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触有一种与画师年纪不符的老练,纸面上自带一股扑面而来的蛮横生命力,风吹过山上林木,耳畔似乎听闻有风声在呼啸。
 周珣对画作远谈不上喜爱精通,他听着主事头头是道的分析与夸赞,心中想着:待时机成熟,皇兄看到他所选之人的画作,定会满意。
 云星起绘画根基是林壑清的野性奔放,翰林图画院学习体系规范系统,能将他的才能打磨得更为细腻规整,更适宜呈给皇帝欣赏。
 画技方面过关,他得多费心去考虑其他方面。
 “云星起”名字背后的身份,即使有他翎王做靠山,明显也是不够看的。
 甚至够不上叩见天子的门槛,他离开垂野镇前,派人去仔细查过当地户籍,云星起竟然算得上是半个黑户。
 他是个孤儿,无人知晓他亲生父母是谁,林壑清捡到他后,一直没有去主动办理收养登记,直到本朝十年一次大规模户籍普查,才草草登记在册。
 离开翠山前,他随口给云星起取了一个假名“侯观容”,现下细想,觉着假名不用改,只差一个能与之匹配的士族出身。
 思索数日后,选出几个日渐式微的世家大族,不知该定为哪一个。
 恰在此时,下人通报,左相张映松请见。
 他才记起,下朝前与其约好商议一件政事。
 一走出门,见张映松并未在外厢房中安坐,而是独自一人站在庭院游廊下,一脸神情恍惚。
 “张相?”周珣出声。
 张映松倏然回神,脸上带有一抹难得一见的茫然,他连忙弯腰低头,拱手行礼道:“微臣参见王爷。”
 周珣走近他身边,顺他方才视线望出去,唯有乱石假山和几丛花草,“张相,方才是在看什么,如此出神?”
 若非他出声,张映松险些没注意到他前来。
 张映松斟酌片刻,直起身回道:“是微臣看错了。”
 周珣心下思忖:别是看中他府上何人了。
 张映松出身平民,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先帝在时是翰林学士,被一世家大族青睐,招为上门女婿。
 待到他皇兄登基,张映松一路从翰林学士,升到参知政事,最终官至左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与张映松认识多年,关系不错,深知他后院除了夫人外再无他人,别说妾室,连平日里同僚相约去风月场,温香软玉莺歌燕舞他恍若未闻。
 难道是多年后,终于开窍了?
 此处不好交谈,周珣压下好奇,邀左相同他一道进屋。
 政事很快谈妥,公事了结,唤人上一壶清茶,两人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拐到之前张映松在王府里到底看见了谁。
 张映松沉默一瞬,坦诚道:“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长什么样?”既是能让左相失态的故人,周珣好奇心彻底压不住了。
 张映松描述了那人身形样貌,周珣思索一阵,他府上是有一人与描述长相类似,只是……
 “张相,”周珣看着他,“你口中之人,怕是本王前不久带回府的画师。”
 “画师?”张映松眉心一紧,“是前不久皇帝下旨让王爷你寻找的画师?”
 周珣颔首:“说来也巧,本王正为他身份背景一事发愁,待会本王叫人唤他来,即使不是你方才看见的人,也麻烦你顺道帮本王参谋参谋他身份一事。”
 张映松连连拱手:“不麻烦,王爷让微臣帮忙,微臣自是义不容辞,故人也可能是微臣看错了。”
 所谓故人大概是左相一大托辞,为的是有借口从他这边要人。
 云星起于他有大用,真是左相故人,他也不会拱手让人,把人叫来,左相帮忙参考士族身份倒是可以。
 不一会儿,云星起来了。
 见到云星起的瞬间,张映松整个人僵住了,他定定看着少年的脸,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脸上表情不是惊艳,不是贪婪,是一种缠绵悱恻的眷恋,仿佛透过云星起,在回望过去某些被他尘封的存在。
 他的状态过于反常奇怪,引得云星起一脸疑惑,周珣坐在一旁,饶有兴致打量着在他印象中一向稳重的左相。
 随后,张映松脱口而出,“你母亲......她近来身体可好?”
 话问得突兀,云星起愈加疑惑,下意识扭头看向周珣,眼中满是求助。周珣示意他但说无妨。
 “回大人,”云星起拱手行礼,语气平静,“晚生是孤儿,并无父母。”
 话语中无被冒犯之意,他确实是孤儿,没什么不可说的。
 张映松脸色恍然,看来是凑巧长得像罢了。他沉吟一阵,仍不死心,接着问道:“你可认识一位名叫‘楚岫’的女子?”
