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外绿意渐渐深了,枝头的鸟雀吵吵闹闹,春光直把三人的影子拉长了。
辛禾雪播种了两颗玻璃珠,收获了一个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大麻烦。
苏壮请假了,路阳干脆就占了他的位置,亲亲蜜蜜地和辛禾雪坐一块去,上午的餐点一个馒头都要掰两半来和好朋友分享。
交到了新朋友是很高兴。
辛禾雪抿住嘴巴。
可也有点苦恼。
虽然路阳揍得苏壮鼻青脸肿,让其他小朋友很解气,但他当时一挑十的事迹深深烙印在这些幼小的心灵里,路阳往辛禾雪旁边一坐,其他小朋友都不敢来和辛禾雪玩了。
这当然不是太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路阳很闹腾。
庄同光性格像庄平,比较沉稳,苗灵平时很开朗,实际还是一个比较文静的女孩,这样一算下来,路阳真是辛禾雪到了菱州市里,交到的第一个会上房揭瓦、翻墙逗狗的闹腾朋友。
有时候像是风吹草动点了就着的野火,窜一下燃烧起来,辛禾雪还必须得拦着他,不让他打架。
“喏。”
路阳又一次把下午分的手指饼干给辛禾雪。
这个饼干得名于它长条的形状,鸡蛋香浓郁,咬起来酥脆,饼干渣子化在嘴里甜甜的。
辛禾雪已经从几次推脱的态度,变成了慢吞吞说一声谢谢,就能坦然接受路阳喂的饼干了。
也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因为他如果拒绝,接下来一直到放学后,路阳都会追着他喂东西吃。
脑袋里神秘的叔叔告诉他,这是因为,如果想要和别人家散养的小猫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是投喂食物。
K叔叔想要表达的意思,是说和猫交朋友的道理,也可以应用到人和人交朋友之上吗?
这么一想也是对的,外面的宣传标语都写“民以食为天”,食物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很重要。
辛禾雪点点头。
“不过……你为什么跟我交朋友?”
他嚼嚼嚼,饼干就脆脆地化在嘴里。
辛禾雪觉得,拳头硬不是路阳交朋友路上存在的障碍,路阳之所以朋友少,除去这个原因,纯粹就是对方对其他小朋友不理不睬。
傲气得很。
路阳摇头说:“不知道。”
辛禾雪想了想,换了一个问法,“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交朋友?”
作为回赠,辛禾雪把蜜橘塞到了路阳嘴巴里。
姨父家那边的亲戚送了很多蜜橘,辛禾雪不爱吃橘子,原本是无感,现在越来越不爱吃,他很怕酸,橘子酸得他睫毛都要掉了,橘子皮的气味让他想要打喷嚏。
但耐不住家里的橘子好多,大人们都塞到他和哥哥的书包里做课间的零嘴。
正好,都被路阳消耗了。
一点儿也没浪费。
辛禾雪满意地拿出手帕,擦了擦沾着橘子汁液的手指。
路阳还在冥思苦想辛禾雪刚刚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交朋友?我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交朋友?”
“第一,我不喜欢打不过我的;”他认真地讲自己的规矩,“第二,我不喜欢能打过我的;第三,我不喜欢和我打架的。”
真是把所有可能性都堵死了。
辛禾雪惊讶得嘴唇微微张开一点。
“那你为什么还和我交朋友?”
“那不是很明显吗?你又不会和我打架。”
“可是我打不过你,那不是就满足了第一点吗?”
辛禾雪严谨地和路阳分析他话里的逻辑问题,还说,其他小朋友也不会和路阳打架的。
所以在路阳说的话里,三个条件前后矛盾,也不符合实际,理由不成立。
[呼噜咕噜说什么呢。]
[听不懂。]
[想亲。]
辛禾雪警觉,乌黑的发丝翘翘。
他直截了当地质问路阳:“你在想什么?”
路阳老老实实交代说,他在想辛禾雪嘴巴里是不是甜甜的,里面有年糕。
“年糕?”
