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其后的,是名与那日企图卖掉他的沈光羽,戴着同样面具的黑衣男子,身形颀长,手握长剑。
女子不甘心就此丧命,在黑衣男子贴身近来时猛地跳扑过去,与对方扭打在一起。
黑衣男子显然未能想到她竟还有反抗的力气,一时轻敌竟当真挨了女子一记重拳,面具因此掉落下来。
乌絮躲在树后听得万分紧张,以此角度也看不见这黑衣男子又是何人,只见女子当即失去浑身力气般,“噗通”一声正面朝着男子跪倒下去,死死抓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
“城主……城主,可是榕儿哪里惹了您不开心?只要城主要求,榕、榕儿什么都可以做!”榕儿竭力使自己声线平稳,摆出阚山柳曾说过最喜爱看她做的柔媚神情,眼泪“扑簌簌”地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只求城主给榕儿一条生路,往后榕儿定……”
话音未落,被看见真面目的黑衣男子俨然已失了耐性,凌厉剑光一闪,榕儿便被抹了脖子,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直到临死前她也没能想明白,为何前几日还视她为心尖肉的阚山柳,在今日她提出回家看望,并亲口允下她后会对她下此毒手。
亲眼目睹一场暗杀,乌絮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不敢暴露分毫。
可黑衣男子还是十分警惕地四处走动着查看一番,最后脚尖一转,竟径直朝乌絮这边走来!
躲着的这棵树紧挨着墙角,唯一的出路被黑衣人堵死,根本无处可逃。
他自欺欺人地紧紧闭上眼,生怕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发现他,也将他斩于剑下。
怪异的是,黑衣男子提着尚且还在不住往下滴血的剑,绕着整棵树绕了一圈,碰着乌絮时,直直从他身体穿了过去。
未发现异常,黑衣男子运起轻功,脚尖一点飞身至屋檐,消失在月色之下。
乌絮奇怪地翻看自己的掌心,贴上粗糙树干却是能够有所感触。
他走到死不瞑目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榕儿身边,轻轻拨开她面上凌乱的发丝,借着月光定睛一看——
正是昨日他与仙君在阚山柳大殿内,对方怀中圈抱着逗弄的美人。
自此,像是被主人发现他是偷溜进来窃取他人记忆的“小偷”,乌絮的五脏六腑在瞬时间用力被挤压,痛得他眼前一黑,再度失去意识。
彼时乌迎带着昏迷不醒的小蛟龙回到原先住的那家客栈,平平整整放他平躺在床榻上。
乌絮似乎堕入梦魇,紧皱着眉十分痛苦的样子,鬓角处满是细密汗珠。
乌迎拿了用凉水浸湿的帕子,一点点耐心地替他揩去,见那对眼睫将要苏醒地颤了颤,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连忙凑过去倾听。
“仙君……仙君……”小蛟龙声音微弱,面色惨白,看上去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乌迎心中不由愈发焦急,掌心贴上小蛟龙汗津津的额头,源源不断给他输送灵力,尽力为他缓解疼痛。
事发突然,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害得乌絮至此,他在保证不会伤害到小蛟龙的界限下,进入他的识海探查,同样并未查出是何种缘由。
……这种脱离自身掌控的感觉十分不好受,尤其有关于乌絮。
他如今头一回体验到,也不愿再体验
输送灵力应是起了些效用,小蛟龙的眉头渐渐舒展,没再苦巴巴皱着小脸。
乌迎稍松了口气,正欲收手时发现小蛟龙胸口处的缚鳞珏在散发着微弱光芒。
意识到什么,他伸手拨开小蛟龙的衣衫,将那枚如今是屈阳舒“安身之所”的玉玦拿出来。
方一离开小蛟龙胸前紧贴着衣裳那处的狭小空间,屈阳舒的神魂立时冒出来,悠悠漂浮于玉玦之上。
彼时屈阳舒同样紧紧锁着眉,像是遇见极为棘手的事,合着眼并未发觉自己已然暴露在外。
