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越去了城外, 抬起头来,此时太阳西沉光线昏暗,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他全看见了, 铁钩穿过了单薄身体的肩胛骨, 在傍晚的风中摇晃。
他的手放在了腰间的的裕王剑上, 握紧剑柄又放下, 眼神木然,徘徊伫立, 良久后转身离去, 心里想着母亲刚好回了娘家,他也没有后顾之忧。
摸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放着一张平安符,他素来不信这玩意,但奈何母亲颇为相信京城里的一个神棍,还说那人对她甚是照顾, 这种骗子的伎俩他是一向是不屑的。
但可能是因为即将铤而走险,他把平安符握在手里, 心里默念,哪路神仙都好,请保佑我吧。
他向城外走去。
当夜,乌云遮月, 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晏越一身夜行衣, 蒙着面,凝神静气,埋伏在城墙一里开外的地方。
四周寂静无声,但他隐约听见,附近有呼吸声, 那人好似不通武艺,喘得像一只风箱。
怎么回事?这小树林里怎么这么热闹?
晏越循着声音摸过去,那人还像模像样穿了一身黑衣,确实不通武艺,他都离这么近了也毫无察觉。
心里正暗讽,一片落叶飘到了他脚边,晏越猛地抬头,发现树上倒吊着一个人,居然还朝他挥了挥手。
晏越心中大骇,立马倒退几步,拔剑出鞘。
吊在树上那人蹦下来,神色警惕,“你是哪边的,怎么单独行动?”
“行动?”晏越警铃大作,长剑已经摆出起手式。
“别紧张,我们又不是要作奸犯科,只是要从城墙上把我们老大放下来。”那人双手一摊,吹了个响哨。
远处当即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那人回过头来,语气轻快地说,“不过既然你看见了,就走不了了。”
“等等……”晏越收剑回鞘,当即冲他疯狂摆手,“不是……你们是内卫?”
“这个废物不是,他硬要跟来的。”那人指指地上蹲着的杜大人,那人一挑眉毛,“怎么着,咱们还是一路人?”
晏越猛地点头。
“看你这剑不错,武艺怎么样?说实话我们人不咋多,大部分还在牢里关着没放出来呢。”他只有隐匿功夫好,比较能打的二把手甚至还在越狱的路上,能聚集起来的人就这么几个,武艺特别好的,几乎没有。
所以他才十分殷切地看向对面的人,务必来个能打的啊,不要再让老大在上面受这种羞辱了,人走了,安稳离开都成了个奢望。
晏越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
当夜,城门有人放火,一帮歹人趁乱带走了楼双。
郊外奔驰的马车上,人人相顾无言,良久才有人开口打破了宁静,声音带着哭腔,“这是老大吗?怎么瘦成这样?”
晏越摘下面罩,擦眼泪,“是。”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他脸上。
“格老子的,我认识你,就是你小子抓的老大,赶紧的,抄家伙!干他丫的!”有人振臂一呼,车内乱成一团。
“等等等等!英雄饶命,我是被坑去的。”晏越抱头大喊。
一阵鸡飞狗跳后,也打不动了,所有人挤挤巴巴瘫坐在马车里。
晏越挨着楼双坐着,无意之间摸了一把他的手。
“啊!!”晏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
“哟,将军没见过死人吗?”
