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什么肉羹,昨日那碗可是要比阿絮的脑袋还大。快些清醒清醒,我们要接着赶路了。”
乌絮不情不愿地闷闷应了声。
一路马不停蹄也就作罢,连饭也吃不饱,他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赶路更麻烦的事。
看出他的不情愿,乌迎只能哄着:“我们此下要去蓬莱,那儿的珍馐美馔可是旁的地方见不着的。到了地方,仙君定然请阿絮美美吃上一顿。”
一听此话,小蛟龙果然来了兴致,萎靡不振的气头消了不少,彻底睁开了眼瞅他:“当真?”
“当真。”
乌迎嘴上答应得极其坚定,恍若不让乌絮吃上那些珍馐美馔,誓不罢休。
得了仙君承诺,乌絮也不再拖延磨蹭,跳下床迅速拾掇好昨日乌迎摆在桌面,朱砂一类的东西,倒是比他更要迫不及待。
“那我们快走了。”他返身来拉乌迎。
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轻微力道,乌迎叹了口气。
看来此下不止要寻桓上的下落,他还得跟当今蓬莱岛岛主套套近乎,恳请人家能挥手放人,带着小蛟龙进去吃顿好的。
出发的时辰较早,外边的天色尚且还有些暗沉,灰蒙蒙地笼着阴州。
朝着城门方向走时,路上恰好迎面碰上一支规模庞大的送葬队伍在街上游行,铜号、大锣开道,“引路钱”飘飘摇摇撒了一路。
擦肩而过,乌絮不由多看了几眼。
能有这般规模,家族定是有些荣耀地位,乌迎心中暗忖,发白者在灵柩旁哭天呛地,也不知是哪家的儿女走得这样早,这样可惜。
出了城门,阴州城外的景象却与二人进来时截然不同。
分明初来乍到时,踏入阴州前脚下还踩着荒芜黄土,一派凄凉萧索。
可眼下,众多商铺设到了城门外边,售卖各类货品的小摊店铺鳞次栉比。
此刻时辰尚早,虽未有多少行人,却也端得是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乌絮牵着乌迎的手,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仙君,阴州有几处城门啊?”
乌迎亦是不确定道:“一处……吧。”
他本想循着来时路返回康曲城,打探并安排渡漠海、赴蓬莱岛的事宜。不料阴州城外竟已变作这番景象,来时路径被这些密密麻麻的商铺挤占得无影无踪,根本无处可寻。
二人正困惑间,不远处一道轻快身影在摊铺间形成的小道上灵活穿梭。
那人东窜西跳,一连凑近好几家铺子,却一样东西没买,反而越行越近,直冲着他们二人而来。
近来遇见的稀奇事太多,待那身影渐近,能看清模样后,乌迎倒无多少惊慌,却听身旁的小蛟龙再度发出一声惊疑:
“又是阚山柳?!”
昨日在客栈所见那位,他能斩钉截铁喊出名字。可眼前这位,虽与阚山柳生着同一副面孔,却明显年轻不少,笑得机灵活泛,眉眼间还带着未褪的稚气。
“阚山柳”被乌絮这一嗓子惊得猝然停步,先是一愣,随即疑惑地扭头四下张望:“城主?城主在哪儿呢?”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也辨不出眼前人是真不知情,还是装模作样。赶来阴州前,乌迎只知这是座极为混乱的城池,却未想过竟能诡异至此。
见二人闭口不言,“阚山柳”恍若未觉,兀自笑眯眯地负着手,踮起脚尖,目光在两人脸上好奇地游移:“敢直呼城主名讳……有胆量,我喜欢!” 他伸出一只手到乌絮跟前。
小蛟龙看了看对方笑嘻嘻的脸,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指尖刚探出袖口,就被对方一把紧紧握住,热情地摇了摇。
少年爽快介绍道:“我叫阿妄,你呢?”
“我叫乌絮……”头一回碰见比自己还热情主动的人,小蛟龙难得感到些许别扭,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朝仙君投去求助的眼神。
可惜一旁的仙君正若有所思,自始至终摩挲着下巴打量着这位“面熟之人”,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乌絮只得硬着头皮接话:“阿旺?旺财的旺吗?”
阿妄一把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你才是旺财呢!是‘虚妄’的妄,‘妄念’的妄!”
