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陈讼)

最先走出来的是医生，他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缓缓走出来，对着走廊中一堆人喊道：
“谁是陆明池的家属？”
“我，我是。”
陆临上前两步，脚步虚浮地站在医生面前。
“我哥他……”
“对不起。”
陆临的话没说完，对面的医生便悲痛的低下头，语气带着哀痛。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但是还是没能救回他，抱歉。”
陆临瞳孔一震，脚生根似的楞在原地。
不对，假的，都是假的。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明明说好快要回家的。
约定好的事情怎么又能变卦呢？
陆临不相信，他瞪着眼睛看着医生，缓缓往后退。
嘴里喃喃道，“不对，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
陆临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黑了，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人影开始扭曲。
突然看不到医院刺眼的白炽灯，看不到周边来往病人看向他错愕又怜悯的神情。
好像是溺死在水中的人极速地呼吸每一口氧气，他好像要溺亡在海里。
“先生，先生，你冷静！”
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两个小护士，快速地扶住快要倒地的身体，撑住他勉强站立。
陆临看着他们，用嘶哑的喉咙叫喊着破碎的音节。
到最后只能发出些气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能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快扶他坐下去。”
耳边传来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陆临感觉有人架着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医生掐着他的人中，感受到一阵刺痛，他的眼神终于再次聚焦，从一个小小的白点慢慢延伸，渐渐的他又能看清了。
而他看清的第一幕便是从手术室里陆续出来几个医生护士，他们推着一个人走出来。
病床上盖着白布早就是血淋淋的一片。
陆临醒了，他伸手按开了房间的灯。眼睛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忍不住有些发涩。
很少会做梦，也很少记得自己做梦时遇到的人和事情。
唯独这一次好像一切场景每一帧每一幅画面都那么的清晰，甚至在他醒来之后那种失去所爱之人的悲痛还萦绕在他的胸口，久久不能挥散。
太真实了，真实到像是确确实实在他眼前上演。
已经好几天了，陆明池没有跟他联系了。
徐主任安慰他说那边信号塔早就被毁了，山区里面没有信号。打不了电话也发不了消息，让他放宽心，相信陆明池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是他心中还是隐隐觉得不安，那种不安时时刻刻笼罩着他，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他就做了这么一个让他后怕又恐惧的梦境。
他光脚走到客厅，冰凉的地板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抱起玻璃杯咕咚咕咚喝下水。他抬手擦了擦额头，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陆临想不能再这么干等着消息了，他不信鬼神，不会因为一个梦而丧失理智到真以为陆明池出了什么事情，可是他也无法无动于衷。
他要去c市找他。
陆临说干就干，当即拿起手机订起了飞往c市的机票。
这几天的天气很不好，天空总是白蒙蒙的，云层堆积在一起。可偏偏又不是下雨的征兆。
就这么积压在人的心头，沉闷的。
陆临呼了一口气。机场内的广播已经开始循环播放登机的通知了:
“前往C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H5444次航班快要起飞了，请尚未登机的旅客前往27号登机口登机……”
陆临上了飞机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下意识将手机关机随后装进了口袋里。
他跟徐主任打电话，问了陆明池所培训医院具体的位置。？
徐主任不让他去找，便在电话里劝他，让他在家里等消息就行。
可他等不了。知道具体的位置之后便启程出发了。
陆临闭了闭眼，晚上没睡好眼睛又胀又疼，他使劲地闭上又睁开，如此几次之后总算是好些。
很快就到了。
陆临心中也不免宽慰了些。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徐永康打了一连串电话过去，收到的消息都是关机。
他眉头紧锁，神情是难以言喻的焦急。
“怎么会关机呢？这孩子……”
嘴里不停的嘟囔着，刚才他收到了C市那边的电话，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陆明池失踪了。
字面意义上的失踪，人现在还没找到，搜救队派出了大量的人往山上找，目前还是没有结果。
得知前因后果的徐永康气急攻心，差点晕了过去。气压一瞬间上来，嘴唇哆嗦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冷静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给陆明池的家属。
他翻着手机的通话记录找到了陆临的电话，没想到打了无数遍过去，对方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的状态，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陆明池联系不上陆临，更是让徐永康觉得天要塌了。
