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再出现那天晚上心慌意乱的感觉,凌焕想了想可能还是因为那天太晚了, 听说熬夜是会心跳加快。
运动会很吵,周围都是嘈杂的声音,他们还不在观众席,是在发令台旁边的一个遮阳棚底下。观众席都是学生,路禾没有想着往那边挤,而且他还得在后台关注学生的状态。
就比如西里尔刚刚的手伤,如果他没发现,西里尔可能都强撑着不会说。
想到这,路禾又叹了口气。
魏秋亭还在跟另一个老师闲聊,对方看样子也见到了魏秋亭射中备用箭靶的样子,好奇道:“魏老师,看你射箭的样子那么专业,运动会的报名你应该是报了射箭吧。”
魏秋亭虽然是校医,但作为学校后勤工作人员,基本上别人对他的称呼也带上了老师的头衔,来表示对后勤工作者的尊重。
“没有。”魏秋亭笑了一声,语气慵懒,“我报了拔河。”
那个老师表情有点惊讶,不过也没问什么,只是笑着跟对方又闲聊了几句:“拔河也很有意思,不过教职工拔河比赛还是第一次。”
魏秋亭还没说话,商应欢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问道:“这都没你的事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大少爷你对老师就是这个态度吗?基本的尊师重道,总要会吧。”魏秋亭笑着说。
商应欢本来想说你算什么老师,可想了想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在场,只能把这口气又忍了下来,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段时间他的忍耐力都好了很多。
他可不想在路老师面前留下一个没教养的印象。
杜渐深站在起射点的位置,慢慢调整自己手上的弓,视线却又看向远处那片热闹的人群。射箭比赛的场地就布置在操场上,草地外的地方人来人往,观众席也坐满了人,不过这整个操场的人加起来,可能都不如那片遮阳棚的位置存在感强烈。
在比赛开始之前可以先熟悉一下手上的弓,还有验靶,等杜渐深缓缓拉开弓,视线盯着远处的箭靶,却有瞬间的分神。
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在母亲刚开始让他学习射箭的时候,只是因为父亲喜欢,杜景珩也喜欢,杜景珩还是父亲亲自教的,等对方大了点,父子俩还会一起去私人箭馆,联络父子感情。
但他什么都没有。
更多时候是他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直到射光了箭壶里的箭矢,他才会停下来。
每一支射出的箭,都有方向,不管想和不想,这支箭都有固定的落点,它可能射在了靶上,可能是满环,也可能脱靶,远远地飞了出去,落在了其他地方。
如果是迟迟没有射出的箭,那这支箭的目的地会是哪。
杜渐深侧着身,将箭对准了远处的箭靶。
有的人射箭时会习惯性地闭上一只眼睛,或者眼睛会微微眯起一点,但杜渐深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睛紧紧盯着箭靶,在箭即将要射出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却和脑海里某个画面重叠。
“看到了吗?”身材高大的青年缓缓把手上的弓放下,远处的箭靶中心位置赫然插着一支箭。
他把护臂和指套都摘下来递给了旁边的管家,这才看向他旁边的少年,“你赢不了我,你确实是比我小五岁的弟弟,如果你认为是因为年龄摆在这才赢不了我,那你这辈子都不会超过我了,因为这是出生就注定的,你一辈子都会走在我后面……”
紧接着就是母亲的声音:“你刚刚那一箭怎么偏了那么多,不知道对着中间射吗?”
