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莫名其妙，乌迎心道数多年未见，竟是连话也说不通畅。
脑中飞速过了遍也没能想通所谓何意，乌迎睁眼顺着恭世漓的视线侧眸朝侧后方看去，本该安安稳稳在床榻上躺着的小蛟龙，正滴溜转着眼珠子，站在他身后好奇打量着。
“……”
这场面过于惊世骇俗，乌迎一时没能反应，心中淡如止水地维持原样好半晌，后知后觉微微睁大眼，扳着乌絮的肩膀拽至身前。
“你怎会在此？！”
乌絮鬼鬼祟祟尾随他一路，还暗自庆幸着仙君没能察觉到他，如今猝不及防叫他从身后拽出来，惊了一跳。
他瘪着嘴巴委屈道：“仙君让我睡觉，我便听话睡了，一觉醒来就在此处。”
他所说之言绝无半点假话，是真真切切方一入睡，就觉灵魂出窍，晃晃悠悠从躯体里钻出来，新奇得他绕着本体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而后便见仙君与他如出一辙的灵魂出窍，跨出本体后一脚踏入另一陌生空间，不及多想便赶忙抬脚跟了上去。
……这样的情形，大大出乎乌迎的意料。
通仙法阵素来只容他九人之间用以神魂往来，即便乌絮亲眼所见他布阵，也绝无可能闯入。
怎会跟着他一道来了这儿？
恭世漓瞧得有趣，抬手朝乌絮招了招，唤他过去。
乌迎兀自头痛着，揉搓眉心一松手任由他去。
仙君虽是放了人，但乌絮心有犹豫，踟蹰片刻，还是踩着法阵走了过去。
忧虑不因旁的什么顾及，单是他听见方才这位在仙君耳边报了名字，声音轻微并未听清，却是万分明晰地捕捉到“世漓”二字。
乌絮心跳如鼓，几近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未曾想如此穷困潦倒的仙君，竟当真能结识九方神尊！
九方神尊面如冠玉，仙风道骨，青蓝长袍着身，更显超凡脱俗。
果然如书中所说那般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他含羞带怯，同手同脚地凑近恭世漓身边，任由对方牵着他一双手眼含慈爱地上下打量。
毫无准备地见了自己崇拜敬仰，且意向拜为师尊之人，乌絮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脚都不知还往哪处搁。
把玩什么物件儿似的，恭世漓拉着乌絮的胳膊细细端详，末了心满意足颔首：“倒是养出了个好孩子。”
这声轻飘飘的夸赞使得乌絮耳根一热，千载难逢的机遇，能否学成修行之道就在此时，可偏生仙君在场，如今突然提出要跟着旁人离开，怕是会寒了仙君的心。
乌絮低垂着脑袋心猿意马，全然没注意牵着他的恭世漓连同其余几位神君，身形一晃化作烟云，消散无踪。
乌迎原已打算起身告退。剩余三位如今所在何处在场无一人知晓，下落不明，只怕无间变阵撑不了多久，他需得即刻动身前去找寻。
只是对那三人的下落毫无头绪，又该从何处寻起？
他正忧虑着，哪知一抬头看见小蛟龙一副傻愣恭世漓旁边，对着他想入非非的样子，当即皱了皱眉，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法阵在此时彻底破裂，空间扭曲一瞬，二人又回到涧山道门前的小院。
乌絮“咦”一声惊疑，四处张望。
彼时乌迎已然神魂归体，没什么好脸色地揪着小蛟龙龙魂进屋，丢它回该回的地方。
乌絮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像是掉入无底洞无限坠落，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停靠下来，再一睁眼，抓着的是仙君的手。
乌迎皮笑肉不笑，顺势将小蛟龙从床榻上拽起来，开口便直击要害：“想跟着他走？”
这个“他”不言自明，乌絮心知肚明指的是哪位，倒也并不刻意遮掩，坦明心意道：“对呀，仙君刚抓我回来时，我不就说了要拜九方神尊为师？”
一听此话，乌迎心中那股子无名火稍熄了些，神情变得古怪，重复了遍：“九方神尊？”
小蛟龙这般说，他才记起确有此事。
那时强行从街道上带着他回来，乌絮嘴上的确念叨着什么要去找九方神尊。
