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怡欣走上前,小声问:“妈妈,怎么不走了?”
黄宁却死死盯着车内的中控台。
那上面,躺着一把断裂的,连刀柄上历经岁月留下的划痕都无比熟悉的菜刀。
就这么突然的,那天的那通电话就这样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然然?是你吗?你听到了吗?”
那天的她一边随着医院内尖叫的人群往外跑,一边焦急地喊。
“你没出门吧,你在家里对不对?千万别出来,乖乖呆在家里,妈妈和哥哥在一起,会想办法回来的!爸爸和怡欣也好好的,我们都会回来的,会回家来的!”
“妈妈——”
那头,他的小儿子嗓音沙哑地开口。
她想也不想就打断了,严厉地说:“你一定要听话,听妈妈的话,要乖,知道吗?千万不要出来,我——”
通话断了。
这一刻,黄宁看着那把断刀,好像看到一个浑身溅血的孩子气喘吁吁地坐在里头,魂魄出窍般地发愣。
她终于痛哭出来。
前方的金子和萝卜被吓了跳,停下脚步转过身。
身后,苏建强、苏翎和苏怡欣赶紧上前,围住她问怎么了。
黄宁却掩着面,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能说吗?
明明一直以来都明白,自己的小儿子为了他们能不顾一切,可这五个多月里,她却一直试图洗脑自己,没有他们,苏然也可以好好地生活。
不能啊。
她的孩子,是孤独的啊。
苏然睡了很久很久。
梦中,仿佛曾有眼泪滴到他的额头上,温温热热的,不知道是谁的泪滴。
然后,他就陷入了更深沉的黑暗。
仿佛有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初时不真切,逐渐地靠近过来,苏然便听清楚了……
那是苏怡欣的喊声。
“……不行!不准!雪团,不能乱吃垃圾!”
爸爸的吆喝声紧接着响起。
“怡欣你过来,帮我把这堆杂草扫走,堆到墙边上去。”
“我来吧爸。”这是哥哥的声音。
然后是妈妈的——
“你们赶紧把桌子搬出去,今天天气好,就在院子里吃饭吧。”
苏然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好一会儿后,才找回知觉,从床上撑起身体。
脑袋有点晕晕乎乎地,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背上竟贴着医用胶带,好像曾挂过吊瓶。
“你醒了。”
一旁传来一道非常沙哑的嗓音。
苏然愣愣地转过头,光线没有照到的角落里,星临坐在椅子上。
一只手支起着,好像刚刚还抵着他的脑袋。
他的眼睛下面有很浓的一片黑色,仿佛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
“你……”苏然的嗓音也变得很哑,他不由清了清嗓子,“咳,你怎么,咳,在这里?”
星临没有回答,起身走过来,抬起手,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苏然还在发愣,“我生病了?睡几天了?”
“五天。”
苏然睁大了眼睛。
五天?!
“你发了高烧,要不是你妈回来了,你会出事。”
说着,星临的手向下滑落,贴住他的脸颊。
男人眸色幽暗地望着他:“这几天晚上极光一直在闪烁,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苏然还是在发愣。
过了几秒,倏然清醒。
他反问:“你们呢,身体又怎么样了?”
星临顿住。
下一秒,门被打开,苏怡欣的声音闯进来:“星哥吃中饭了,你快下来——卧槽,二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这小妮子跳起来,扯起嗓子对楼下吼:“妈妈——爸——二哥醒了!!他开眼了!!”
苏然的耳朵差点聋掉,嘴角不由一抽。
开眼……
……算了……
又和星临对视一眼。
星临放下手,苏然抿了下唇,两人没再说什么。
下楼后,妈妈爸爸和苏翎全都围到了楼梯口。
苏然飞扑过去,他们赶紧接住。
一家人抱在一起,眼眶里都泛起了泪。
雪团在旁边汪汪乱叫,尾巴甩得飞快,珠珠好奇地在旁边来回踱步,探头探脑。
鱼沥他们也在,此刻正站在客厅门口看着他们。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分开。
苏然吸着鼻子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当然是说好要回来的那天就回来了,”黄宁揉着他的脑袋,红着眼睛说,“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家,结果你倒发起高烧,不省人事了。星临他们去市里找了药过来,我给你挂了多少瓶盐水!”