乌迎面色一变,解了九节锁一把将缚鳞珏拽出来。
屈阳舒那缕神魂大风刮过白烟般地晃荡了晃,慢慢睁开眼,恰与乌迎含着怒意的眼眸对视上。
“昊苍……!”乌迎半怒半无奈地喊他。
屈阳舒佯装自己不但瞎了右眼,还聋了耳朵,撑着“地”站起身,意图钻回缚鳞珏里。
好在乌迎眼疾手快,随手拿起方才给小蛟龙揩汗的帕子盖在上边,隔断了他的去路。
屈阳舒凝视片刻脚下淡粉的手帕,无奈之下最终只能抬起头,回应乌迎:“世漓……”
第25章 引路钱
乌迎颇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疼痛的对象竟然是九人中最为靠谱的昊苍。
小蛟龙倒下去的毫无征兆,要说怪异之处,也只有那往阿妄脚底下看的一眼。
脚底下踩得什么?早晨抬着的棺椁里那位的“引路钱”。
方才瞧见缚鳞珏亮光, 他才想起屈阳舒作为神君最擅长的招数——通过去世之人相关之物,读取其生前记忆。
数千百年流传下来,借助媒介读取记忆一事依靠部分术法不难做到。
而昊苍的特殊之处便在于,他所借助媒介仅需有关, 甚至本人无需触碰过。并且能够读取的记忆毫无限制, 甚至可以回溯至死者出生的时候。
如今昊苍肉身已毁,仅存神魂,他的力量无法施展完全,乌絮莫名陷入昏迷, 估摸着便是被屈阳舒借去身体,充当了个供他充分使用灵力的“容器”。
而作为神君“容器”的小蛟龙显然并不合格。他自身并无多少灵力, 猝然强行灌入,犹如脆弱的琉璃器皿, 是会撑破、撑裂的。
“……阳舒, 你知我有多珍视他。”乌迎只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上回小蛟险些惨死于他剑下, 这事过去,他以为屈阳舒多少会有所收敛,更别提如今还是靠着乌絮的缚鳞珏才可苟活。
屈阳舒也知自身做法极不厚道,移开与乌迎对视的视线, 转而望向躺在床榻上,面色恢复了些红润, 隐有醒来迹象的小蛟龙。
沉默良久,他道:“对不起。事关星文……”
“莫要再唤他神号。”乌迎冷冷打断道,“阚山柳已非神君, 莫要玷污了‘星文’二字。”
屈阳舒住了口,眸底闪过一丝哀凄。
他又何尝不知阚山柳已非神君。
知晓此事,所付出的报酬可是他的一只眼。
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些,乌迎凝视着略显失魂落魄的屈阳舒半晌,终究不忍心。
千百年前,昊苍便是几人中最为热心肠的大哥,他面上虽是冷淡了些,可当有谁遇上棘手不好解决的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屈阳舒。而屈阳舒本人也从未有过怨言,勤勤恳恳地尽自己所能,为所有人解决麻烦。
如今阚山柳变作当下这般模样,最为难过伤心的,定然也是屈阳舒。
……他又如何对这样的人再多说几句重话?
“昊苍……我只希望你能够想明白,现下阚山柳已绝非以往的星文。”乌迎深深叹了口气,几近残忍地提醒道,“他可是,生生挖了你一只眼。”
屈阳舒愈是将这段情谊看得极重,他便愈是替他感到不平,只恨不能一棒子把人给敲清醒了,睁大眼好好看看,阚山柳如今是怎样的堕落。
“我知……”屈阳舒话音未落,被一声微微沙哑,含有浓厚依赖意味的轻唤打断。
“仙君……”
气氛凝固,乌絮悠悠醒转,咕哝着叫乌迎。
睁眼在客栈床榻上躺着,恍惚间乌絮还以为自己方才做了个格外真实的噩梦。
没有安全感时,他便极需仙君陪在身边,但凡近处感受不到乌迎的气息,心里就好似落不到实处,空荡荡的。
乌迎敛去面上的冰冷神色,行至榻边,动作轻柔地捋了捋小蛟龙耳边蹭乱的发丝。
“身子可还有哪里痛着?”
乌絮仔细感受了下,那些钻心入骨的疼痛悉数散去,当下浑身上下像是被最纯净的泉水贯通各个筋脉洗涤过,除过还余下些微酸痛,却是比往前还要通畅豁达。
于是他摇摇头,目光穿过乌迎颈侧,落在桌面上垂首立在手帕上的屈阳舒身上。
他抬手摸了摸胸前,发现缚鳞珏又被仙君给摘下来了。
不过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先告知仙君自己方才在“梦”中所见所闻,实在诡异。
乌迎听他说提起“梦”,斜睨着眼瞟向屈阳舒,正好捕捉到对方心虚的眼神:
“哦?什么样的梦……能让我们阿絮睡这般久?”
