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氧化铁矿物,所以看起来颜色是暗红的。”
北岛高温多雨,这一边都是富含三价铁的红壤区,铁铝氧化物富集,这样说来赤铁矿很常见。
从科学角度上似乎说得通。
大家拍了拍胸口顺气,“这样啊,原来是自己吓自己,没事的……”
但是,谁会在路上放一个白瓷娃娃呢?
这个在逻辑上显得异常的问题,没有一个人提出来。
当时张老师在假寐,后座的同学在沉浸地玩游戏,一种心底产生的恐慌直觉告诉他们,还是不要细究为好。
然而,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当即腿一软,“我看见了,这个同学说的小孩……”
“****!”这个中年男人恐极反怒,泄愤地踢了一脚轮胎,“早知道就不淌这浑水!三百块,就想收我的命?!”
路程已经过了三分之二,怎么也不能这样就返途。
张老师加价到八百,司机才咒骂着答应继续向前开。
众人乱哄哄地下车,又乱糟糟地重回车上。
轮胎旋转,红泥四溅。
把原地白瓷娃娃脸旁的那一块碎片溅红了。
他们扬长而去,并未看见,在车尾气荡起之后。
晴天娃娃般的笑脸,瞬息垮下来,变成雨天的悲伤哭脸,嘴角挂油瓶般向下撇。
由于斜风大雨,车窗拉紧,车内空气就窒闷起来。
没有人再提起刚刚的事故,但这些年轻人们显然也没有了再玩乐的心情。
随着钟表上的时针转过,每个人脑海中逐渐都绷紧了一根弦。
滴答,滴答,滴答。
无形的指针转动在他们心中。
“那个……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有人惶惶不安地出声。
原本还剩下半个小时的车程,结果从下午三点到现在傍晚四点,还没有到南湾村。
入目皆是莽莽榛榛的山林,面前只有一条迂回的土路,窗外雨声大得人心慌,密集的雨线像是快鞭打牛一般催促着行程。
“是不是记错了?我们一直在往前开,怎么会重新来过?”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鼓足呼出一口郁结的气,故作放松地说道“肯定是因为山路上的景色都一样,大同小异。你看,都是差不多的路,差不多的树……”
说着说着,她的嗓子眼里如同塞了一块海绵,迅速膨胀阻塞了话语。
邢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话,定定看向前路,“怎么又是这个鬼东西,阴魂不散?!”
前路是一只白瓷娃娃,不同的是,它重新立起来了,但从裂纹走向和熟悉的笑脸可以判断——
这就是他们之前撞碎的那一只白瓷偶。
它像是路标一样站在那里,欢迎所有去往南湾村的客人。
一直处于巨大精神压力之下的司机,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吼一声:“啊——!老子不信了!什么鬼神,老子撞死你!”
一脚踩死了油门!
笑脸白瓷偶顷刻“噼里啪啦”地破碎,被远远地抛在了车后。
辛禾雪手搭在座位上转回去看。
“怎么了?是害怕吗?”
松川雅人关切地问。
辛禾雪摇头,没有出声回答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目光穿越了白色雨线之后,好像能够感知到那只白瓷偶的情绪。
很生气,但更多的心情好像是……
好难过。
奔涌而来的陌生情感,不属于他,但郁结在他的心脏中。
辛禾雪难以呼吸一般,攥住了胸襟的布料,蓝丝带蜷在他指缝中。
他转回来,脊背如同拉满的弓一样佝起,衬衫下脊椎线条突起形状。
小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正所谓母子连心,它也能了解到辛禾雪的心情。
【妈妈……】
【开心。】
【妈妈开心。】
它的语言能力竟然已经取得了惊人的突飞猛进,摆脱了从恩格尔系数百分百的饿言饿语和小狗国甲等普通话,开始探索人类的情绪表达。
果然被爱会挣扎地长出智商。
【嗯。】辛禾雪对它道,【妈妈没事。】
松川雅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很难受?要不要吃点东西,转移注意力。”
辛禾雪敛眸,坐直起来,“嗯。”
他们在这条山路上已经持续行驶了三个半小时,从下午两点出发到现在傍晚五点半,雨一直下。
静默让这个车子像是一潭流动不出去的死水。
司机甚至想过往回开,但这条路只容一辆汽车单行通过,根本没有掉头的空间。
这意味着,只有到达南湾村,才有掉头离开的机会。
南湾村,无论是进还是出,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还是说……
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肯定有应急掉头的地方,不然之前那个房地产老板是怎么半道掉头的?!肯定有的!”