陆明池失踪之后，贺铖他们一起带着救援队在余震结束之后派人上山，连搜救犬都出动了。
凭着记忆他们找到了当初搭建救援棚的地方。
因为条件有限，他们随便找了个空地搭建起救援棚，只是余震过后，村里面的其他自建房全部倒塌，在第一轮地震中撑下来的房屋，这时也已经面目全非了。
而那个蓝色的搜救棚此时也被压在一大片碎石瓦砾之下。
贺铖让人带着工具去撬开压住救援棚的石板。而后赶来带着探测仪的队友却说这里面早就没有生命迹象。
“撬！把这东西都撬开。”
贺铖就当没听到，依旧带着人去搬那些碎砖瓦。
最后一块石板被抬起来之后，他们连忙拨开被石头砸烂了的支架。
深蓝色的布一片儿一片儿的。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些石块上沾着血迹。
“人不在这里。”
贺铖说。目光微微看向身后的一大片废墟。

飞机的机翼划破云层，拉出两条延伸至天边的线。
站在C市机场。陆临闭了闭眼，这边的天气倒是艳阳高照，只是空气之中充满着尘土的气息，应该是下过一场雨的。
陆临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打车去医院的时候，摁开手机的一瞬间便弹出许多未接电话。
他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往出口走去，打电话的人是徐永康，陆临心中一阵悸动，暗想是不是他哥回来了。
他尽量不去想那些不好的可能，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之后，便将电话打过去，“徐主任。”
“唉，你终于接电话了，怎么回事儿啊？打过去都是在关机。”
徐永康完全没有跟他寒暄的心情，整个人都是焦躁不安的。
“不好意思啊，我电话关机是……”
“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
徐永康的语气一下子低落了下来，陆临等他继续说，电话那头却沉默了，陆临的心一下坠入冰窟。
脑海中好像有两个字，一下子破碎。
碎片扎得他血淋淋的。
“我……我哥他怎么了？是我哥出什么事了吗？徐主任？徐主任？”
“我也是不久前收到消息，你哥他找不到了……”
陆临愣在原地。
他嘴唇动了动，有些不太明白地问：“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找不到呢？陆明池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徐主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说是救援的时候发生的意外，你哥找不到了，但救援队的现在都在帮忙找，有消息的话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徐永康有些头疼的捏了捏鼻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也想乐观一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这么一直找不到人也不是办法，万一受伤了怎么办，错过最佳救治时间，一个人很可能就这么没了。
“你现在在哪儿？不会已经跑到C市了吧……你听我说，到地方之后会有人接应你，先听人家的，不要独自行动，你哥不会有事的。”
徐永康交待道。
这小孩也不是什么省心的，说跑就跑了，万一看不住，遇到什么事儿，到时候陆明池回来了，他要怎么跟对方交待？
当今之计只能安抚好他的情绪，毕竟是亲兄弟，感情好可以理解，希望不要有事。
陆临已经有些听不清他说的话了，一阵寒意袭来，梦中的场景似乎要应验了。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去的医院，只知道一进大厅就有人询问他是不是XX，他木讷地点点头，提线木偶一样跟着他人去了休息室。
一路上他都很担心下一句对方会来句，“你是陆明池的家属吗？你哥他现在在手术室。”
或者，“人刚才送进医院里，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紧紧扣在一起，下意识地掐着自己肉。
旁边的小护士忍不住提醒道，“先生？先生？”
见他不回应，她们有点担心地推了推他的肩膀，这才让他大梦初醒般地抬头。
“啊……怎么了？”
护士看着他，斟酌道，“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光这么等也不是办法。”
“没事的。”
他苍白的脸慢慢挤出一个十分牵强的笑，随后摇摇头说，“我就在这儿等。”
万一他回来了看不到他呢？
“唉，行吧。”
女生见说不动他，也只好撇撇嘴由他去了，几净窗明的走廊，外面的天空澄澈，看起来十分温暖，也是头一回意识到，原来在这里，冬天真的过去了。
可为什么，他觉得好冷好冷，彻骨的冷。
“妈，你还是吃点吧。”
陆金岚母女坐在餐桌上，阮惜月悄悄打量着母亲的神色，见她下颌紧绷，她就知道还在跟那兄弟俩较劲呢。
陆金岚不高兴，他们一家都不会高兴，没办法阮惜月只能在中间装孙子。
她笑得很假，故作不知道陆金岚是为什么事困扰，拉了拉对方的胳膊道，“哎呀，妈你说你一直板着个脸，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要吃你自己吃，我没胃口。”
陆金岚看了她一眼，扭身回了房间。
等她走了，阮惜月才探头探脑地看过去，随后掏出手机给噼里啪啦打着字。
陆临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没拿起来去看，只是沉默地微微垂着脑袋，盯着地板发呆。
现在的他，承受能力就像惊弓之鸟一般，或许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都能彻彻底底地击垮他。
若是陆明池在这里，肯定能发现，他的弟弟缩在角落里，身体还在不住的颤抖，像极了受伤的困兽一样。
哥，你在哪儿？
陆临的双手轻轻环住自己的身体，无声地询问着。
“找到了!”
“人找到了!”