根据比赛的守则,为了赢,一支箭射出去,只能有一个方向,一条轨迹,任何偏移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
他也一直走在为了赢而设定的轨迹上,但等走久了,越感受不到这条路的终点。
为了超过,为了证明,这都不算是这支箭存在的意义。
杜景珩过去就是这个箭靶,他盯着这个箭靶已经太久了,久到他已经记不清他踏上这条设定好的轨迹之前的感受。
“会长这个表情,稳赢啊。”旁边有些学生会的成员也在关注杜渐深的比赛,有的直接把手搭在栏杆上闲聊。
为了不影响比赛,在射箭场的两端都设置了围栏,非参赛人员不能越过进入比赛区域,不然视为干扰比赛,要被清出场外。
“什么表情,会长不是一直都这个表情吗。”
“就是说会长那么可靠,一出手就感觉稳了。”
杜渐深自动屏蔽了周围的声音,他一般不会在这种正式场合走神,不过此刻他却想放纵一回,任凭思绪飘远。
他想到了慈善晚会后花园的庭院里,他第一次坐的秋千,第一次跟人说起他从不会说的话,还有第一次给人送花。
过去他认为送花是一件很俗套的事,等他自己亲自尝试过后才发现,一件事之所以变得俗套是因为做的人多,做的人多说明这件事确实有它的可取之处。
脑海中不知怎么地浮现出了被扔在垃圾桶边上的月季,就连他自己都忘了他还在射箭场上,手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松开,他盯着箭射出去的方向,瞳孔微微一缩。
这箭脱靶了,并没有射在箭靶上。
就像是脱离了本来的轨迹,越过了箭靶,冲向了远处。
“会长他……脱靶?他是不是走神了?”
“副会也说今天会长总走神,怎么这会要比赛了还走神,今天状态不对啊。”
“不过现在还只是适应准备阶段,比赛没正式开始,会长调整好肯定还有机会吧。”
魏秋亭也在旁边看着,见状笑道:“这箭,真的不是闭着眼睛射的?”
路禾看着皱眉,光看杜渐深的表情还什么都看不上来,可看对方射箭,分明问题很大。杜渐深会脱靶,换别人身上还有可能,换对方身上就太不对劲了。
难道还是因为杜景珩?
所以临到比赛时,杜渐深的压力太大了?
路禾从遮阳棚里走了出来,然后站在了靠近护栏的位置,见杜渐深往这边看,忍不住问:“是不是不舒服?”
“我很好。”杜渐深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路禾看,等收回视线时才继续道,“只是突然想试试脱靶的感觉。”
毕竟“脱靶”在他的人生中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众人:??卧槽这也太嚣张了。
就跟学霸突然考了零分,对众人说我突然想试试考零分的心情,就交了白卷。
杜渐深压根不在乎众人的反应,盯着手上的弓,在发令员的声音响起时,他将右手的箭再次搭在了弓上,动作流畅,就像是在完成某种艺术。
一模一样的动作,宛如刚刚那一箭的复刻,却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这一箭正中最中间的黄圈,满环。
杜渐深盯着箭靶上的箭,觉得它并不是落在杜景珩曾经落在过的位置,这应该是他的新路。
他今后的每一箭,也不是为杜景珩射的,而是脱靶后感受到的自由。
周围立刻响起了欢呼声,不少人还在拍照,有的离得远的看不清箭靶上的箭具体落在哪个位置,就还得靠解说员来解说,当听到是满环,不由得都有些心情激动。
“我就知道会长肯定没问题,刚刚吓我一跳,没想到会长也会开玩笑了,还来个先抑后扬。”
“不过能超过之前的记录吗?”
旁边有伯荣的学生,听到这里凉飕飕道:“这才第一箭,是不是高兴地太早了点。”
不过很快他脸上的表情也挂不住了,后面基本上也都是满环,只有两箭是九环。
“最后一箭肯定拿不满……”这个人硬着头皮说,还心想杜渐深最后再走神来个脱靶,那就好笑了。
不过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发展,又或者说让一个认真起来,而且发挥稳定的人出现重大失误,这种场景恐怕只有梦里才有。
路禾看着杜渐深射出了最后一箭,等那一箭牢牢钉在箭靶上的时候,路禾好像都能听到耳边响起那道有力地碰撞声,就像是在他耳边重重敲了一下。
他就站在旁边,见对方把弓放下,将那些欢呼声远远地甩在身后,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朝着外面走。
不过杜渐深走两步就被围住了, 还有一些人端着摄像机在拍照。
他看了一眼镜头,站得挺直,不管从哪个角度拍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杜渐深从小到大参加不少大赛, 基本上很多赛后都有采访环节,早就见怪不怪。
只是他偶尔还会扭头看一眼草地旁遮阳棚的方向。
这次的活动规模比上次春日文化节的规模更大, 还是星州市影响力比较大的两所高中的合办, 所以有电视台来做采访和录像。
男记者之前就已经了解过杜渐深的资料, 问道:“杜同学, 大家都知道之前你的哥哥在这个项目上拿到的最高的分数, 现在你打破这个记录, 有没有什么感想,简单跟大家说两句呗?”
