似要生生咬断他的咽喉,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被彻底击垮,狼狈地匍匐在地,宛如蛆虫般扭曲挣扎。
布朗尼静静地注视着兰特斯,将他的不甘、偏执和疯狂尽收眼底,面上无甚波动,缓缓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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