耳边似还不断响着蓉儿的苦苦哀求声,乌絮愤愤不平地对仙君控诉阚山柳的恶劣行径。
“分明白日还抱着人家姑娘,夜里便要六亲不认地把人家逼到绝境给杀了。”
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由,非叫蓉儿丧命不可。
“不过说来奇怪,在里边那两人好像都看不见我……”为了确定自己现下已经恢复正常,乌絮伸手又摸了摸仙君的脸,确实是温热触感,方才放下心来。
联想到客栈楼下那名遭众人围堵的“醉汉”,以及城门以戏弄取笑他人为乐的“阿妄”,乌絮转念一想,自发推翻了方才对阚山柳的控诉。
“长得虽然一模一样,但也不一定是阚山柳。他堂堂一个城主,就算要杀人灭口,应该也不屑于自己动手。”
乌絮思索片刻,得出如此结论。
乌迎瞧着他,眼中透露出欣慰。
原先他总担忧小蛟龙让他保护太好,不谙世事得过分,往后留在栖梧镜以外倘若再遇上苏叶那种心怀不轨之人,只怕是被人卖了反要帮着数钱。
现在看来,傻是傻了些,脑子不笨,刻意引导一番,能护住自己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不待他出声评点一二,身后屈阳舒已然点点头:
“不错。阚山柳为让天道革去他神君一职,犯下‘杀孽’,加之近两日在阴州发生的怪异现象,据我猜测,星……阚山柳的本体分别化作了‘杀’、‘盗’、‘淫’、‘妄’、‘酒’。”
屈阳舒神魂藏匿于缚鳞珏,可外界所发生一切,他皆有感知。
“昨日在客栈楼下那位是‘酒’,阿妄是‘妄’!”乌絮兴冲冲接话道。
当今阴州城城主位置上那位,不出意外就是“淫”了。
屈阳舒再度颔首:“正是。”
二人这一番讨论全然将乌迎置于事外,眼见小蛟龙跟昊苍一拍即合,要跟着“人贩子”跑了,乌迎默默站起身,打算推门离开这件无他立足之地的房间。
经由上古神君灵力洗涤,乌絮只觉得身体舒畅痛快,浑身使不完的劲。
他眼疾手快拽住仙君的衣袖扯他回原处坐好,安抚地如仙君安慰他时那般,轻轻拍了拍仙君的脑袋。
出乎意料得是,这招竟同样对仙君起效,乌迎欲言又止,片刻后妥协叹道:
“既如此,昊苍,以你所见,当下我们该如何?”
实际提此疑问实在多此一举,不消说,只要当时阚山柳捅得不是屈阳舒的心窝子,这死心眼的人都会认定对方还有救。
既然已经揪住了点苗头,屈阳舒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果不其然,屈阳舒缓缓开口道:“如今我们也不知出这阴州城门的法子,先解决了阚山柳几个分身,说不准就有线索了。”
“成。”乌迎起身撂下一句,行至门前暂且驻足,“分头行动,我去带来‘妄’、‘酒’,剩下两个交给你们去打探消息。”
说罢,头也不回,推门出去了。
屈阳舒让缚鳞珏滋养着恢复了些,既是已能借小蛟龙的身体施展能力,想来保护着小蛟龙在阴州肆意横行也是没什么问题。
屋内二人双双收回望向门口的视线,乌絮奇怪道:“仙君是不是生气了?”
惹怒仙君本人:“……多半。”
比起屈阳舒,乌絮自然还是更愿意和仙君一块做事,而且方才仙君出去连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可从来没有把仙君惹得这般生气过!
不由气呼呼鼓起腮帮子,眼神幽怨地看向若有所思的屈阳舒:
“都怪你,害得我被迁怒。现在仙君也不要我了!”
兀自趴在桌上生了会儿闷气,忽而想到,除过擦桌子抹板凳、领着成群结队的大白鹅到河边遛弯儿此类,体现不出丝毫作为蛟龙威严的任务,这还是头一回仙君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代给自己。
而屈阳舒如今只能依靠他的缚鳞珏存活,说明整个任务还是需由他来做中流砥柱,屈叔只是起到辅佐之用。
思及此,乌絮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也顾不得再跟屈阳舒赌气,跳下床,走到方才仙君所在的位置坐下,揭开盖在缚鳞珏上边的帕子,面朝对方虚心求教。
“屈叔,我们首先要做什么?去向客栈的伙计打听近来哪里有失窃事件发生吗?”