“不是……楼大人他……他的手……还是软的。”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马蹄飞快地碾过沙石,伴随着细碎的声响。
这是信使换的第三匹马,前两匹都跑死了。
他身上带着一件极要紧的东西,是一个方正的漆器盒子,由一层织金的包袱裹着,他接到命令要紧急送往岳州前线,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想必与战事有关吧。
前面就是驿站,将会有人替换他继续跑下去,终于可以结束这好似无休止的长途跋涉。
前方有个凹陷,马跳过时明显力不从心,在坑洞边缘绊了一跤,马踉跄几步,但马背上的人却摔了出去,啃了一嘴泥沙。
好在前两天下过雨,路面湿软,人只是摔晕了一会儿,并没有大碍。
他怀里的包袱也甩了出去,在泥地里滚了几滚。
这下可糟了,要紧的东西啊。
他连滚带爬扑过去,从地上捡起包袱,最外层的包袱皮已经沾上了泥水,便连忙解开,生怕染脏那层织金。
行动间,盒子里的东西因为碰撞发出些闷响。
他突然起了些不该有的好奇心,这里面是不是什么宝贝,脑子里顿时出现些瑰丽的传说故事,什么和氏璧传国玉玺……
反正这盒子上面没有封条,荒郊野岭四下无人,他打开看看再原样合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对盒子伸出了手,一层层打开包裹它的布帛,露出盒子的真容来。
他怀着虔诚的心打开盒子,准备一睹稀世珍宝。
先看见的是一张脸,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丽,玉一般的面孔。
在恐惧到来之前,他的眼里全是惊讶与赞叹。
但随即就发现,这是一颗人头。
美人的头颅。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让人毛骨悚然。
真正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头颅没有任何腐败的迹象,他甚至怀疑,这个人还活着。
从京城到此地,少说也得五日行程,现在又不是隆冬时节,为何没有一点腐败的迹象?
他对着头颅,扑通一声跪下,“贵人勿怪,不知者无罪。”
嘴里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的乱说半天,心惊胆战地爬上马去,走向远方。
三天后,夏时泽的信已经发往京师,他正期盼着与哥哥再见,他甚至连那天要穿什么颜色衣服都想好了。
他为哥哥准备了最柔软羔羊皮做成的褥子,轻软舒适,哥哥一定喜欢,他还派人收了一批好药材,要给哥哥补身体。
两军阵前,夏时泽面无表情,眉头紧锁,他总感觉,对面几个将领表情戏谑,总在交头接耳,甚是碍眼。
今天天光紧锁,风沙卷地。
“圣上恩典,知道你相思疾苦,特意从京城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还不赶快谢恩。”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大笑。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好像说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夏时泽面上没有丝毫变化。
对面的士兵端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走过来。
夏时泽在目光触及盒子的一瞬间,突然心脏巨痛,好像有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胸腔,开始扭动他的心脏,挤压他的肺腑。
他的目光茫然追随着盒子,等盒子被端到自己面前。
“当心,小心有诈。”身边是岳芝在说话。
夏时泽的食指把盒子一寸寸探了一遍。
没有机关,只是一个单纯的盒子。
盒子不沉,盒子也不大。
里面会是什么?
哥哥的头发?感觉不像。
哥哥的衣服?感觉也不像。
夏时泽有一个不敢去想的可能,这个盒子的大小……皇帝会不会切了哥哥的手……
无形的手愈发用力地扭动他的心脏,阻碍那可怜的心脏往外泵出血液,但夏时泽好像已经感受不到痛疼,他的指尖发白,紧紧扣住盒子边缘,盒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心中血气翻涌,一口淤血将下不下,卡在胸间。
夏时泽打开盒子,看见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他的嘴角先是往上翘了一丝,然后口中鲜血喷出。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脏你的。
唯恐相逢在梦中,这是噩梦吗?
