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宋琢玉张大了嘴看着那个一瘸一拐走出亭子的瘦小身影,不是,就算是为了遮瑕,也不用画一个更丑的来遮吧?
 外面太阳渐晒,树枝横斜。
 小叶子并未走远,他站在一处阴凉的树底下,慢吞吞的用袖子擦着汗水。随着汗渍被擦去,脸上的粉末也被一同带走,若是此刻有人站在这里,定然会为之震惊——
 那人竟生了张和武秀公主一模一样的脸。
 没过几日,武秀口中的新师傅果然来了。
 倒还是个跟宋琢玉颇有几分渊源的人,那个太后曾经提到过的郭家子——
 同样的出身武将之家,同样的排行第二,早年京里还有人把他俩放在一处比较过,但最后也没有得出结论就是了。毕竟一个浪子,一个瘸子,谁也不能说谁比谁更好?
 不过后来随着家中老大战死沙场,郭歧成为太子伴读,日后还会继承侯府,势头自然水涨船高,把宋琢玉远远甩在身后了。
 宋琢玉觉得对方不愧是太子那边的人,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喜欢他的样子。
 唔,好像不止是有点了,而是非常。
 那高个儿的青年抱着剑站在一旁,脊背挺得笔直,但眼帘却又是垂着的。紧皱的眉峰下一双含霜带郁的眼,有些不近人情的锋利刻薄。
 便是站在众人面前,也只说了句,“今后皇子们的剑术,由我来教。”
 说完便不给宋琢玉丝毫反应的时候,自己大步走到另一边去了,徒留宋琢玉的手还伸在半空中,“欸,不是——”
 他本来还想跟人搭个话,闲聊几句的,怎么说以后都在一处当值,交个朋友也行啊!
 宋琢玉摸了摸自己的俊脸,心道这还是他头一回碰壁呢,没想到向来交友顺畅的他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不过,不就是不在同一个阵营么,至于讨厌得这般明显?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郭歧的脚上,听说这人先天足跛,方才走那么快,似乎并没看出来啊。
 哪知就这一下,却是让那人的身影陡然僵住,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啧——”
 舌尖在下唇上飞快一抵,宋琢玉淡定地吹了个口哨,半晌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眼睛这么尖?看一下都不行。
 结果他不去盯着人看了。
 人家却盯上了他。
 好几次都感受到那种窥伺的目光,无论是他给几个皇子们示范骑术,还是同武秀公主嬉嬉笑笑,都总有道视线黏在他身后。任是宋琢玉脸皮再厚,此刻也被看得头皮发麻。
 不是,哥们儿,就看了你一眼,你这都看我多久了,报复心也太强了吧?
 他倒是想过去跟人说声别盯了,结果一转头,对方倒是先一步移开了眼,一副拒绝和他交流的样子。直看得宋琢玉张了张手指,感觉拳头有些痒。
 结果武秀比他还按捺不住,俏丽的脸上布满了阴郁,她咬着牙怒道,“此人也太目中无人了,明摆着跟你过不去,琢玉哥哥莫怕,我去替你教训教训他!”
 嘶!宋琢玉倒吸一口冷气,让这小妮子出手,到底是教训,还是要人命啊?
 他连忙把人拦下,好说好歹才劝住武秀,没让这姑娘一鞭子抽过去。
 中间休息的时候,宋琢玉总算是抽了空过去,打算跟人说了明白。他吊儿郎当地抱着手臂靠在树上,歪着头道,“这位......郭兄是吧?”
 “方才见你一直瞧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郭歧冷冷的看着他,眸中似讥讽,“你不记得我了?”
 “什么?”宋琢玉差点没站稳,他身子往前倾了倾,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抱歉郭兄,我刚才好像没听清楚,我们两个......呃,从前认识吗?”
 这话像戳中了什么忌讳,郭歧眼中似是飞快地闪过一丝怒意,他站起身来,“那便想起了再来寻我。”
 说罢转身就走,竟是根本不愿搭理人。
 宋琢玉回去之后简直生了好大一场闷气。
 他谁啊这是?是个人就要认识他郭歧吗?怎么好意思那么大言不惭的发话说想起了再去找他?宋二公子气得火冒三丈,他敢发誓,他绝对没有见过这人!
