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不都是你答应我的吗?”
“就是因为这些承诺,我才会跟你一起逃离基地的啊。”
“现在又凭什么要让我先走?”
无人机掠过对面河岸的时候, 沙滩上只剩下连片的水渍。
摄像头将现场的场景同步传送到中指挥中心,远处的赵齐勾了勾唇角。
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留下了这么明显的破绽, 和刚才和他斗智斗勇的劲头完全不一样。
看来他们就算侥幸存活下来,也差不多是苟延残喘了。
赵齐道:“追上去。”
夕阳正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余晖把天际烧得发红。
川半辞其实已经到了警戒线的最边缘。
从这个地方, 他能瞥见包围网外偶尔路过的行人,隔着半米远, 正好奇又谨慎地探头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和人类世界似乎只隔着一道细网的距离, 但他的人间此刻还躺在他的怀里。
无人机的嗡鸣声从头顶压下来,屋顶是严阵以待的歼灭炮,驱散人群的报警声和红外探测线无处不在。
他抬头望了眼不远处的桥面, 钢筋结构在暮色里像狰狞的骨架,爬上去要费不少时间。
川半辞实在没办法再拖着一个单阙到那么高的桥面上去了。
桥墩的阴影把两人裹住,川半辞将单阙可能会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小心地挪进来, 自己靠向墙面, 让单阙的脑袋搁在自己膝头。
“单阙, 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过来?”
川半辞俯着身, 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望着单阙。
单阙看着近在咫尺的脸。
自从他说要川半辞先走后,对方就自动屏蔽了相关的话题, 只依照自己的喜好听发言。
能源将近枯竭, 心脏已经到了超负荷的状态,单阙能清晰感觉到皮肤下的肌肉在慢慢绷紧, 如脱水的织物, 已经勒到了皮肉。
他想安抚川半辞,一如往常地运用已经很娴熟的语言技巧,让川半辞放下心来。
他唇瓣动了动, 千言万语还是融化在喉咙里。
川半辞是听不懂那些弦外之音的,只能用最直白的语言表达意思。
要骗他么,还是说出那个最残酷的真相?
单阙道:“小辞,我会死的呀。”
然而川半辞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会,我们不是改造人吗?”
在川半辞的认知里,他们的结局有千万种,可能会逃亡失败,可能会被迫分开,可能会被训导员关进再也出不来的惩罚间里,但独独不可能会死。
怎么会死呢,改造人的再生能力非同寻常,单阙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有些时候川半辞想死都死不了,身体不管残缺到什么程度,卓越的再生能力总会把他重新拉回来。
单阙应该也是这样的。
任凭他怎么想,都没办法把死亡和单阙联系在一起。
“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会呼吸,会说话。”川半辞垂着眸,被水泡的发白的手指轻巧地抚过对方的脸,“只是体温有点低而已,我再你等一会儿,肯定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
单阙:“可我不是改造人啊。”
川半辞:“什么?”
川半辞似乎并不接受他会死亡的事实。
单阙看着眼前的川半辞,好像有什么情绪从胸膛呼之欲出。
厄里斯是没有死亡概念的,他们并不会对同伴的逝去感到悲伤,也不会为自身的消亡伤怀悲秋。
他们存活于情绪,本身却没有特别丰富的情绪受体。
因此在发现蓝星居然情绪那样丰富的人类物种时,单阙其实感觉自己挖到了宝藏。
比起厄里斯,他应该是更喜欢人类的。
他的这具身体怎么还没死呢?
他都要快承受不住川半辞此刻的眼神了。
忽然间,单阙感觉体内的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很突兀的,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所有血液都失去了流转,全身的力气也在如水消散,某种恐慌涌上了心头。
单阙忽然想起很多事,川半辞没有生活常识,从他来到蓝星那天起,他就一直待在对方身边,照顾对方帮助对方。
他不是没想过要教川半辞也试着学会一些事情,但是又觉得自己不会离开对方,总不会让人吃苦,完全没想到会有自己先一步离开对方的那天。
他后悔之前没有仔细教过川半辞生存技巧了。
在生命结束的最后倒计时中,单阙陷入了一场短暂又极为漫长的忧虑。
他抖着手,拼尽最后几分力气,指尖朝着川半辞的方向伸去:“小辞,你一个人要怎么在完全陌生的人间生活?”
风从桥墩下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沙粒,打在单阙苍白的脸上。
单阙睁着眼睛,试图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瞳孔里却早已爬满细密的血丝:“你能不能靠自己活下去?会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会不会有人欺负你,受到委屈?”
这样的忧心重重地压在了单阙的心口,他要如何放心让川半辞一个人在人间生活,一想到未来的种种可能性,他就对自己死亡充满了恐惧,他会死不瞑目的。
可这份绝望的情绪,却始终传染不到川半辞的身上。
他只是看着单阙,用最平静的声音说着挽留的话语:“单阙,你别死。”
他只是一个听人行事的傀儡而已,是单阙教他如何做自己,让他有了自己的喜好和向往的生活。
“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川半辞道,“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
单阙忽然朝川半辞牵出一抹笑来:“小辞,我最后送你一个礼物吧?”