即使在夏时泽最深沉的梦境里,他也没有想过这种结局。
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层血色,对面的人不再是人,是一团团扭曲的血肉,嘴里还在发出笑声,“怎么样,你最好早日投降,进京还能看见楼双的另一半,回去晚了,恐怕就被剁碎喂狗了。”
那只手不再握住他的心脏,转而掐住他的脖子,一边掐一边在他耳边低吟,杀了他们,全部杀了。
多么诚恳的建议,夏时泽欣然应允。
他要速战速决,哥哥累了,都不说话,不能让哥哥等很久。
夏时泽低头微笑,轻轻擦掉楼双面上粘染的血,但是他好笨,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哥哥还带了我送的簪子呢,真好看,夏时泽目光柔和,眼角带笑。
哥哥还是这么漂亮。
我给哥哥准备了最舒适的床榻,哥哥舟车劳顿,一定喜欢。
还有那株雪莲,回去就薅了它炖鸡,给哥哥好好补一补。
夏时泽欢喜地拥抱楼双,低头,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他的唇上。
哥哥着凉了,我要回去给哥哥炖汤。
夏时泽脸上带着笑意,伸出右手挥了挥。
全军齐发。
血海盈天。
此地少见雨水,但那一天可以说是久旱逢甘露。
如此好肥料,明年可能会有好收成吧。
岳芝进入夏时泽营帐时,看见夏时泽在小炉子上煮汤,他的师弟身上裹着毯子,靠墙坐着。
“大哥来了,要不要一起喝点汤。”夏时泽回头冲岳芝笑道,他浑身血迹尚未清理,站在那里,像是从地狱杀回来的恶鬼。
他手持汤勺,走到塌前,声音像之前那样带着些委屈,“我好不容易做的,哥哥怎么不多喝一口?”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拉着哥哥的手撒娇,但现在不能了。
夏时泽今晚兴致很好, 眉角眼梢全是笑意。
他终于把那一身的血腥洗了干净,换了身细软的丝质袍子,头发未干, 顺着耳边, 乖顺地垂下来, 把衣领打湿成透明色, 隐隐能看见锁骨。
哥哥会喜欢这身打扮的,但可能会说他头发湿的会生病, 然后再拽着他去烘干。
哥哥就是这样在意我。
夏时泽低眉嘴角含笑, 给楼双的鱼肉剔刺。
鱼是从岳芝那里捞的,在这种地方, 算是稀罕玩意。
岳芝见夏时泽捞鱼,也没来得及心疼,还以为他缓过些来,刚松了一口气问道, “你捞鱼做什么?”
夏时泽扼住挣扎的红鱼,手起刀落, 切开鱼腹,拽出鱼红彤彤湿漉漉的内脏,抬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军中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哥哥洗尘。”
他侧脸上的血已经干涸, 那是对面主帅的血, 战后,夏时泽细细地剁了他,身上难免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脸上的血变成红棕色,好像是涂在面上的诡异符文,更显得他阴气森森, 状若疯魔。
岳芝沉默无言,不知道是放任夏时泽这样疯下去,还是让他清醒着痛苦,最后也只是望着夏时泽说了一句,“去洗一下吧,师弟看了会心疼。”
夏时泽这才如大梦初醒,他松开手,红鱼与尖刀都一齐掉在地上,打了个滚。
他用袖口擦擦脸,又低头看看自己一手的腥,杀鱼前他的手是干净的,只因为要替哥哥擦脸。
他不想再弄脏哥哥了……于是张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木然地往一旁走,“大哥说得对,我是该洗一洗了,好好洗一洗,哥哥不喜欢我这样。”
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见哥哥。
岳芝在原地站了许久,转身离开,走到主帅的营帐前,透过帘子的缝隙,又看了一眼他的师弟。
不仅隔着帘子,也隔着生死。
二十余年的相伴,谁知会是如此结局。
这次他仔细看了,夏时泽不知道搭了个什么架子,支撑起楼双来,外面盖了层软毯,远远看上去,就好像只是歪头坐在榻上。
容貌未变,只是憔悴了些许。
一如生前。
怪不得夏时泽疯了都不肯放手,虽然那只是一个头颅。
但究竟为何,师弟走后没有一丝腐败的迹象,即使自己之前给他下过护身符咒,效果也不应该这样好……总感觉师弟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理解之外的东西。
岳芝掀开帘子,走进营帐,他穿过立着的盔甲和刀剑,还有散乱杂物的桌子,走向那垂着帷幔的床榻。
“大哥,你在这做什么?”身后传来一阵幽幽的低询,来人没有脚步声,不知站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岳芝心脏巨震,浑身一抖,猛地转身,看着眼前瞧不清表情的夏时泽,说了一句,“我来看看师弟。”