辛禾雪不明白路阳为什么这样联想。
活动室的地板上铺着一层爬行垫,路阳大咧咧往后一躺,“你说话软软的,绵绵的,好像有年糕。”
突然想到什么,路阳一骨碌又灵活地滚起来坐着,兴奋道:“我知道了,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交朋友。”
他凑到辛禾雪跟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好像猫眼玻璃珠。”
不是很懂路阳的比喻。
不过,辛禾雪很吃这套,他喜欢别人赞美他,他的眼睛就是很漂亮。
“理由通过。”
他点点头,下达判决。
苏壮自从被路阳打了一顿之后,再也没来上幼儿园。
辛禾雪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路阳,一下子吓得不敢来了?
后来他听说苏壮的爸爸被匿名检举受贿,证据交到投诉信箱里,苏科长目前已经被停职调查了。
受贿是什么意思?
匿名又是谁的名字?和佚名是亲戚吗?
辛禾雪不明白。
但是隔着一道街的对面筒子楼里,苏家传来锅碗瓢盆一起吵架的声音,丁零当啷。
辛禾雪正在刷着牙,听见庄平说,是因为苏科长的工作没了,还面临警察叔叔调查,他老婆正和他吵架要离婚。
“那苏壮呢?”
庄平摇摇头。
辛禾雪看向庄同光。
庄同光回以一个疑惑的表情,“怎么了?”
看来哥哥也不知道。
辛禾雪不禁想,那么曾子实应该是对他撒谎了,竟然跟他说,苏壮不敢来上幼儿园,是因为庄同光堵他了,还拿了木棍吓唬,很可怕。
哥哥怎么会做这种事?
抹除了庄同光的嫌疑,辛禾雪松了一口气。
他拿着塑料蓝色牙杯,从走廊的水房回到家里,一推卧室,门后好像顶到了什么东西。
辛禾雪好奇地扒着门。
一个打磨得光滑的木棍,“咚”一声,斜斜地倒在地上。
“辛禾雪,我爸让我去小卖店打酱油,一起去!”
“辛禾雪,我偷了我妈藏的黄桃罐头,出来一起吃!”
“辛禾雪,下楼玩!”
“辛禾雪,《葫芦小金刚》预告今晚要播了,快来我家看!”
路阳乐此不疲地每天过来找辛禾雪,情景一次次重复,他总能找到一个个由头。
庄同光“啪”地按断铅笔尖,作业本出现一截灰线,他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傍晚光线洒在走廊上,他沉着脸,“小雪还没回来。”
“他去哪儿了?”
路阳刨根问底。
庄同光横了他一眼,“不告诉你。就算你知道了,我弟弟也不会立刻去你家的,他还要在家里吃晚饭。”
路阳撇嘴,“哦,那你跟他说,吃完晚饭过来。”
庄同光关上门。
门外路阳还大声喊:“七点半《葫芦小金刚》就要播了!”
邻里打趣道:“路阳,又来找禾雪玩啊?”
太阳彻底沉到山底下,深蓝色夜空挂起来了,窗外能看见月亮。
时候已经入夏了,墙角落地风扇摇着头呼呼地吹,面向客厅的饭桌。
辛禾雪洗过澡了,身上有很淡的洗发水香,正拿筷子扒拉碗里见底的米饭,加了丝瓜汤泡饭,甜丝丝,滑溜溜。
辛芝英无奈道:“小雪,别吃那么急。”
他抬起头含糊地说了一句,“姨妈,我一会儿去路阳家里看电视。”
“在家里看不行吗?”
庄平好奇问。
辛禾雪解释:“嗯……葫芦小金刚不一样。葫芦兄弟穿不一样颜色的衣服,路阳家里的电视看得清楚。”
庄同光给弟弟夹了一筷子金黄的鸡蛋。
“咕吱”一声。
辛禾雪安安静静地不动了。
一颗白牙,瓜熟蒂落在碗里。
家里人因为这颗初次换的牙,热闹开了锅。
“哎呀,换牙了。”
“换的是上牙还是下牙?”
“难怪你弟弟前几天说牙齿晃晃的。”
只有话题的主人公不吭声。
“唔……”终于,辛禾雪捂住嘴巴,闷闷地说,“我今晚不去路阳家看电视了。”
他把碗搁在桌子上,好像小蘑菇一样顶着乌云回房间里。
庄同光盯着换了的那颗牙,一边心疼弟弟,一边眼睛亮起光,看向辛芝英,愉快道:“妈,我们家也换彩色电视吧。”
也许是形象与以往不同,所以路阳一直盯着他看。
他双手摆在课桌上,一下了课,就郁郁不乐地把脸埋进肘窝里。
教室墙上的风扇呼哧呼哧摇着头,绿色扇叶打转,夏天渐深了,意味着很快就要到暑假了。
“辛禾雪,我妈问我要不要去报夏令营,你去吗?”