苏怡欣挤进来问:“哥,你到底是吃坏肚子还是感染什么病毒了啊?我们都不知道你是细菌感染还是病毒感染,妈都不敢随便给你用药,纠结了好久。”
苏建强立刻摇头:“肯定不是这些原因,我就说他肯定是被那个极光搞的!你现在醒过来感觉身体有什么问题没有?”
“还行吧,”苏然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你们呢,这五个月下来身体有什么变化没?”
黄宁说:“我和你爸倒没什么变化,你哥的嗅觉好像变灵敏了,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怡欣的力气大了很多。”
苏翎颇有些尴尬地咳嗽。
苏怡欣很骄傲地举起手臂,鼓鼓肌肉。
苏然哭笑不得,又看向远处的鱼沥他们:“你们呢?”
鱼沥他们这时才敢吱声,支支吾吾地:“我们也都挺好的……”
“伤痕都没再出现了?”
顿时,一群人讪讪。
见状,黄宁道:“先吃饭吧,饭都做好了,吃饱了再说。”
一群人很快在院子里坐下。
苏翎端菜出来,打趣说:“回到家看到家里有这么多人的时候我实在是被吓了一跳,该说不愧是海鸥大佬,部下众多?”
苏然有点羞耻:“……哥!”
“哈哈哈,好了好了,不说了。”
没一会儿,祁昇也从隔壁过来了,见到他时叹了口气:“终于醒了啊。”
苏然有点愣住。
作为刚苏醒的病人,他自然是没法立马大鱼大肉的。
端到他面前来的,是一碗临时煮出来的菜泡饭。
苏然用勺子搅着稀饭,问:“这五天都发生什么了?”
鱼沥叽里呱啦说起来。
“你倒下当天这里下了一场超大冰雹,章时他们那儿的窗都被砸穿了。第二天有地方发生了龙卷风,网上大家都在说。”
苏怡欣接上:“极光每晚都出现,一点都不顾我们死活,好在村子里的丧尸都被哥你们清完了,所以没出什么大事。”
鱼沥又说:“捞遥控那事也没后续了。”
苏然看向祁昇。
祁昇的脸上有一丝疲惫:“一共死了三十五个人,一个比一个耐热测试强,但就是没有一个能成功回来。”
“下海之前和他们都说过,不行了就不要往下去了,但没有一个人听。”
“我们把遥控地址也公开了,最开始不公开是怕有人抢潜艇偷黑匣子,现在再藏着也没意义了。联系我们的人也已经所剩不多,到了Z市的那几个我们全都测试过,耐热测试结果和之前已经下过海的那批人差不了多少,没必要再做无意义的牺牲。”
“我和地心族那位总统秘书还有几个基地的负责人讨论了下,本想着那个探测器无非是在空中寻找X物质的源头,那我们用无人机去找行不行?释放物体积再小,我们只要找得够仔细,总也能找到吧?”
“但联合各地的基地放飞了上万架无人机,搜寻到现在,依旧一无所获。”
“昨天我把基地交给我兄弟就回来了。”
祁昇始终没有抬头。
他低着头道:“阿然,对不起。”
碗中的菜泡饭有些凉下来了。
苏然低声说:“昇哥你总是道这种不需要你来道的歉。”
饭桌上静了一会儿。
苏怡欣故作轻快的声音响起来:“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看极光和极端气候出现的频率,我们可能真的没剩几天好活了,我跟爸爸妈妈说想每天吃一顿火锅,他们还不同意,还剩几天了还不同意,二哥你来说!”