自屈阳舒仙逝，他一整日心绪不宁，也不知该如何同乌絮解释此事，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斟酌了半晌措辞，到底面对小蛟龙说不出“他不是，我才是”这等话，最终只道：
“……乖乖待在仙君身边。”
第20章 盘中之物
乌絮撇撇嘴，轻哼一声，对仙君命令口吻的话略有不满，又不可否认地心甘情愿。
“乖乖待在仙君身边？”尾音上扬重复了遍仙君的话，他环抱起手臂，“乖不乖，不都要待在仙君身边吗？”
他现下不过一条自保能力也无的小蛟龙，离开仙君连饭食都没有着落。
九方神尊若是有意收他为徒也就作罢，倘若人家毫无此意，要离开仙君的话一出口，他怕是连涧山道门槛都跨不出去。
更何况依照方才在空间所见场景，仙君竟能随意召来九方神尊以及其余几位不知名讳的神君，想来仙君在自己身边刻意隐藏了实力，扮猪吃老虎呢！
果然如他所想，能造出栖梧境那样空前绝后境地的人，断不可能是什么一事无成的凡夫俗子！
乌絮面上强装镇定，心底美滋滋地想：原来仙君是比九方神尊还要厉害的人物，有仙君指点，他将来定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转念一想，仙君当时为让他安生待在栖梧境，所言他为人族一事是编来诓他的，且两人相貌毫无相似之处，父子关系多半也是胡口乱邹的。
……仙君为何要诓他？他数多年身陷囹圄，仍有隐情？
究竟又是怎样的隐情，叫仙君到如今依旧藏着掖着说不得的？
越是深想，乌絮便愈是糟心，原本洋洋自得的心情跌入谷底，再抬眸望向乌迎的眼神里，不由带上几分幽怨。
小蛟龙变幻莫测的表情瞧得乌迎心中莫名，一时没能意会到他话中之意，眉头皱得更深：“此话何意？”
自飘飞思绪中抽身而出，乌絮身形一滞，转而抿唇笑得乖巧，像是经历柳府一事催促着成长不少，能切身感受到仙君的辛酸不易，当真心疼了他。
乌黑透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自然是要留在仙君身边的……拜九方神尊为师只是当日仙君不让我留在外边，情急下的想法。相比九方神尊，自然还是仙君更为重要。”
未曾想有朝一日能从这小蛟口中听见这样令人心情舒畅的甜言蜜语，乌迎紧绷的神经蓦地松了松，叫乌絮这一番话哄得软到心窝子里去。
那点别扭彻底烟消云散，乌迎身心愉悦，由衷认为，自己是否为九方神尊一事，似乎也没有多么重要。
小憩片刻，意外旁观神君们的一通谈话，耽搁这许久，光点钻入缚鳞珏这一状况还未向仙君说明。
而现下却要庆幸没能提早说出口，当下可是拿它另有妙用。
乌絮清清嗓子，做出一副精明强干的商贾模样，出声问道：“仙君，我这里有一本只赚不亏的买卖，你要不要做？”
话题转变迅速，乌迎微微一怔，而后挑了下眉：“什么买卖？”
小蛟龙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同时摆了摆脑袋：
“无需任何银两，单单只是口头的交易——我问仙君一个问题，倘若仙君如实告知，那我保证作为报酬要告知于仙君的事不会让仙君失望。”
无需多想便知晓这小蛟接下来要问他什么，自在通仙法阵看见乌絮，他就算到会有这么一遭。
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怕的，无非只是没打好底稿编故事，叫人发现漏洞圆不回去罢了。
乌迎毫不犹豫应了下来，静候小蛟龙坦言下文。
果不其然，只见乌絮行至他身前，做出凶狠表情两手重重往案面上一拍，犹如审问罪犯，扬声道：“说！为何要骗我你是人族，还是我爹！？”
乌迎脑中飞转，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小蛟龙又是一下重拍！
“莫要再编造那些莫须有的来诓骗我，我也不是很好骗的！”
“……”
乌迎叹道：“官爷，我所言非虚。”
乌絮默不作声将两只通红手掌负于身后，蜷着手指摩挲揉摁着减缓疼痛：“哦？说来听听。”
乌迎这才接着道：“如你所见，除我以外还有其余几名出身非凡的神君，当初捡到你……龙蛋里的你时，他们都想要将你据为己有。”