路阳搬着笨重木头椅子,挪到辛禾雪旁边,手臂支着脑袋撑在桌上。
辛禾雪趴在手上摇摇头,只留给路阳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路阳好奇地盯着他耳后挂的小白绳子,耳珠子粉粉的,像乡下快熟的野桑葚,“你怎么戴了口罩,你热不热?”
“还有,昨晚我叫你来我家看电视,怎么不来了?”
他控制不住手痒,去勾辛禾雪耳朵上挂的白绳子。
结果手背被拍开了。
“不许动。”
辛禾雪抬起头,乌发刘海潮热,额上黏着几缕,黑亮亮眼睛都蒸出一层水光。
“我是关心你,你看你都热得出汗了。”
他讷讷道。
路阳还是第一回被好朋友凶,虽然也不算是凶,但辛禾雪之前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冷淡。
辛禾雪只跟他说了三个字,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支箭扎进路阳心里。
他们再也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小孩子的情绪快得像是大晴天里突然刮风下雨,瞬间就来了。
见辛禾雪不理自己,路阳背过身去,气咻咻地搬着椅子挪走了。
乌亮亮的眼眸闪了闪,辛禾雪在口罩底下紧紧抿住嘴巴,看向路阳的背影。
可等路阳再转过头来,他又是一副趴在桌上留别人一个后脑勺的样子。
只头顶一缕发丝倔强地翘起。
什么……
真的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吗?
辛禾雪不跟他说话,那他们要怎么和好?
路阳呆了。
或许是一场无疾而终算不上争吵的争吵更叫人窝火,两个平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小孩,开始了局部冷战。
图画课上的水彩笔和蜡笔依旧共享,但两只小手撞在一起的时候,各自将脑袋撇向东西。
“哼。”
“哼!”
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当牵线让这两个小孩和好了。
下午分小饼干的时候,还特意给辛禾雪和路阳两人分同样形状的小动物饼干,期盼两个小朋友能有共同话题,融化冷战的局面。
辛禾雪不想吃,他中午吃饭的时候,都是背着所有人坐到角落里快快吃完的。
他悄悄扯了一下曾子实的衣角。
这个绰号叫石头的男孩,之前是苏壮的小跟班之一,自打和苏壮一样被路阳揍了一顿之后,就老老实实改邪归正了,还跟辛禾雪道了歉,从家里带来最喜欢的玩具小车一起玩。
辛禾雪把小饼干递给曾子实,“我吃不下,给你吃吧。”
石头万分感动,“你把小饼干给我吃?真的吗?!”
辛禾雪话音闷在口罩里,“嗯,你吃吧。”
石头高兴得跳起来,“那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只有好朋友才会分享食物!
辛禾雪看他高兴雀跃的样子,自己又解决了烫手山芋,弯了弯眼睛。
曾子实珍惜又珍惜地去教室里找牛奶,他要蘸牛奶来享用这几块美味的小猫饼干!
没多久,小操场里的孩子们听见了教室传来的哇哇哭声。
“谁准你抢辛禾雪的饼干!”
“我没有!这是他分给我的!”
“还嘴硬?!他会给你分饼干吗!”
“他当然会,我说我们这样就是好朋友了,辛禾雪没有反对!路阳你这么喜欢打架,他才不想和你当好朋友。”
“你——”
路阳被老师拉开的时候,气得像是爆发的小火山。
辛禾雪匆匆忙忙地从操场另一边跑回教室,向老师解释曾子实真的没有抢他的饼干,是他主动分享的。
一旁的石头无言地用眼泪拌小饼干,吭哧吭哧地赶紧啃完了,“路阳你就是嫉妒我!”
老师赶紧揪住暴走的路阳,“再这样,老师要叫你爸妈来了!”
路阳用力瞪着曾子实,看见辛禾雪时,活火山顿时哑火了,窝窝囊囊地生闷气。
回家时,庄同光、辛禾雪和路阳因为在同一栋筒子楼,一道走。
辛禾雪在两个人中间,阳光下他们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明显的“凹”字。
因为路阳和辛禾雪还在冷战,所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有庄同光问什么的时候,辛禾雪会小声小气地“嗯”一下。
眼看着再上一层楼转角之后就要到辛禾雪家了,一路上咳嗽好几次还没和好朋友说上话的路阳,一下子急了,他抓住辛禾雪的书包带,“那个、那个,今晚来我家看电视!”