苏然失笑:“你吃火锅不是经常拉肚子吗,都还剩几天了,你难道要在拉稀中度过吗?”
“哇哥你怎么能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
黄宁和苏建强笑了起来。
“你哥哪里说错了?”
“就是,要真只剩最后几天时间,不该身体健健康康,到处走走看看吗?”
“这五个多月时间走得路还不够多哇?我要躺平!我再也不要踏出家门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鱼沥乐呵呵地掰下一只蟹腿,星临低头安静地吃饭。
苏然依旧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搅着,冷不丁对他们说:“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鱼沥没反应过来:“嗯??”
星临顿了下,抬起头看他。
“你们一直瞒着我。”
苏然语气平静地说着。
“星临你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转,每天需要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我在海边出事的那天,你身上的伤也压根不是撞珊瑚撞出来的,全都是自主出现的。”
祁昇停住动作,叹了口气,后靠到椅背上。
苏然抬起眼:“昇哥你知道?”
“我那天在海底亲眼看到他身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伤口,但我想着这事该由他来跟你说。”
星临启唇想说话,苏然打断:“我知道,你觉得这事让我知道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我担心,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别开眼。
“……我想过,也许会好转。”
苏然怔住。
星临垂下眸,淡声道:“我想等好转了再和你说。”
苏然倏地攥紧双手。
鱼沥出来打圆场:“怕你担心肯定是有的,另一方面我们也想看看这种变化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有一个结论了才好跟你说嘛。”
苏然又看向他:“那你们现在是什么结论?”
鱼沥被噎住。
“那天晚上村口出事,你们呼吸这么急促,肺部都出问题了吧?鱼沥你和瑾音一样都出现了咳嗽,你比星临还会装。”
鱼沥讪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然此刻回忆,终于想起一个细节。
在营救丹荧的那天,丹荧曾问鱼沥:“鱼哥,你们能适应陆地上的生活吗?”
而在反话毒液的作用下,鱼沥条件反射的回答是:“那当然了,你现在不也好好地呼吸着?”
——在那个时候,鱼沥的呼吸系统就已经出问题了。
此刻,一群特殊海洋生物都低着头。
好像犯了错误一般,有些心虚,有些郁闷。
也有点担心他生气,于是悄咪咪地抬起头,观察他的脸色。
生气吗?
但是在当下,苏然又有点气不动了。
如果这个世界只还留给他们几天时间,用来生气岂不是浪费?
他沉默地搅着泡饭,终于舀起一口,吃了。
“你们想去外面看看吗?”
大家愣住。
“鱼沥你前几天不还说想出去旅游?”
鱼沥摸起后脑勺:“要是世道能稳定下来那肯定想去看看的……”
“蛮音你也是吧?”
突然被cue到,蛮音连忙吞下嘴里的东西,愣愣地说:“嗯,是啊。”
“你们呢?”苏然的目光扫向露霓、角阳和丹荧。
他们面面相觑。
露霓迟疑地说:“想肯定是想的,不过要大家一起去吧,现在……”
苏然说:“走吧,是时候出发了。”
这句话出口,饭桌上静了一秒。
鱼沥愣了好一会儿,挠挠脑袋:“呃,你是说我们所有人一起?可以啊,下午出发都可以……”
露霓刚有些兴奋起来,苏然便道:“我当然不一起去了,我是说你们,妍姐你们也是,想走的话,是时候了。”
余研他们懵了,立刻摇摇头。
露霓和鱼沥有点呆。
苏然对他们说:“但主要还是说你们,毕竟你们踏上陆地后就一直在这里,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
黄宁和苏建强对视一眼,迟疑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星临直勾勾地盯着苏然。
没人料到他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苏然却没有半点玩笑。
他的情绪甚至称得上平和。