屈阳舒负手于身后,神色严肃地仰面看着眼前比他足足大了数倍有余的小蛟龙:
“不必。”他招手示意乌絮靠近,指尖凝聚起光亮,在小蛟龙耳垂轻点。
“阖眼,静心聆听。”屈阳舒道。
乌絮依言照做,闭上眼睛竭力摒除脑海里杂乱不宁的思绪,全神贯注于被屈阳舒轻点过的那只耳朵上。
不多时,他像是整个浸泡进了池水,有人立在岸边低声交谈,几句不甚明晰的人声含糊地传入耳朵。
岸边的人不断增多,但那些交谈声不但没有因人数的增加而更加混乱,反而逐渐清晰明了起来,几乎是专门站在他跟前对着他说的。
“娘!您前几日给小妹买的拨浪鼓呢?”
“窗子边上没有么?”
“……”
“怪了,我埋这树根底下的酒坛子哪儿去了?”
“你那日喝蒙头了吧!”
“……”
“……”
“我挂这儿的腌肉呢?!”
“……”
“欸,我家夫人昨夜又丢了几只陪嫁的金镯子!”
“我家夫人也是!说来也奇,府邸里里外外安置了那么多人守着,还是防不住那胆大包天的小贼,阴州除了城主身边的人,还有谁有这样的身手?糟蹋死了那么多漂亮姑娘还不满足,现如今,连百姓的钱财也不放过?”
“嘘……!”声音停顿了顿,刻意压低,“这话可说不得。”
“是,是,瞧我这嘴……”
“唉,自从沈家的传家宝叫人给偷了,阴州再没个安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是呀, 主子们受了气,遭罪的可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真是倒霉。”
“可不是么, 今早上那沈家的榕儿姑娘才下了葬……不说了,不说了……”
所能听见的谈话范围,自这家客栈不断扩大,包含乃至整个阴州。
沈家的榕儿姑娘……乌絮脑海里浮现出那让高大院墙堵住生路, 绝望瘫倒在地的纤细身影。
今早他与仙君方在出城道上遇的送葬队伍, 想来榕儿姑娘遇害也在不久前。
依照方才所听见的交谈,“盗”此人似乎百无禁忌,偷有钱人家的金银珠宝也就作罢,小到连幼童的拨浪鼓都不放过, 且来去无踪,搜寻起来有一定难度。
乌絮略一思索, 决定还是先从“杀”入手。
待耳边说话声渐渐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他慢慢睁开眼。
“可有所发现?”见他睁了眼, 屈阳舒问道。
乌絮不答反问:
“在城门, 我不过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引路钱’,就亲眼目睹了榕儿姑娘被杀害时的场景,想必……是屈叔做的好事吧?”小蛟龙“哼哼”两声,以示不满。
屈阳舒并不遮掩, 坦率承认并向他表以歉意:“是,情况紧急, 我担忧后边‘引路钱’被店家清扫,才……”他面露愧疚,真心实意对这条老友千辛万苦拉扯大, 却被自己再三“坑害”的小蛟龙感到抱歉。
“好啦好啦,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乌絮大度原谅了屈阳舒。
且不提自己现下好端端坐在这儿,接受上古神祗灵力的洗涤,他现在隐隐能感受到体内有力量正在缓慢凝聚,这可是在栖梧境时,相当偶然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的。
还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呢!
乌絮暗暗美滋滋心想着,再一抬眸,却发现屈阳舒面色发白,连带着漂浮在玉玦上的神魂色泽都浅淡了不少,恍若随时都会消散。
不由忧从中来,他连忙凑上前关心:“屈叔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借用小蛟龙身躯,以“引路钱”为媒介进入那名为榕儿的死者记忆,已然消耗屈阳舒大量精力,方才又使了“顺风耳”打探消息,此下身体不免吃不消。
“无碍……此事暂且不急……切记,莫要擅自行动。”
屈阳舒本还想多叮嘱几句,可神魂已然不受控制地不断减淡,只能匆匆嘱咐小蛟龙莫要独自乱跑,“嗖”地让缚鳞珏吸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