夏时泽走到床榻前,蹲下身来,笑着拢了拢楼双的头发,又转过头去与岳芝说,“哥哥刚与我说了些话,这会儿睡下了,大哥一会儿再来吧。”
岳芝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了点头,“好,那我明天再来看他。”
临出门转身,又见夏时泽在与楼双耳语,耳鬓厮磨,甚是亲密。
岳芝眼神灰暗,掀帘离去。
马车在路上轰隆隆走了好多天,一群人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
楼双被他们倚在角落里,上半身蒙了一层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困了,正蒙头大睡。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让楼双入土为安,但眼瞅着尸体栩栩如生,几个人怎么都下不了那个手。
“要不……咱们把楼大人送白冉那里吧?”晏越说道。
入土为安的提议,晏越是第一个反对的,他无意间摸过楼双的手,那实在不像一个死人,皮肤柔软,指节活动自如。
若是尸身完整,他必定以为楼双尚有一息尚存,救一救还能活过来,即使现在,他心里也有一些奇异的想法。
他已经在脑子里,把以往听说过的神怪故事全部过了一遍,试图找出一个情况相似的合理解释。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终落在灰色袖口中露出的苍白手指上,迟疑过后,几人都点了点头。
去找夏时泽吧。
好歹让老大完整着下葬,魂魄也能安宁些。
去往岳州的路上,因为战乱,顶多有沿路打劫的,倒是没被关卡查验。
大家凑了几块银子,又买了一匹马,开始长徒跋涉。
一路摸爬滚打,几个人被风呛得好像泥人,尤其是身娇肉贵的杜大人,几乎就躺在马车里,只会喘气了。
终于到了岳州地界,路上全是逃难的流民往岳州赶,他们夹杂其中,倒不怎么显眼。
一到城门口,马车就被拦下来,查验的士兵掀开马车帘子,目光狐疑地打量过一车泥猴,最终看到了角落里的楼双。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盖着头?”士兵问道。
“生病了。”晏越抢先回答。
士兵有些感到奇怪,他总感觉此人的头顶好像不怎么正常,说不出的奇怪。
他伸手,准备掀开布巾。
结果杜文心头一歪,趴在马车边吐了起来。
士兵往后一跳,神色嫌弃,挥了挥手说,“进去吧,但你们不能入主城,先在外面呆着。”
马车如蒙大赦,一溜烟儿地进了城。
到了城内,内卫们跳下车来,随便找了个巡逻的,把腰牌一递,“我们是楼大人手下,要见你们主帅。”
巡逻的哪知道楼大人是哪个,翻了翻眼说,“我们主帅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管你是谁的人都没门。”
几人气得跺脚,可恶,不在京城,内卫的名头都不好使了。
岳芝在城里实在呆不下去,准备出门散心,顺便发些药材,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略为有些熟悉的身影,一脸无措地蹲在辆马车前面,捡了根木棍在那儿扣地。
他怎么会在这儿?
此前还担心会在战场上碰见他……
岳芝心里疑惑,但想到对方不认识自己,只好上前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晏越从地上嗖的一声站起来,拍拍衣袍,“先生有礼了,我们有要事想见你们主帅。”
岳芝看向旁边的几人。
内卫也注意到了这边,这个人看起来倒是个能管事的,马上走过去,举起令牌,还未说话,就见他神色一敛,“跟我来。”
几个人总算松了一口气,架着马车往主城走去,路上岳芝与晏越攀谈,“我能知道是何要事吗?”
晏越看看四周,表情有些为难,但还是小声说,“你知道楼双楼大人吗?”
岳芝点头。
晏越表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我们去京城城墙上,把他带回来了。”
岳芝的脚步停了,声音颤抖,“那他现在在哪?”
晏越侧过身,露出身后的马车。
营帐内,点了无数烛火,把营帐照得有如白昼,夏时泽低着头,跪在塌前,把楼双的头颅与脖颈对整齐。
“哥哥,你要是疼就告诉我。”他拂过楼双的面孔,小心翼翼地说道。
烛光下他的手不停颤抖,手心的汗擦了一边又一边,但手指冰凉僵硬,几乎握不住那根好似千金重的细针。
他已经找了自己能找到的最细的针,仍害怕楼双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