大家已经不再想什么民俗调查,什么旅游,什么面朝大海了。
恐慌和绝望在车厢内肆意蔓延开来。
他们想给亲人发条消息说遗言,连一句妈妈我爱你都发不出去,因为进山到深处之后,路上的信号消失了。
有两个女生抱头一起哭,男生望着车顶,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老师,”松川雅人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您不是说在网上找了一个南湾村本地的人当导游,联系好了到时候接我们?”
坐车太久,张老师的脸色已经有些青了,他维持镇定地道:“是,但我们约定的是在村口等,他带我们去找村长落宿。”
村口……
别说南湾村,他们坐车到现在,连一个活人都没看见。
越是去想,越是绝望。
松川雅人:“您和他约定了具体的钟点吗?”
张老师受到提示,立即回答:“对!我上车前和他说了,说下午三点半左右能到。”
松川雅人:“所以说不定他能发现不对,及时来找我们。”
无论如何,有本地人指路,至少一定能开进村里。
张老师点头,“对!同学们,不要灰心!”
有人哽咽地擦干了眼泪。
张老师为了让全车人放松精神,介绍道:“我在网上找的这个人,是唯一一个考出南湾村,从这边考到北岛大学,也是你们前几届的师兄。”
“说起来他的经历也很有意思,少年时离家出走,一路走到镇子上,正好镇中心学校初中部有市里的游泳教练来挑苗子,他在渔村长大,游起泳来浪里白条一样,阴差阳错就被进游泳队了。”
“后面就成了北岛大学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年在外不习惯。毕业后又回老家了,正是借着这层关系,我才打定到南湾村调查民俗。”
南湾村的原生态文化保留程度是一方面,这个学生就是另一方面了。
毕竟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尤其是大山里,有时候不是你花钱就能够摆平突发状况的。
听说十几年前有个教授带着项目小组去实地考察,女学生差点被迫留在大山里生孩子,男学生差点被驱使当苦力,众人千方百计才脱逃出来,当时还上了社会新闻。
那种闭塞到公权力机关都难以插手治理的穷山恶水,还是得要有信得过的本地人,多一重保障。
否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变成未来陈年杀人案里记载的尸体了。
他们正说着,精神也由于话题的转移而稍有放松下来。
但下一瞬,前方的道路又出现了那只白瓷偶,令人汗毛直立。
好在此次峰回路转,没等车子撞上,一个高大男人身形出现在路中,向汽车上的众人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
这一次司机及时踩了刹车,整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瘫在驾驶座,喘着粗气。
那个男人看着二十来岁,剑眉鹰目,上身穿着一件深蓝短褂子,下身是宽大黑裤,裤腰上拴着银链仿佛是船只上牢固坚韧的缆绳。
肌肤晒得棕黑,有一种野性生态的健康,宽肩窄腰,手臂肌肉外露着,隆起如青山,又像是起伏的海。
男人站在车前,指向车里,意思是让他们下车。
随后,他摘下了腰间磨得发亮的弯刀,掂在手里。
众人有些不安起来。
邢鸣忍不住问:“老师。你确定你找来的人是师兄,不是山匪吗?”
辛禾雪凝眸,定定地盯着前方的男人。
周辽也能考上大学了?