“你们最开始为什么会留下来?星临留下来是因为想养身体,鱼沥看到他在这里,于是也想也不想地跟着留下来了,露霓、蛮音、角阳、丹荧,你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说实话,我也希望你们留得越久越好,”苏然垂下眼睫,“我希望你们能一直在这儿,直到我的家人回来,末世结束了……”
黄宁又红了眼眶。
她低下头。
“但现实情况是,我的家人已经回来了,末世却好像结束不了了。”
“这个世界没剩几天了,你们的身体很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了不是吗?”苏然复又抬起眼,认真地注视他们,“这个时候,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
“趁还有机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看看想看的景色。”
“和好朋友死在一块儿听起来浪漫,但会留下太多遗憾。”
饭桌上静悄悄的。
鱼沥他们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鱼沥下意识地看向星临。
星临却重新动起筷子,头也不回地说:“看我干什么?谁想走谁走,和我无关。”
“……”
苏然笑了一下:“你们好好考虑吧。”
这顿饭吃得各是一番复杂滋味。
散走之前,经扬感叹着:“要不是我年轻时已经环球旅行过了,我也想趁最后这点时间出去看看啊。”
林向玉叹息:“您还是赶紧闭嘴吧。”
苏然大病初愈,什么活都不被允许干,闲着无聊就在门前台阶上坐下来,拿菜叶子喂珠珠。
厨房那儿一直传来洗碗的声音。
良久,水龙头停下。
又过了一会儿,身旁出现一道身影。
抬起头,只见星临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甩手,低下头来,目光相触。
好像这时才发现他坐在这角落里,人鱼顿了一顿。
苏然回过头去,继续喂珠珠,道:“我吃饭时候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你也考虑一下。”
人鱼回得干脆利落:“不需要。”
苏然失笑。
他拍拍身边的位子:“坐吗?”
人鱼没动。
“坐过来吧,近一点说话。”
……半晌,还是在他身边落座了。
苏然轻声说:“你明明最早就是计划要走的,现在却准备死都要留在这里了?为什么?因为我?”
珠珠啄着菜叶子,摇头摆尾,无忧无虑。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仿佛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不需要多余的重复。
苏然很轻地笑了下,启唇道:“……虽然没明说过,但你应该知道的吧?……我也喜欢你。”
能感觉到,星临倏然看向了他。
苏然没有转头,耳朵却染上一抹绯色。
“但我们最近在做的,不就是探寻这种喜欢的程度吗?我没谈过恋爱,更别说是和同性谈了。你也没谈过恋爱,你甚至从没考虑过这种事吧?”
“这种好感到底是性方面的好感,还是我们只是作为朋友太适合彼此了……”
星临耷拉下眉毛,打断了他:“我不至于连是哪种好感都分不清楚,和你保持距离是想知道你能接受什么程度的关系——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苏然,“好吧,我是,那是我分不清楚。”
“……”人鱼好像被哽到了。
苏然别开脸,忍不住笑了:“好吧,我也分得清楚。”
他红着脸,小声说:“……我不会对其他男性有这种感觉的。”
“……”
身旁的视线好像变得灼人起来。
苏然始终没回头,慢吞吞地说:“……但喜欢是分程度的,你也该承认这一点吧?是普通的喜欢,总想和彼此黏在一块儿的喜欢,还是到了死都要在一起的地步——可到了这种程度也不该叫喜欢,应该叫‘爱’了吧?”
“星临,我们才认识五个多月。”
“这么短的时间,你也知道不可能到这种地步。”
“承认这点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人的感情本来就是要慢慢增进的,是现实没给我们留那么多时间。你可能觉得抛下我离开这里是不负责任,好像跟分手一样,但我们本来就没开始交往,也没到要对彼此负责任的程度。”
菜叶子被珠珠啄得差不多。
苏然终于转过头,看向这家伙。
这家伙的眉头紧锁着。
苏然莞尔,抬起手,伸出食指,轻轻抚上他的眉间。
“‘喜欢’本来就比‘爱’要轻松、自由。所以,你也要活得轻松自由一点。”
“就算分开了,我们也可以记挂彼此。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之所以有意思,就是因为它能跨越时间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