 大半夜的想这件事气得睡不着,他索性跑去找薛成碧了,把人从被窝里翻出来。
 “你自己说说,你对这个姓郭的有印象吗?”宋琢玉拍手叫冤,又恨恨地捶着被子,“咱们小时候玩得好的那几个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唯独想不起他来,可见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他说得笃定极了,那神态一副受骗了的样子。
 哪知薛成碧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记得啊,怎么不记得?”
 “我就知道你也不......”宋琢玉猛地一个转头,差点把脖子都要扭断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不是,你认识啊?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就是那个小瘸子吗?”薛成碧掀起眼皮看他,不以为意地道,“他从门前过,我们还一起嘲笑过他呢。”
 “什么?!!”
 宋琢玉陡然拔高了声线,差点把薛成碧耳朵都震聋了。见人头疼地看过来,宋琢玉依旧止不住的愕然甚至是惊恐,“怎么可能?我还嘲笑过他?我怎么丝毫不记得了!”
 薛成碧掏了掏耳朵,似乎细想了一下,这才慢悠悠地道,“哦,是吗?我记起来了,嘲笑的人好像是我,你当时正回头跟道真说话呢。”
 他说完又补刀了一句,“不过当时我们挨着一起的,怕是把我们都记恨上了吧。”
 “你!啊,竟然是你——!”
 宋琢玉大叫一声,气急败坏地扑上去,把薛成碧按在床上用软枕打,“我说怎么无缘无故地就对我冷眼?敢情是你薛成碧给我招来的祸啊!”
 他何其可怜,何其无辜?宋琢玉恨不得哀呼冤哉,下手更重了。
 却说薛成碧本来睡得好好地,结果半夜被他捞起来,如今又被骑在身上好一顿打闹,直闹得浑身燥热不已。他一把攥住宋琢玉的手腕,“下去!下去,男人的腰哪里是给你这么骑的?”
 他一个翻身把人抖下来,又拉过被子不着痕迹地挡了挡身前,“不就是一个瘸子么,瞧把你吓的?”
 宋琢玉死活想不明白,直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子瞧瞧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他又坐起来追问,“不是,你好端端的笑人家干什么?”
 薛成碧不满他那语气,眼睛一眯,就是邪气肆意,“笑他?笑的就是那小瘸子,又怎么了?”
 “你知道他当年都干了些什么事儿不?他居然自称二公子?!”薛成碧一个拍腿怒道,“这我哪能同意啊?二公子只能是叫你一个人的,谁也别想抢去。”
 宋琢玉小时候是个混球,跟他一起玩的薛成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说这郭歧走路时有些微跛,当即给人取了个“跛鳖千里”的外号,还带着人过去好一番嘲笑警告。叫人有点自知之明,不要总来贴宋二的边。
 结果现在好了,人家风光了,杀回来了——
 宋琢玉忍不住重重一抚额,那叫一个欲哭无泪,“这京城里行二的公子那么多,你难道还能每个都跑过去警告一遍不成?”
 “谁叫他运气不好,撞到我面前来了呢?”
 薛成碧嗤笑一声,浑然不在乎,只是见宋琢玉那副死样子,终是把人往怀里一搂,“怎么,瞧瞧这可怜见的模样,看他如今升官了,跟太子沾上关系,怕了?”
 “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薛成碧冷笑道,“他郭家再怎么厉害,难不成还能为难了你宋二去了?他大哥战死,陛下体恤他们家忠烈,顶多给些荣宠,却也不是叫他横着走的。”
 “再说了,他家继母生的那几个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继承侯府?得先把自己窝里的那几个豺狼给斗过了再说吧,还早着呢!”
 宋琢玉转念一想也是,本就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若对方届时提起,他也只管好好地跟人解释就成。
 再若不听,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宫里来来去去的,大家只是同僚关系,无需每个人都处得极好。
 又听薛成碧问,“你怎么进来的?”