单阙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川半辞要凑得很近才能听清楚。
川半辞:“你说什么?”
单阙道:“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了,你感受不到情绪,那我的心,你要不要?”
川半辞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道柔和却耀眼的光,从单阙的胸膛处迸发出来。
淡色的光晕水波般扩散开来,将两人包裹其中,周围的桥墩、阴影、远处的警笛声,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梦幻的滤镜,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仿佛置身于科幻电影,一切都脱离了现实的轨迹。
高纬度的东西会被人带来认知偏差,川半辞后来再也想不起那“心脏”具体的模样,只知道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东西。
属于厄里斯的半块核心中枢,像凝结的星河,从单阙的胸膛里缓缓剥离,带着温暖的温度,一点点融入川半辞的身体。
刹那间,桥墩下狂风骤起,川半辞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始终平淡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紧接着,无数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温热的、悲伤的、尖锐的、恐惧的,还有无边无际的爱,如同深海包裹着岛屿,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川半辞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热烈又浓厚的情感。
这是单阙对他的爱吗?
单阙很爱他,这是他一直以来都知道的事情。
但他一直不理解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以前也想过让单阙教教他。
但单阙说爱是学不来的。
爱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在曾经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川半辞偶尔会这样想着。
而在他所爱之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川半辞终于体会到了一次那样的情感。
原来爱是这样的,如此汹涌,如此让人心碎。
川半辞眼眶没由来的一红,蓦然间落下一滴泪来,砸在单阙苍白的脸上,像一颗迟来的、带着温度的星子。
单阙睁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了世间最美的色彩。
他记得自己曾经劝过川半辞可以通过哭泣适当地释放情绪,但那时的川半辞并不知道什么是哭。
而现在,对方第一次拥有感知情绪的能力,却是在为他而哭。
“单阙。”川半辞声音抖得不像话,“我不要你的心,你别死。”
川半辞的脑袋越垂越低:“不是说好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么,不能骗我的……”
单阙的胸口泛起了细微的刺痛,失去核心中枢后,他的身体腐化加速了。
那汪眼泪在落下一滴后,就迅速从眼底干涸了。
川半辞抬起头,面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单阙,如果你死了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单阙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闹情绪的孩子:“小辞,不要这样。”
川半辞道:“可是没有你的爱,人间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
单阙忽然弯起了眼睛。
不管他嘴上如何欺骗自己要对川半辞无私付出情感,但他骨子里果然还是自私的。
他担心川半辞会照顾不好自己,又想让对方不论如何都要继续活下去,哪怕用谎言,也要让对方好好走下去。
单阙道:“小辞,忘了吗,我不是改造人啊。”
“说得更准确些,我连人类都不是。”
“你知道的,我无所不能,所以我会回来的。”
单阙顿了顿,柔和地看向对方:“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另外一个爱你,爱到愿意为你付出的生命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川半辞:“……不会再有和你一样的人了。”
无声的警报声在单阙耳中尖利炸响,他的时间快结束了,却笑得仿佛把所有光都揉进了眼底。
“会有的,一定会有。”
“只是那个时候的我可能会换一种面貌,也许还会不记得你,所以要靠你来找到我。”
单阙的话语太像一个缥缈虚无的童话故事了,川半辞闷声道:“我才不信。”
单阙道:“相信我吧,小辞,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单阙骗他的时候还少么?
但川半辞还是道:“那个时候的你还会继续爱我么?”
“会的,他会比我更爱你。”单阙终于碰到了川半辞的头发,轻轻拍了拍,“所以啊小辞,你要活下来,回到人间去,像普通人一样好好生活,直到重新见到我的那一天。”
剩下的话语消散在了空气中,川半辞伸出手,接住了单阙垂落下来的手。
他侧头看去,面前的人已停止呼吸了。
下一刻,他掌心中的那只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起皱、收紧,所有皮肉消散殆尽,只剩下一截森然白骨。
“嘎吱”一声轻响,那截白骨也瞬间崩解,散成一堆细密的白灰,落在川半辞的掌心,又被风卷着,撒了一地。
就像当初单阙毫无预兆地闯进他的世界,如今离开也走得非常突兀。
那么大一具曾护着他的身躯,变成了川半辞脚边薄薄一层、一吹就散的灰烬。
川半辞放下来空落落的手心,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真的会来吗?”川半辞盯着地上的白灰,“可是你最开始向我承诺的,明明是永远和我在一起。”
呼啸的风裹着沙尘打在桥墩上,地上的白灰却反常地贴在地面,仿佛也不愿离去一般。
就着猛烈的风,川半辞将那些散落各处的灰白收拢在手心里。
他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而后仰着头,将掌心的灰烬凑近唇边,一点点咽进了肚子里。
单阙会食言,他可不会。
直到最后一点灰屑都被咽下,川半辞抬手抚上自己的腹部,嗓音里带着分不清情绪的轻巧:“这样,我们也算是永远在一起了吧。”
无人机的嗡鸣声渐渐远去,飞向更远方,回复完体力的川半辞也终于站起了身,独自踉跄地朝远处的烟火而去。
单阙的生物信息在夜晚的时候被赵齐获取,确认完全死亡。
但由于还查不到川半辞的真实下落,巡逻队一直在附近不间断得巡查着。
后来的日子里,川半辞在幽荧域边缘徘徊了很久。
他的记忆力很差,如果不刻意回忆,所有记忆都会随着时间悄然流逝。
他不想忘记和单阙的约定,于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一遍遍回忆着自己和单阙的时光。
他把这些片段翻来覆去地想,直到自己再也忘不掉。
其实他还是没完全分清“爱”到底是什么含义,他只知道这应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
可以让人心甘情愿为其放弃生命,也可以让人独自行走在寂寞而漫长的永夜里。
一个人的生活真的很寂寞,心脏总是空落落的,会冻到发抖。
单阙真的会回来吗?