“官爷”提出疑问：“为何？因为龙蛋很可爱吗？”
“罪犯”摇摇头：“不，因为龙蛋大补。”
“……”乌絮不愿多听，摆摆手示意他接着说。
“但无论如何，在仙君眼里，阿絮是龙蛋也好，破壳后成了小蛟龙也罢，都是极为可爱的。”趁机以情服人，乌迎略一侧目，果然瞧见小蛟龙神色有所缓和。
“那般惹人怜惜的龙蛋，我自是不忍心袖手旁观看你成为他人盘中之物，于是便悄悄将你藏进神器天罗五蕴钵，护你周全。
至于‘父子’一事……我养育阿絮多年，自认还是担得起‘爹爹’二字。”
乌迎辩解收尾，神色淡淡。
这么一通停下来，仍是处处端倪，可偏生乌絮挑不出差错，打心底真真切切觉得十分有理。
瞪着人看了好半晌，最终也只能妥协：“好吧，姑且再信你一回。”
乌迎莞尔一笑：“多谢官爷。”
即使如此，乌絮也再无瞒着人不说的道理，褪去凶巴巴的皮，又变作平日里软软乎乎任乌迎拿捏的小蛟龙。
他从胸膛前扯着九节锁拽出缚鳞珏，捧着它凑近乌迎。
“仙君，在柳府时屈叔用以绞杀妖物散开的光点中，其中一颗钻进了玉珏里，后面它便一直灼热发烫，闪着亮光。”
乌迎脸色一变，一挥袖九节锁应声而落，他伸手接着缚鳞珏，将它搁置在书案上。
没再让小蛟龙胸前衣襟遮盖着，缚鳞珏得了空间，如风旋落叶般悠悠凝聚起光亮，少顷，竟是凝成已然“仙逝”的屈阳舒的模样！
屈阳舒模样的光影漂浮于缚鳞珏之上，未见双足，似是与缚鳞珏所蕴灵力融为一体，只是幻影并无实体。
迎面撞上两张无限放大的脸，饶是沉静淡定如屈阳舒，也被措不及防吓了一跳。
在场不只有乌迎乌絮二人震惊，显然屈阳舒本人对当下状况也摸不清头脑，幻影几回险些飘散。
乌迎一时哑然，半晌道：“昊苍……你没事？”
垂首端详一番自己如今模样，如若不出意外，他自爆后失了肉身，误打误撞一缕神魂依靠着缚鳞珏才免于彻底魂飞魄散。
他被迫将缚鳞珏暂时作为容身之地，玉碎人亡。
想了想，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也算并无大碍。
屈阳舒沉默片刻：“嗯。”
自柳府降妖屈阳舒舍身取义，乌絮已对其大有改观，当下急于求证也顾不得太多，挤着乌迎凑近缚鳞珏上飘荡的屈阳舒，没头没尾问道：“屈叔，我还是龙蛋时，你当真有意吃掉我？”
屈阳舒怔愣一瞬：“并无。”
两字蹦出口得太快，乌迎压根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自己绞尽脑汁编得全新缘由没出半个时辰又叫人给当场戳破了，不由轻叹扶额。
身后响起小蛟龙愤愤的声音：
“仙君！！”
乌絮炸了鳞，怒目而视。
“……听仙君解释……”
“我不听！仙君惯会哄人，往后说的话，我是断不会轻易再信！”
言罢，乌絮扭头冲出门去，离开出走再也不回来的架势。
乌迎伸手想要阻拦，又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小蛟龙的背影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点，再一眨眼，没了踪影。
“……唉。”
视线回落在不明就里的屈阳舒身上，乌迎轻声道了句“得罪”，认命地收起缚鳞珏，抬脚追了出去。
照着小蛟龙跑走的方向过去，是距离涧山道不远的一条小河，当时带一筐大白鹅回来，便是领着他去那边放的。
蛟龙本性喜水，小蛟龙这个毛病尤为显著，在栖梧境但凡受了委屈，前去找寻，不需用多费功夫，闲庭闲步着过去，定然能在漱玉潭看见一对浮于水面之上的龙角。
只是这回怕当真使得小蛟伤了心，乌迎也不敢过多耽搁，不及犹豫匆匆赶过去哄慰。
赶到河边时，只见乌絮已然化作龙身，长长一条沉于水底，河底潜伏在里边一动不动，时不时有几尾游鱼蹭着过去，皆若空游无所依。
乌迎放轻脚步踱步过去，立在岸边柔声唤：“阿絮？”
乌絮恍若未闻，依旧一动不动，小河拢共就这么宽这么深，狭狭窄窄挤着他一条小蛟龙，分外委屈可怜。
这样一副赌气意味十足的模样，放在乌迎眼中看来，亦是可怜可爱极了。
心底软成一汪水，只恨不得再变大些，往后小蛟龙身子长了多长都能待得下。
“阿絮，莫要再委屈。仙君诓骗你，属实有难言之隐，现下不能告知你，都是……”乌迎顿了顿。