他简直要为周家祖坟的人流眼泪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无声无息地停下来了。
原本用来开道割芒草的弯刀,临时用作了铲子,刀背一下一下,在地上掘出了一个小土坑。
众人或站在一旁,或还待在车上,看着那个男人将路中央的裂纹白瓷偶捧起,谨慎地放入土坑中,一捧土一捧土,掩埋起来。
雨后土腥味有点儿重,泛着赤红色的水流落进坑里。
终于那张晴天娃娃的笑脸藏进泥巴里。
男人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他们这里,黑筒裤宽大的边沿沾着草屑,“野外埋尸”之后,他站起来,又向山林里走,学生们好不容易见到了活人,见他要走,立即就跟上,却发觉人家只是找了一处奔流的泉眼,抓一大把草攥在手里,就着泉水搓干净了那柄弯刀。
刀锋摩得雪亮,让人看着就害怕,生怕不慎手掌擦过就被剐下来深深一片肉。
“那个……师兄,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南湾村一路走过来的吗?”
有人提问。
周辽回头看他。
一双鹰目,很亮,像是野生动物会在夜里反光的眼眸。
张老师说的这位师兄,动物性保留得相当明显。
但他看过来时,就有一种被狼锁定的强烈感觉,驱使着人们本能逃离。
一开始提问的男生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双手举起来,“不方便回答的话,当我没问。”
周辽皱起眉头,他的左手摊开,右手做出虚空握笔写字状,然后看向这些学生。
显然,他是一个哑巴。
“噢噢我明白了!”
那个男生松了一口气,送上手机。
“师兄,没带纸笔,你在输入框打字应该可以吧?”
【周辽。】
他将他的名字给对方看。
“噢!周师兄,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去到南湾村吗?”男生如释重负,坦诚说,“我们在这里已经转了好几圈了,车子和鬼打墙一样原地打转。”
【你们让它生气了,这是那孩子的恶作剧。】
周辽目光平静,看着他们。
他打字的内容令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是孩子?
为什么用它?
“孩子是指刚刚的白瓷偶吗?”张老师用纸巾擦了擦虚汗,“这个瓷偶是你们村子的小孩落在路上的玩具吗?”
周辽点头。
不知道肯定的是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
大家只能猜测他的语言表达系统带着孩童的天真,将类人的白瓷偶当做小孩子看待。
玩玩具扮家家酒的时候,不也会给玩偶赋予人格生命吗?
【你们迷路了。回村的岔路被野草挡住,我已经割除。】
【你们跟着我。】
张老师说:“这样,你坐副驾驶指路吧,我到后排和同学们挤一挤。”
周辽正要将手机还给原主人,从短信输入界面退出来时,却错点到了相册。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那个男生,指着照片里的一个人,眼睛亮得出奇,神态像是找到宝藏的龙。
那是他们临出发时在校门口拍的集体合照,还拉了条横幅。
至于周辽指着的人……
“你要找他?你认识他吗?真奇怪,车上也没听他提起过……”
周辽终于见到了人。
青年坐在后座上,不知道是不是旁边的年轻男人说了什么富有趣味的笑话,让他轻笑出声,脸庞素白清丽,笑花溅到眼尾,荡漾着一颗小黑痣。
周辽站在车门外,心鼓如雷,急促的呼吸引起了对方注意。
辛禾雪轻飘飘地向他睨了一眼。
周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来。
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辛禾雪愉悦地翘起小猫嘴。
松川雅人的眼镜压在高挺鼻梁上,“禾雪,你和他认识吗?”
他们原本没留意到的地方,果真有一条岔路。
周辽告诉他们,南湾村最近两年不怎么和外界往来,雨季降水量大,真正进出南湾村的土路被野草长满阻塞了。
他们只在同一条道上打转,因为雨势,没有注意到野草挡住的路,所以一直重复地绕回原点。
周辽从副驾驶转过头来,他用手语向辛禾雪比划,双目殷殷。
在场除了辛禾雪,没人懂手语。
辛禾雪不回答,周辽恳切而担忧地,再比了一次。
“我很好。”
他回应道。
周辽点点头,目光扫过他和他身边坐的松川雅人,眼神灰暗下来,低着头重新转回去,只看着前路。
“他刚刚问你什么了?”