 “还能怎么进来的?当然是翻墙咯。”宋琢玉笑嘻嘻地说,这薛宋两家的墙都让他翻了个遍,早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闭着眼都能走过去。
 “又翻墙?怎么不走正门?”薛成碧摸着他微凉的头发,心道这晚上更深露重的,若是从前门进,守门的小厮定然懂得替宋二寻件斗篷过来披着。
 “哈哈哈,我习惯了。”宋琢玉乐呵呵的道。
 这话好似又回到了两人年少之时,夜里偷摸翻墙跑去玩乐的场景。那盈盈多情的眼睛成了他的魔障,叫他一生都忘不了。
 薛成碧忽然用被子蒙住他的头,翻了个身道,“睡觉。”
 “睡什么觉啊?我还想再听听那个郭歧的事情!喂!薛成碧!”宋琢玉叫了好几声,身边人都没有动静,他嘟囔几声就要掀开被子,“睡什么睡?就算要睡也不在你这里。”
 “我回去了。”他作势要下床,却在转身之际被一只手禁锢住了腰。
 薛成碧的掌心带着温热的温度,摩擦着他的后背,语气里竟带点不容置疑的味道,“今夜就歇在这里。”
 “啊,可是我明日要穿的衣服还没拿过来......”
 “我明早帮你拿。”
 “可是——”
 “别可是了,你困不困?反正我要睡了,你别再打扰我。”
 片刻后,空气中终于归于寂静。
 “哼,装什么装?”
 宋琢玉才不信,他一个俯身,突然把脸贴在薛成碧的后背上,狡黠地笑了,“你心跳声那么快,我都听到了,肯定没睡着!”
 于是面前之人肉眼可见的一僵。
 却说宋琢玉想通之后,对那郭歧也逐渐寻常待之起来。
 两人本就是轮流授课,宋琢玉该偷懒时便偷懒,该摸鱼时便摸鱼,一如既往地准点就走。若是不特意上前凑近乎,与郭歧便毫无交集。
 只是,那如芒在背的注视感,反倒愈发强烈了。
 宋琢玉心头疑惑,他这不跑过去添堵,对方怎的还不满意?不过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转瞬又被他抛之脑后了。
 反倒是东宫那边。
 “......十九日,宋琢玉在三皇子骑马时抚其后腰,同身旁的太监宫女们嬉嬉笑笑,还跟武秀公主旁若无人的亲昵,任其用绣帕帮忙擦汗.......”
 太子殿下越念脸色越黑,到最后一把将记录的呈文砸在地上,“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孤让你调查的是那宋琢玉与太后和赵宥之间的苟且行迹,不是他的风流韵事!”
 见赵麟大动肝火,郭歧立刻直直地跪在地上。
 “禀太子殿下,四皇子自上次私烧纸钱一事被太后娘娘责罚后,至今仍未解除禁足。至于太后——”他顿了顿,“太后娘娘深居慈宁宫,少有出来之时,臣、臣暂时未能探得他二人有半分端倪。”
 “废物!”
 赵麟的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暴戾,叫郭歧打了个寒噤,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只能把头埋得越发低了。
 “不出来?呵......”
 赵麟站起身来,他那身暗色纹路的袍子裁得格外宽大,袖口垂落时堪堪扫过地面。他抬脚重重碾过地上那些废纸,垂眼露出一个森寒的笑容来,“孤就不信了,他两人能一直缩在慈宁宫里。”
 想起呈文里所记载的那些荒唐事,赵麟忽然眉头一皱,猛地甩袖,傲然不屑之下是没由来的怒意。
 “这厮当真是本性难移,进了宫还不知收敛,浪得如此肆无忌惮!”
 月底,芍药花开,粉粉白白的缀满了枝头,又恰好赶上武秀公主的生辰。
 贵妃娘娘特设赏花宴,为公主庆生。这些年来宫中后位空置,贵妃不仅代掌凤印,更是极得陛下宠爱,早已隐隐有后宫之主的势头。
 因此这次赏花宴备受瞩目。
 宋琢玉因着骑射教习的身份,也有幸受邀其中。
 宴席设在凝芳榭,临花近水,景色自然无不优美。榭内分别设有男女眷席,以雕花漆木屏风相隔,一面是白芍映碧水,一面是瑞鹤衔东珠,更有花影缭乱,浅纱朦胧,衬得此间楼台如天上人间。
 时有微风拂过,携着一缕淡香。再望及远处,花叶皆有姿态,翠绿舒展,清雅有致,实在美不胜收。
 因着席面还未开始,宋琢玉提了壶青梅酒,正要踱步到树下独自饮上两杯。哪知突然冒出个小太监来,躬身道,“太后娘娘在湖心小筑有请,还望小宋大人快快前去,勿让娘娘久等。”
 “什么?太后娘娘——”
 宋琢玉伸着手正想把人叫住细问几句,可那人说完后便消失在人群中了。抬眼看去,也只看见来来往往的宫人,端着酒具或是捧着食盘,脚步匆匆地走过,一时辨认不出对方身在何处。
 蓉娘要过来他是知道的。
 太后虽不喜武秀,却道贵妃娘娘是个难得聪明又识趣的,总要给几分面子。
 可现在宴会马上就要开场了,蓉娘把他叫到湖心小筑作甚?宋琢玉百思不得其解,回首望了眼小榭里渐渐升起的乐曲,又想到蓉娘的性子,到底是往那边走去。
 也罢,早去早回,料想也没人会发现他的片刻消失。
 哪知到了那湖心小筑,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只在屋里的桌上放了张纸条,上面用秀丽的字迹写着让他先行沐浴。
 宋琢玉为了赶时间,这一路小跑过来本就热得很,此时见了这纸上所写的内容,直接红意飞速窜上耳根。
 他松了松衣襟,不停地用手给自己扇着风,眼波却躲闪似的荡漾起来。
 蓉娘、蓉娘今日打算玩得这么大吗?