他其实多少也是知道答案的,但他愿意给对方一次机会。
他得活着,亲自见证那个承诺的真假……
当两发限制行动的子弹精准命中川半辞大腿时,川半辞一反常态地僵硬在了原地。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骤缩的瞳孔中,毫无预兆地漫上红意,冒出了晶莹泪花。
弹幕急坏了:
【快躲快躲,赵齐的电离枪快要蓄能完毕了!】
【主人你怎么哭了,这子弹威力这么大,都给我们主人疼哭了?!】
川半辞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刚从混沌中挣脱的沙哑:【我好像想起来了。】
着急的弹幕瞬间转移了注意力:【想起了什么?】
川半辞望着不远处的赵齐:【副本从我身边剥夺走的,带我走出最黑暗的关键因素,我想起来那是什么了。】
副本从他身边夺走了他。
单阙救下了他,让他从必死无疑的电离射线中存活下来,自己却因为耗尽了能源结束了生命。
现在单阙不在了,没有人为他以身涉险,在这段危机中要死的人,变成了川半辞自己。
这才是副本的不可抗力。
回忆起一切的川半辞只觉得身体冷到了骨头里,他僵在原地,看到赵齐扣下扳机,一道刺眼的电离射线撕裂空气,带着灼热的温度朝他射来。
皮肤已经能感受到辐射带来的刺痛,可川半辞却像被钉在了地面上,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闪过一道冰凉的银光。
一道黑影临空罩了下来,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停在了川半辞面前。
“轰——”
电离射线狠狠打在了金属铁皮上,迸发出刺眼的火花,所有人耳边都发出了刺耳的嗡鸣。
川半辞呆愣着,望着这座从天而降,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那是一台医疗机器人,银白色的金属机身泛着冷光,胸前的红色摄像头锁定着他。
明明是系统的机械音,语调却莫名透着让人落泪的暖意:“ci09,时间刚刚好,现在是晚餐时间,要尝尝我为你准备的蔬菜块吗?”
第162章 单阙
此前被忽略的记忆涌入脑海, 医疗机器人和他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在他对面摆了一只毛绒玩偶,在他失血过多时给予的拥抱, 在所有改造人争相哄抢之下,为他捡来了一颗酸苹果。
他居然现在才发现,那个被副本剥夺的存在, 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可对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川半辞骤缩的瞳孔缓缓聚焦,视线落在眼前早已面目全非的机器人身上。
电离射线将机器人的铁皮轰烂了, 破损的躯干处, 并没有预想中的电路与芯片,只有一团裹在黑色薄膜里的异物
被封锁的记忆匣子突然被打开,一段他和不知什么人的对话, 正在他的脑海中清晰重演。
“苍梧说,副本会让我在全然失忆的情况下,失去掉那个带领我走出去的关键因素, 重新经历一遍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 它恐怕会带我到那个时期。”
“……单阙, 我没办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这样算下来, 如果换我进入那段时期,经历一遍我的最黑暗, 真是想想都绝望到不行。”
记忆中温和的声音带着点自嘲。
“不过小辞, 副本终究是副本,就算它和现实再相似, 也不可能复刻所有细节。”
“你的记忆, 还有过去的我,或许会被暂时封存。”
“为了让你沉浸在那段虚假的过去中,副本可能还会修改你的认知, 让你连弹幕都看不到。”
“那时候唯一还在的,可能就是这些年沉淀下来的本能与经验了。记忆会消失,但你的身体与意识不会同样被封印。”
“还记得么,你有一颗和异骸直播间同源的,半颗厄里斯的心脏。”
“咚——咚——咚——”
川半辞抚上了自己的胸膛,沉闷的心跳声在耳畔放大,盖过了周围的杂音,成了他感知里唯一的存在。
他缓缓抬眸,瞳孔里的焦距变化间,围困着他的巡逻人员仿佛褪去了一层人皮,粗糙的皮肤迅速龟裂,扭曲的四肢上长出锋利的骨刺。
认知突破之下,这些类人npc剥去伪装,变成了骇人扭曲的副本怪物。
川半辞半步向前,来到那台医疗机器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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