“哦。”乌絮撇撇嘴。
好在阿妄无意计较,他目光落在乌迎怀中的小包袱上:“你们是要出城吗?”
这家伙除了相貌相近,跟大殿高台上那位简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乌絮已在心里将二人划清界限,听阿妄这么一问,当即迫不及待地追问:“阿妄你是阴州人吧?可否告知我们,出城门后的路该怎么走?”
像是到了展示拿手好戏的时刻,阿妄环抱起双臂,得意洋洋:“阴州城门布有防御术法,外来者不懂其中规矩,若无人提点,或者没有城里的‘老人’引领,怕是一辈子也绕不出去。”
闻言,乌迎微微一怔,立刻回身仰头,仔细审视阴州城门上那些色泽暗沉、几乎与城门融为一体的怪异图样。
乍看之下,图样冗杂混乱,排列毫无规律,但经此提醒再细瞧,竟隐隐透出某种古老、久未启用的幻术气息。
这幻术既能追溯到很久往前,不难想到出自谁手。
这下乌絮也顾不得别扭了,学着对方刚才的样子,主动牵起阿妄的手用力摇了摇:“那……阿妄,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出去吗?”
“当然可以啦!”阿妄答得清脆爽快,没有丝毫迟疑。
未曾想这位新结识的“好友”如此“善解人意”、“乐于助人”,乌絮简直感激涕零,又握着他的手使劲摇了摇:
“谢谢你,阿妄!”
阿妄嘴角噙着笑,十分受用。
“来,我告诉你们破阵的法子。”他示意二人凑近,压低声音,手指隐秘地指向不远处一个身强力壮、赤裸着上身的屠夫,“瞧见那边卖猪肉的铺子了吗?”
乌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点点头:“看见了。”
“你们走去他的铺子前,”阿妄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语气笃定,“连说两句‘豆腐西施,我要娶你为妻’,那位胡屠夫便会引你们走一条偏僻小径,从那儿出去,就是彻底离开阴州了。”
……豆腐西施,我要娶你为妻?
乌絮在心底默念了两遍,狐疑顿生:“当真这般简单?”
阿妄信誓旦旦:“千真万确!”
小蛟龙吃过上当受骗的亏,不敢擅作主张,再次以目光征询仙君。
乌迎沉吟片刻:他对此类术法并不精通,但确曾在古籍中见过以特定言行破阵的记载。城门口这些商贩,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百姓,若只需说两句话,未尝不可一试。
他不动声色地将小蛟的手从阿妄那里拽回自己掌心,牵着他径直走向那猪肉摊。
见二人前来,屠夫将磨得锃亮的剁肉刀“哐当”一声重重砍进厚实的案板里,声如洪钟:“要几两肉?”
乌絮盯着案板上寒光闪闪的剁肉刀咽了咽口水,感受到身后仙君传来的温热体温,才稍定心神,试探着小声道:“豆腐西施,我要娶你为妻……”
或许是声音太小,亦或是胡屠夫耳背,那生着络腮胡的健壮汉子俯下身凑近乌絮,震耳欲聋地吼问:“什么?几两?!”
脑袋被吼得嗡嗡作响,乌絮也带上了点火气,皱眉提高了音量重复道:“我说!豆腐西施,我要娶你为……啊!仙君救命!!!”
话音未落,案板上的剁肉刀带着破风声擦着他的鬓角飞掠而过!若非乌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向后疾退,后果不堪设想。
胡屠夫已是怒目圆瞪,须发戟张:“狗日的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也敢打老子媳妇儿的主意?!” 吼声如雷,震得附近摊位的遮阳棚都簌簌作响。
肉摊这边的巨大动静顿时引来一片看好戏的目光,四周商贩脸上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这一片的摊贩都清楚,早年这卖肉的地方,其实是卖豆腐的。
卖肉的和卖豆腐的,本是一对恩爱夫妻。
前些年,这脾气火爆的胡屠夫生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久久难愈。
他那漂亮贤惠的妻子,便靠着在阴州城门口卖豆腐养活两人,每日还要耗费不少银钱进城给他抓续命的药。如此日复一日,熬过一两年,胡屠夫依旧不见好转。
眼看“豆腐西施”家要办白事的消息便传开了。一些原本就对胡屠夫不以为意、对“豆腐西施”垂涎已久的男子,按捺不住,也不管人还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捧着各色讨巧玩意儿就敢扒在窗边高喊:“豆腐西施,我要娶你为妻!”