 外边宾客满座,他们却在此私会缠绵,这......这怕是有点不太好吧。
 可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浴盆,水面上还撒着花瓣,宋琢玉尽管羞耻难当,身体还是颇为诚实地脱掉了衣裳。他心颤颤,腿也颤颤,甚是利索地洗完,来到榻前开始穿衣,这才发现旁边竟然挂了一条红艳艳的莲纹肚兜。
 他寻遍别处,也没发现男子换洗的衣物,难不成是......打算让他穿这个?
 宋琢玉低头纠结万分,因此并未发现门外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却说那头,一个小太监正引着太子殿下朝这边赶来。赵麟即便在这般喜庆的日子里依旧一身黑衣长袍,袖口的金色花纹似流动的祥云,他步子迈得极大,那小太监差点跟不上。
 木屐声“嗒”“嗒”作响,踩在地上,一步步地密得好似催命符。
 “人确定在里面了?”赵麟说得漫不经心,可那眼里却分明是兴味至极。
 “回、回殿下!奴才亲眼看着那小宋大人进去的。”那小太监颤着声音道,“人一进去,奴才就把门给锁上了,保......保准跑不了!”
 “做得很好,回去后孤重重有赏。”
 赵麟摆了摆手,那小太监已是懂事地退下了。只留他一人独自站在门前,嘴角扯出个冷硬的弧度,笑意却没达眼底半分。
 宋琢玉啊宋琢玉,还真是跟太后情深意浓啊。
 他只不过是丢了个鱼饵出来试探,这人就巴巴地自己跳进来了。也不知一会儿瞧见他,会露出怎样可怜的神情?会腿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吧,会被吓得眼泪直掉吧?赵麟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下一秒,他眯着眼,猛地抬脚踹向房门。
 “砰——!”
 缠枝莲含苞待放。
 他能看见一片雪白瘦削的背影,那人侧身跪在床上,柔顺的乌发披散下来朦朦胧胧的遮住半边身躯。只见那艳艳的花茎顺着颈侧的弧度往下绕,过胸口时又稍收细。
 那人微微抬起手臂,似是要在腰际轻轻打个结。
 直到被“砰”的踹门声惊到,‘她’猛地睁大了眼看过来,手中的细绳还卡在腰线最柔的地方。
 “抱歉,是孤走错——”赵麟瞳孔骤然缩紧,他飞快地将门关好,待到看见外面的天色,反应过来这是何处之后。
 赵麟眉宇间染上一抹怒意,他再次大力踹开门,“宋琢玉——!”
 房门重重撞到墙上甚至反弹回来,可哪里还有什么背影妖娆的楚楚佳人?浴盆里热气尚存,屋子里香风还在,唯一的窗户却被大打开,呼呼地吹着凉风。
 像在嘲笑。
 赵麟将桌上茶杯拂倒在地,噼里啪啦地碎响。
 他大步走到床前,外袍在那人地慌忙逃窜中被拿走,只剩下件亵衣还在那里。赵麟抓过衣物,脸上闪过阴冷狠戾的笑。
 “好啊好啊,宋琢玉,还从未有人敢如此戏耍于孤!”
 他指骨攥得咔嚓响,叫人不寒而栗。
 怎么也没料到那人竟会有如此举动。为何没有备衣物,当然是本就没打算准备,放了件女子用的肚兜,也只是为了暂且迷惑宋琢玉,哪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