邢鸣有些好奇地问。
朱吉月惊讶道:“禾雪你还懂手语?”
“以前学过,我家里有人是聋哑人学校的老师。”辛禾雪随口编了一个理由,才回答邢鸣的问题,“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手术顺利?身体恢复了吗?】
周辽问。
辛禾雪拿出手机,没信号,打开QQ,发现聊天记录也加载不出来。
他和【网恋被我骗三千块拿去做堕胎手术的老实人(没文化不考虑)[离线]】的聊天记录,是空白的。
其他的几个人也一样。
上拉转不出来消息内容。
等到什么时候有信号了再看看吧。
现在他这个联络软件上,就只有半路还有信号时,松川雅人问他是不是晕车的问题。
“哇塞!”
“快看快看!”
“要到南湾村了——!”
往下看,远处是大片房屋的村庄,土地平阔,一座座红砖红瓦的房子,盐花开上了牡蛎墙,墙下挂着几条腊鱼。
远方大海浸透火烧云的颜色,渔船缓缓靠岸,他们已经能够听见海浪澎湃之声。
有人探出头,往回看。
他们终于开出了这片莽莽山地,呼到面前的海风来自被晒了一天的海洋,灌进耳道里暖乎乎。
他们紧绷了一下午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
张老师加价到一千,才让那个司机答应了两周后和下午同一时间来接他们回去。
刚下车没多久,他们回头一看,司机就开车跑没影了。
南湾村确实是一个还相当原生态的地方,没有钢筋水泥建造的大楼,周围一片都是红砖白石的传统老厝,合院式布局,有天井和庭院,燕尾脊屋顶中间凹陷两端微翘。
芒果树从一户人家的院墙探出头来,大大的半熟青黄果实,沉甸甸坠着。
南湾村极少有外来客,何况一来就是九个生面孔。
他们大包小包行李箱拖着,一进村就受到了四面八方的瞩目。
有个半大少年站在门房前,歪出脑袋,“周辽哥,这些都是你在外面的朋友?”
周辽点头,比动作——
你家里人呢?
“爸爸在睡觉,妈妈……”
少年忽然被从后捂住了嘴巴,整个人遭拽了进去,他的母亲向周辽点了点头,警惕地看了外地人一眼,就严实地关上了大木门。
“你们就是周辽说的,海城大学来参观学习的师生?”
面前的村道上,一个老者拄着拐杖,向他们走过来。
【这位是我们村的村长。】
周辽输出内容。
辛禾雪看过去,村长是个干瘦的老头,像是一条挂晒沥干的海带,长着黄斑的脸部褶皱丛生。
“欢迎。”村长说,缓了缓气,“欢迎你们,南湾村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了。”
“不怕伙食简陋的话,请来我家吃晚饭吧。”
老人家盛情邀请。
周辽上前,先一步替他们与老人家沟通了什么。
村子里的人似乎都能看懂他的手语。
村长脸色大变,如同刷了白漆的墙,颤颤巍巍道:“你们在路上撞煞了?!”
他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神色焦灼。
罗亮明问:“是说那个白瓷偶吗?这在当地有什么讲究?”
“它们都是山里的野孩子。”村长嗓子发紧,对他们说,“你们撞到了它,它肯定盯上你们了。”
众人哑然,从来没有接触这样的诡异见闻。
戴眼镜的女生弱弱出声:“盯上了……它会对我们做什么?”
“村长,能请您详细说说吗?”
鬼神文化也是民俗的一部分内容,张老师摊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随时做好记录的准备。
村长的话头却止住了。
“没事,没事,你们别担心,撞煞之后,解了煞就好了。”
“先到我家里吃晚饭吧,明早我会把解煞材料给你们,今天太晚了。”
村长家有三个儿子,各自都娶了媳妇,三个妯娌在老厝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淡青色炊烟升起在深蓝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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