胡屠夫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能被他们活活气死。
但说来也奇,兴许是这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去,他竟生生给“气活”了。
不久后,胡屠夫如有神助般慢慢好转,最终痊愈如初。那些不知死活、公然上门挑衅的家伙,挨个被他找上门去狠狠教训了一番,自此胡屠夫凶名远扬,“豆腐西施,我要娶你为妻”这句话,更是成了这一片大忌中的大忌。
谁若敢提,就是摆明了要跟胡屠夫对着干。
远远看着两人让自己几句话糊弄得叫胡屠夫拿着剁肉道追着四处奔逃,阿妄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阿妄,阿妄?你笑什么呢?你快告诉我们呀。”
乌絮几声略带焦急的呼唤拽回阿妄暗自偷笑的思绪,他从自己作恶成功的幻想中回过神,抬手摸了摸扬起的嘴角:
“嗯……?我笑了么?”
这阿妄的言行举止处处透着怪异。乌迎冷眼看着他,语气带着无形的压力:“小兄弟既然这般热情,又知晓阴州城门口的规矩暗语,何不直接引领我们出城,反倒要多此一举去‘劳烦’旁人?”
这话说得近乎得寸进尺,若放在常人耳中,少不得要争辩几句。
可阿妄显然心里有鬼,经他这么一问,一时哑然,支支吾吾心里编纂半晌才给出一个解释:“我只知其中规矩,具体该如何施行,还是需由城主专门安排的人才能办到。”
乌迎像是信了他的说法,敛去眸中冷光,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是么?”
阿妄见他笑,暗自松了口气,当即也跟着笑得更为灿烂:“自然,我所说绝无半分虚言。”
“既如此……”乌迎手指微动,一道寒光闪过,一柄精巧的匕首凭空出现在他指间。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两下,随后递到乌絮手中,目光却始终锁在阿妄脸上,“那便劳烦小兄弟多陪我们走一趟,亲自去跟那位胡屠夫,说上几句‘热闹话’。”
乌絮接过匕首,心领神会地将冰冷的锋刃抵在阿妄腰间,一改方才求助时的软语,恶声恶气地催促:“听见没?快点去说!” 将“狐假虎威”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可当真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阿妄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心翼翼低头瞥了眼腰间锋利的匕首,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这东西在身上戳个窟窿。
乌絮逼着他步步走向胡屠夫的摊位,阿妄叫苦不迭,昔日做过那般多戏弄人的坏事,如今也算是自食恶果,惹上两个不好惹的煞星,倒大霉了。
见三人结伴而来,胡屠夫同阿妄想象中那般,猛地把手中剁肉刀砍进案板,视线在他三人面上流转,声如闷雷:
“阿妄,又是你小子!要几两肉?”
对上胡屠夫那要杀人的眼神,阿妄双腿发软,几乎想往地上缩。
腰间匕首威胁地又往前顶了顶,阿妄身子绷得死紧,嘴唇哆嗦着:“豆…豆……”
胡屠夫不耐烦地俯身凑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嗯?!”
“豆腐西施,我想娶你为妻!”
破罐子破摔,阿妄这情绪激动下,几近是扯着嗓子喊出得一声,瞬时让所有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目光牢牢钉在他身上。
第24章 镜花水月
肉眼可见的, 胡屠夫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一字一字像是要生生剜了阿妄的肉。
“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待胡屠夫将剁肉刀从案板上拔出来,阿妄“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哭饶道:“不怪我啊,是他们逼我说的!”
他跪在地上扭着身子,指向乌絮乌迎二人控诉。
“我要是不说,他们就要拿匕首捅我, 我也是没办法呀……”
惹事生非的主, 现下却将自己伪装成无辜受害者,饶是见多识广的乌迎都忍不住为其精湛的演技抚掌。
胡屠夫握着剁肉刀,凶神恶煞:
“巧舌如簧的兔崽子,老子会信你的鬼话?!敢拿老子寻开心, 今日非得剁你一根手指,给你些颜色瞧瞧。“瞪着地上哆哆嗦嗦的阿妄, 胡屠夫大喝,“伸出来!!”