都是什么？为了你好？
此话他在寻常百姓家不知听过多少回，当时总是暗地里嗤之以鼻，现如今却又要亲口说出自己嗤之以鼻的话。
琢磨半晌，终究还是没能道出口，乌迎轻叹一声：“再给仙君些时日，待解决了麻烦，仙君定知无不言，绝不有所隐瞒。”
他这一通话自认言说得真心实意、感人肺腑，只望小蛟龙莫要再生他的气。
等了半晌不见有回应，却听侧面草丛里传来“窸窣”响动，乌迎眼神一凛，斜飞一道眼刀过去。
“何人鬼鬼祟祟？”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农夫背着竹篓，连滚带爬地匆草丛里钻出来，哆哆嗦嗦抖成一团，趴伏在他身下连连求饶：“仙君饶命，仙君饶命！”
他不过进竹林想扳些竹笋，哪知碰见这神神叨叨的仙君对着河水自言自语，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草丛里躲了许久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还是叫人给发现了。
莫说这农夫被吓得不轻，饶是寻常情绪波澜不惊的乌迎眸中也划过愕然。
草丛里蹲着个人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况，实在非他意料之中。
农夫身子伏得极低，生怕自己发现了面前这位仙君的秘密，对方一个不快抹了他的脖子。
听见声音，按耐不住心中好奇，水里默不作声的小蛟龙在乌迎身后悄然探出一双圆润的眼窥看了看，等乌迎察觉响动回过头去，他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无奈，乌迎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地上恨不得将脑袋钻进土里的农夫道：“我并无恶意，请快些起来吧。”
白衣仙君态度柔和，听起来也确实并未有打他性命的主意，农夫战战兢兢飞速抬头瞄了乌迎一眼，撑着地慢慢站起身。
先前他在这竹林附近不是没遇见过修仙者。
普普通通康曲城西坊的一家小农户，一家三口过着清贫满足的日子，妖物作祟虽是惹人嫌了些，城中有管辖者庇护着，大大小小祸乱不断，倒也过得去。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与这些耍刀舞剑的人打上交道，可算上这回，却是面对面碰着两回。
头一回那日他是进山想采些药材，没曾想恰好撞见一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捂眼倒地，叫他手心死死按着的那只眼，淅淅沥沥不住往下流着血水，打湿了半张脸。
同样是无意间从草丛里窜出来，头一抬，撞上个正着。
那道凶光毕露的狠戾眼神，至今他都难以忘怀。
虽说最后出于人道，他强忍惊恐，哆哆嗦嗦用以防万一随身带着的麻布替对方包扎了右眼的伤。
黑衣男子沉默寡言，只在他动手时问了声需要给他什么报酬，被他摆手拒绝后，便再未发一言。
离去时隐约听见对方道了谢，彼时日光已然隐进山头，操心着家中妻女，农夫也没再多管，匆匆下了山。
他确实见过仙君，可对着小河絮絮叨叨这般久的，还是头一回遇见。
农夫抱拳冲着乌迎弯了弯腰，面带歉意：“实在抱歉，扰了仙君大显神通。”
乌迎啼笑皆非，他连条小蛟龙都哄不好，大显神通？
略显尴尬地摆摆手：“不，不，并没有在做什么要紧事。”
于是农夫不禁朝他身后的河流投去视线，结合方才躲在草丛听见的那些像是哄孩子的话，他大胆猜测道：“不是在做什么要事……那仙君可是在哄慰家中灵宠？”
乌迎沉吟片刻：“……是。”小蛟并非人族，也是他养大的不错，若要称作灵宠，也无可厚非。
农夫心底一琢磨，想来作为灵宠既能叫仙君这样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哄劝着，那这灵宠当是万分得宠了，不然怎敢跟做主人的耍脸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