轻轻咬住嘴唇,辛禾雪还在原地踌躇。
庄同光笑了一下,拽回弟弟的书包带子,“我们家也买彩色电视了。”
“小雪,和朋友说再见。”
辛禾雪挥了挥手,“路阳,拜拜。”
接着就像是小尾巴一样跟着哥哥回家了。
路阳怔怔地站在原地,鼻子直接红了。
他噔噔噔地一路爬楼,简直要把楼梯踩踏,冲回家里。
“咣当”关上门。
“诶你小子,今天吃炮仗了?”
朱翠风从卧室探出来,额头上顶着一个卷刘海的卷发筒,凉鞋踩着绿花砖,她推开路阳的房门,被在床上靠着墙倒立的儿子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脑子抽抽啦?”朱翠风坐到床边,摸了一下路阳的额头,“没发烧啊。”
路阳一翻腿灵活地站起来,眼眶红着,跟天塌了一样,对朱翠风说:“辛禾雪要跟我绝交了!”
“唉呦呦,怎么回事这是?”
朱翠风问。
路阳把今天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省略了他差点揍曾子实一顿的事情。
朱翠风咯咯直笑,“我跟你说,你是不是笑话人家禾雪了?”
她今天下班的时候遇见了辛芝英,正好说起,知道了孩子到了换牙的时候。
朱翠风才把缘由和路阳一讲,路阳振臂,顿时高兴起来,“太好了!他不是想和我绝交。”
“我明天还去找他玩。”
他兴奋地说。
辛禾雪戴了一天口罩,摘下来时耳朵后边勒出了一道印子。
好在周末就到了,明后两天都不用上幼儿园。
他照了照镜子,张开嘴巴,上门牙缺了一颗,掉了的牙已经被辛芝英埋到楼下白杨树的土里了,下牙往上抛,上牙往下放,旧牙齿扔得远,新牙才能长得又快又好。
他还是有点不大习惯地用舌头舔过空空的牙床。
好像还能舔到那种血丝的味道。
【不要舔,新牙说不定会长歪。】
辛禾雪一激灵,闭上了嘴巴,也不敢用舌头舔牙床了。
K:【不用戴着口罩,缺了一颗牙齿也很漂亮,不影响。】
辛禾雪话音含含糊糊地说:“才不。”
“你骗我,说话会漏风,怎么可能好看?”
因为说话时空气凉凉的,他都不想张口了。
耷拉着脑袋,任谁来也哄不好,庄同光陪他一起看葫芦小金刚也没用。
周六的上午,同学来找庄同光去球场打球,庄同光本来想带着弟弟一起去,但辛禾雪说不想出门,要在家里看连环画。
庄同光只好和同学去玩了,出门前说:“我回来给你带赤豆冰棍!”
辛禾雪点头到一半,又赶紧摇摇头,“哥哥,我不要冰棍了,你吃吧。”
万一冰的刺激牙床,长不出新牙了怎么办?
他忧郁地飘回房间里。
重新翻开连环画,心情才好一点。
筒子楼后的白杨树叶子被阳光照得绿油油,夏意茂盛,正是灿然的太阳,让生活区变成了一个蒸笼,要是不开风扇,人就像是笼屉里那皮薄薄的小笼包。
手心里也好像热乎乎的,他怕出汗弄脏书,干脆放到一边不看了。
辛禾雪呼出一口气,从床尾爬到床首,跟着木柜子上的风扇摇头。
风凉快地带走了黏在天蓝色短袖上的溽热。
“嘭嘭嘭!”
拍门声和路阳的声音一块传进来。
“辛禾雪,开门,我来找你玩。”
辛禾雪闭上嘴巴,甚至因为担心风扇转动的声音会暴露自己在家,一下子抱住了风扇,反应过来又迅速关掉了。
不过……
路阳的耳朵应该没有那么灵?
说不定他根本听不到卧室里的风扇响,毕竟还隔着一个客厅呢。
外面好像没声儿了。
辛禾雪松了一口气,肯定是以为人不在,所以回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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