“什么？好，我们马上派救护车过去……”
办公室内接到一通电话，随后便从里面破门而出一个人，在走廊里快速奔跑。
“发生什么了？人找到了吗？”
立刻就有人涌上前问道，男人拨开人群继续跑，脸上挂着喜悦，声调激动地说，“找到了!你不是说家属来了吗？快……人现在在哪儿？”
提起这个，立刻就有人自告奋勇带他去找。
耳边传来一阵错杂乱的脚步声，陆临眼神空洞地抬起头，见有人跑向自己，有些愣神地歪了歪脑袋。
男人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停住，问道，“你好，请问你是陆明池的家属吗？”
来了，同样的话来了。
陆临的瞳孔神经质地一缩他拖着自己沉重的躯体站起来看着。对面人的眼睛，脸上带着悲戚，问道。
“是我……我、我哥他人呢？”
原来是弟弟呀。
男人心里这么想着，眼前这个人脆弱的好像一张纸，轻轻一推就要倒了，他赶紧说道，“人找到了，我们现在派救护车过去，你跟我们一起。”
男人打量着陆临的神色，这个青年看起来年纪不大，神情却分外憔悴，幸好他带来的算是有好消息，很难想象如果今天他说的世界不同的话，对方会怎么样？
“找到了！”
陆临的眼睛微微瞪大，随后难以置信的上前一步抓住男人的胳膊，结结巴巴的问，“真的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放心。”
说着他便拽着陆临去救护车那里。
“我们现在就去找你哥，你先不要激动，平复一下心情。”
陆临不敢问陆明池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不安地坐着，下意识揪住自己的衣角。
手机的电话响了。
他如梦初醒般地接过，没看上面是谁直接接通了放在耳边，声音沙哑的问：
“喂？”
陆金岚有些后悔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那么决绝让陆临跟他哥哥分开。
陆临在她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她是最清楚陆明池影响力的人。
不知不觉之间，陆明池已经成了陆临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扎根在他都过去了，又紧紧联系着他的未来。如果想要剥离最痛苦的人大概就是陆临了。
陆金岚很后悔，她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逼陆临就范，让他主动的去做那个舍取的抉择。
这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了，也太痛苦。
按照陆临的性子，想必这会儿心里还是在记挂着这件事情，这些天陆金岚食不下咽不能安眠，陆临何尝又不是呢？
思及此，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坐在房间床上想事情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当时陆明池来家里，他们两个谈心的时候说的话。
她想了很久，最终妥协了。
在明白自己的内心的时候，她打电话过去想跟陆临道个歉，结果没想到电话拨通后，一听陆临的声音他就敏锐的察觉到不对。
陆金岚一阵心疼，关怀的话脱口而出。
“怎么了这是，这些天没睡好吗？怎么感觉你的声音这么哑？”
是姑姑的声音。
陆临有些迟钝地想，随后强撑着自己即将崩盘的情绪，故作不经意道：
“啊……我没事儿啊。有些感冒了。”
她这么说，“你们那边天气那么冷，还是多注意一点，穿保暖点儿，别把自己冻坏了。”
“嗯。”
眼眶又慢慢红了起来，陆临仰着脸，另一只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声音囔囔地说：
“我知道了。”
姑姑给他打电话了，是想问他想好了吗？
可是他现在要怎么说呢？
“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
陆金岚声音提高了一个度，有些紧张的说，“陆临你在听吗？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情？你跟姑姑讲是不是受欺负了？”
在这种时候家人的关心才是最致命的。
陆临好不容易收拾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这些天的担惊受怕，恐惧，委屈一下子都收不住，当着陆金岚的面宣泄了出来。
眼泪大个大个的往下掉，他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坐在对面的人了，只是死死的咬着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
但是一抽一抽的身体还是出卖了他。
陆金岚在那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陆临很少会这样，在他心中他坚强又懂事。
什么事情不跟他们讲，受了委屈也不跟他们说，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在他们面前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陆金岚的脑子中一下子出现了很多的可能，每一种都让她的心下沉一分。
“不哭啊，不哭……”
她声音温柔地安抚着。
“姑姑，我去找我哥了。”
“去找你哥，为什么……怎么陆临？你快说话呀。”
“他……他。”
陆临泣不成声，说话断断续续的，陆金岚一点儿都没听清。
还想继续问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生怕陆金岚继续问下去，陆临赶紧掐灭了电话。
他将手机扣在一边，咬咬牙抹掉脸上乱七八糟的水，将脸扭在一边。
额前的发丝耷拉在眼前，上面还沾着泪水，怎么看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对面的医生看了他一眼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几次欲言又止，只是没经历过这般境遇他也没资格说感同身受，只能重重叹了口气。
最后一块压在头顶的石板被工具撬开，陆明池眼睫动了动，一束温暖的光线穿透层层黑暗包裹住他，他下意识地想睁开眼，只是眼皮万分沉重，眼睫微动几下便垂了下去。
贺铖把男孩从他的怀里抱出来，孩子的呼吸微弱，嘴里不知道在喊什么，发出微弱的轻哼便没了声，贺铖明白，若不是有陆明池紧紧护着，此时恐怕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