阿妄彻底吓破了胆, 涕泗横流, 见胡屠夫绕过肉摊朝自己走过来, “嗖”地爬起身直往后窜。
也算是让人吃了教训,若当真要让阿妄付出一根手指的代价,乌絮心中也是过意不去。
仗着仙君在身后给自己撑腰,他跨前一步伸展开双臂挡在阿妄身前:“别再欺负他了!”
阿妄躲在后边趁机抹了把眼泪, 感激涕零地看向为他英勇而出的乌絮。
“外来人?”胡屠夫拧起眉头,来回打量了下眼前这个子不及他肩膀的小子, 以及对方身后的青年男子,“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我劝你们别多管闲事!”
说着他用力抓着乌絮的肩膀想要将他甩到一边,那身着白衣, 自始至终恍若置身事外的男子却蓦地出了手,握着他的小臂稍稍使力,胡屠夫只觉得当即麻了半边身子,不受控制地松了手。
乌迎幽幽开口:“剁手指有些过于血腥,揍个半死不活,应是差不多能赎罪了。”
此话一出,乌絮、阿妄二人皆震惊地回头望向他。
“仙君!”
乌絮慌忙去拽乌迎的衣袖,半死不活,那可是离死也只差一半了啊。
好在胡屠夫本意也只是吓唬这整日以捉弄人为乐趣,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一番,并未打算当真剁他一根手指。
重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转身又回了自己的摊位上守着,对着三人驱赶地挥了挥手:“快滚,别妨碍我做生意。”
于是阿妄马不停蹄地滚了。
离开这诡异阴州的办法没拿到,反而在这些闲事上耗费一通时间。两人挨着询问设在城门处这些商贩,众人皆是摇头道不知。
晌午日头狠毒,小蛟龙白嫩的面皮晒得红扑扑的,一挨着火辣辣的疼。
乌迎瞧着心疼,只能先领着人,抱着包袱灰溜溜地又进了城。
进去城门,阿妄竟没独自离开,而是一直蹲守在不远处的阴凉地里候着他们。
见乌絮缩在仙君投在地面的阴影下皱着眉往里走,他连忙站起身奔过去,伸长了胳膊挥挥手。
“怎么样,有打听到如何出城吗?”
此时阿妄已然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样子,恍若城门外戏弄二人,在胡屠夫面前大哭求饶的另有其人。
对于这样厚脸皮且嘴里没一句实话的人,乌絮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松了乌迎的手,一鼓作气跑到一家卖茶水的遮阳棚下,方才脱离险境似的松了口气。
相比起他的狼狈,乌迎简直像是百毒不侵,全然不受头顶毒辣的日光影响,依旧慢悠悠往过来晃。
小蛟龙耐不住,催促:“仙君你快点呀!”
阿妄跟着他跑到遮阳棚下躲阴凉,叫人忽视也不觉难堪,鞋尖踢了踢地面上这家卖茶水没扫净的“引路钱”,兀自道:“不知是哪家今日办了白事。”
应着他的声音,乌絮垂眸看了眼阿妄脚下踩着的东西。
哪知只是这一眼,他猛然怔住,似是叫那片薄薄的“引路钱”给摄去魂魄,双目蓦地空洞无神,没骨头地软到下去。
乌迎及时察觉,飞速向前接住小蛟,以免让人磕破了相。
乌絮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景象渐渐恢复清明,竟不知怎的四周换了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前一瞬分明还是青天白日,现下却已成了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下意识回身想要去找寻仙君的身影,可身边除过高墙深院,以及几棵他识不得名字的树,再无旁的事物。
如今经历过一些事,他也不想总还是做遇事只会寻求仙君帮助的幼稚孩童。
乌絮紧抿着唇,强行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朝隐约有亮光闪烁的方向走去。
脚下是经由露水浸润,较为潮湿的深深草地,乌絮方才走了几步,就已然有打湿靴袜的迹象。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惊恐万分求救,他连忙闪身躲在树后,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查看外边的情况。
一名发簪珠宝松散,乌黑发丝遮蔽了大半面貌,颇为狼狈不堪的女子惊慌失措跑进来,却十分不走运地被四周高墙挡住去路,绝望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