杜渐深道:“没有感想。”
旁边另一个人紧接着问道:“那你有没有想感谢的人?”
路禾看杜渐深那么快就过来了还有点意外,他看到刚刚围上去那么多人,本来还以为杜渐深要应付他们就得费点时间。
“一会是不是还要颁奖?”路禾问。
杜渐深点点头,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
以往他身上只会穿着克兰霍顿的黑色制服,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紫色领带让他的气质更显得矜贵优雅, 气场很足,但穿着运动服的时候,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感觉。
杜渐深早就能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免疫,又克制住了让自己不去看向路老师, 而是拿了水走到了西里尔面前。
“等你的手好了,比一场?”
杜渐深看向西里尔被包扎好的手, 西里尔有点意外, 却也没犹豫地点头。等他们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不满和不甘。
众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个展开,会长这还是在跟西里尔约战?
对方在这方面从来不是一个那么主动的人, 一般别人不来找他,他也不会有兴趣在其他人身上多浪费时间。
更何况会长还赢了,完全没必要跟西里尔提出再比一局。
这时候裁判员员也来叫他们去颁奖,西里尔收回盯着杜渐深的视线,率先往颁奖的地方走。
杜渐深的得分是九十八,西里尔是九十四,一个第一,一个第二,西里尔就算再怎么想忽视手上的伤,却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你很卖力。”杜渐深言简意赅地评价了一句。
他作为学生会会长还是运动会负责人之一,西里尔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也比其他人更了解具体的情况。
西里尔在那种情况下,还参加比赛,绝对配得上一个拼字。
而这个高分也印证了这一点。
“下次会更卖力。”西里尔不想再多说,下一次自然是指杜渐深跟他约的下一次。
“我等着。”杜渐深视线看向前方,等颁奖完了就直接往场地外走。
路禾看他们两个过来,想到凌焕之前把奖牌往他身上挂的画面,有些后怕,开口道:“你们的奖牌,就都挂在宿舍楼一楼的陈列室吧。”
里面摆放了很多陈列柜,以往获得的很多荣誉都会放在里面,一些是校级的奖项还是一些赛事金奖。
不过这里面一般只会挂集体的奖章,如果单人奖章对方不愿意带走也能挂在这。
两人都没意见,点了点头。
凌焕见西里尔从刚开始就是沉着一张脸,莫名就想气他几句,笑着说:“该不会自己只拿了个第二心情不好吧,不过这也没办法,金牌毕竟只有一个,不是那么好拿的,但我刚刚可是给路老师赢了一块。”
说话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苏冕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有些人脸皮厚起来是无敌了。”
毕竟那个奖牌又不是凌焕一个人的,还轮不到他来邀功。
几个人凑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明明运动会场地就很吵,细碎人声,口哨声,还有响起的广播声,但他们几个的声音就是能很清晰地传入耳朵里,想忽略都难。
路禾清楚很多人其实都在关注他们这边的情况,毕竟他们几个放哪都是足够瞩目的存在,会吸引众人目光他毫不意外。
他低头看了一眼工作群里教学组长发来的考试文件,才想到再过几天就是考试了。
在他低头的时候,没注意到其他人也有意无意地朝他看过来。
西里尔紧紧地抿着唇,还想着刚刚那个姓魏的校医跟路老师交谈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清的不舒服。
他并不是不接受其他人给自己处理伤口,只是他不希望那个人是那个姓魏的校医。
没有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
为什么他看到路老师跟别人站在一起,就恨不得让他们分开,路老师不是他一个人的老师,不是他的私教。
就算是私教,也不可能一辈子只围着他转。
他明明清楚这一点。
西里尔没被凌焕的话激怒,现在他的心情早就跟一团乱麻一样,也不会在意凌焕说什么,扫他一眼就把他当透明人一样无视了个彻底。
路禾突然看到乔柠给他转载了一条博物馆官号的通知,是关于星州市博物馆的植物昆虫标本展的,展览的时间就是这三天。
[乔柠:路老师感兴趣的话周末能去看看。]
说完还给他发了个笑脸,路禾对这种其实兴趣并不是很大,但是还是回了个谢谢。乔柠还以为他会对这些感兴趣,其实他更喜欢在屋里多做几套数学题。
会喜欢这种植物标本的人应该是……
路禾突然抬头看了西里尔一眼,对方依旧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边上,刚刚拿到的那块银色的奖牌被他抓在那只没受伤的手里,偶尔会皱一下眉,显然对周围嘈杂的环境很不适应,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还一直留在这。
如果是植物标本,西里尔应该会喜欢。
他看过西里尔给他送的标本,技巧比较娴熟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不过运动会过后可能都得忙着考试的事,大概率是没机会去看了。他看推文介绍里说博物馆会展出来自世界各地的珍贵动植物标本,只在首都和星州市博几个重要的博物馆有巡展安排,这次错过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这么一想,路禾突然觉得有点可惜。
下午的比赛安排很紧凑,等到了晚饭时间,所有人都聚在了公共餐厅里。
商应欢拿着纸在桌子椅子上擦了又擦,才勉为其难地坐下来,让一些人看得目瞪口呆。
伯荣的伙食还不错,不过这边都是一些四人小桌,没有那种能坐很多人的长桌,路禾直接跟老师坐一桌去了。听他们说了一路,吃饭的时候他想安静一会。
这几个老师他都认识,但是彼此不是很熟,所以大家说话间也比较克制,只会简单聊聊运动会和之后考试的内容。
“明天还有教职工的运动会,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行不行。”一位老师笑着说。
“江老师你才三十就老骨头了,年龄焦虑有点早啊。”另一人打趣了一句。
“等等晚上有室内项,好像是游戏比赛,打游戏也能搞比赛了吗,看着也不是正经项目。”
“早就有了,你可能是不怎么关注这个,正不正经先不说,好的学校总是要更有包容性一些吧,我觉得有这个项目挺好的,反正运动会就是给学生放松的。”
路禾本来也只是在旁边听着,就听有人叫了他:“路老师,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这样挺好的。”
路禾吃完去了一趟洗手间,不过他刚出来,就听到旁边的楼道传来了一道激愤的人声。
“所以你都是故意的!”
而跟他对峙的人没说话,也不做任何解释。
刚刚说话的男生继续道:“你现在装都不装了,苏冕你真他妈恶心!别再让我看到你。”
路禾听到这个名字有点愣住,紧接着就听到了一道轻微的闷哼声,还伴随着仿佛拳拳到肉的钝响。
那个男生走出来,是一个看着有点不良的少年,见到路禾时愣了一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很快直接越过他走了。
路禾注意到对方穿着的是伯荣的校服,不是克兰霍顿的学生,对方明显跟苏冕有很大的冲突。
还不等他多想,就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声音。
“路老师,你听了多久?”苏冕笑着靠在转角处的墙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果不是脸上有明显被人打了一拳的红肿,看着倒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完全不像是刚跟人起了争执的样子。
路禾面不改色:“你们如果是聊些不方便让人听到的东西,就不应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