 云星起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映松靠坐在椅子上无言了,他想起许多年前,风裹挟水汽与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她托腮无所事事看着船外波光粼粼河面,忽然转过头,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眸子里仿若蕴了一汪清泓,最令人着迷的,是她遮掩在面纱下精致如玉的容貌。
 那时的他是个穷书生,不知为何得到了色艺双绝她的芳心。
 她说:“阿若,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孩子......”
 “阿若”是他同门对他的称呼,本已熟稔他却听得心头一跳,故作镇定一边划船一边“嗯”了一声。
 “不论男女,我都希望他去学画,”她一扫之前疲态,兴致勃勃规划着,“不求画多好,但求画出天下一分色彩。”
 他失笑,弯腰摸了一把蹲坐在脚边她的头顶,“怎么一下想这么久远的事情?”
 “诶,别乱摸,把我簪子给摸掉了,老妈妈到时又说我,”她伸手拍开他的手,“我最近在楼内认识一位画师,他画得实在太好,只一眼,感觉我人快陷入画中,我与他约好,以后我有了孩子,得跟着他一块学画。”
 一丝细微酸意弥漫在心底,年轻张映松酸溜溜地说:“谁啊?让你这么念念不忘,都规划到以后孩子辈的事了。”
 她抱住双膝,歪头靠在上面笑了,笑得明媚可人,“干嘛,你吃醋了?”
 他嘴硬不肯承认,她一点不恼,说道:“他不是民间画师,好像所属翰林图画院,是位宫廷画师,指不定你身边有人认识他。”
 “那他叫什么名字?”
 她站起身,凑到他耳边,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是什么名字来着?
 对于过去, 张映松几近遗忘,偶尔会在午夜梦回间忆起一二。
 如今年近不惑,他已许久未曾想起故人。
 来了王府, 随意一瞥下发现远处小径路过一人长相极其肖似, 瞬间让他陷入回忆漩涡, 无法自拔。
 难得在王爷面前失了态,待得实实在在见了人,那双眼睛几乎和记忆中的故人一模一样,过去如同海啸一般, 劈头盖脸将他淹没。
 在他长久无言之际,云星起被周珣叫走。张映松慢慢回过神来, 转过头, 苦笑一声,随后道:“王爷,你方才说为他的身份发愁,若不嫌弃,可将他的身份按在我张氏一族名下。”
 他张氏一族没落多年,在他一代重振荣光, 比不上世家大族, 亦算得上是新兴士族。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 “既与我的故人长相相似, 也算得上是一场缘分。”
 他一言解了周珣烦恼, 一番商议后, “侯观容”顺理成章落在当朝左相张映松张氏一族族谱上,成了一位远房亲戚后人。
 至于左相的故人到底是谁,私底下, 周珣去偷偷查过。
 差不多是十多年前,张映松尚未及第,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穷书生,他与一位揽春楼名妓私交甚好,两人时常私会。
 后来,张映松金榜题名,被世家大族青睐,选为了前途无量的上门女婿,那位名妓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人知她下落。
 看来,张相的故人是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揽春楼名妓,云星起是长得与她很像。
 合上呈到周珣面前的情报,往事如烟,当年知情者没几位仍在长安,那位女子,大概除了张映松,没几人记得。
 随后一切,按照周珣计划有条不紊推进着。
 献给皇帝的画作得别出心裁,不仅是画师,还有颜料。
 周珣派人去翻阅古籍,从中找出数种失传已久制作颜料的方法。
 主要取色的矿石少见,花费心思去找,到底是找到了。
 经过无数次试验,所制作出来的颜料是目前全天下未曾有画师使用的,色泽艳丽,上纸长久不褪色。
 他让云星起当他面画过一次,除味道刺鼻外,欣赏效果不错。
 随后,他借一场宫宴,推出化身为“侯观容”的云星起,凭一幅《遥迢山河卷》成功博得皇帝大喜,一时惊艳四座。
 高兴之余,皇帝竟当众宣称,收他做自己的门生,得闲时要亲自指导侯观容画几笔。
 “天子门生”一称,一夜之间传遍长安。
 云星起从一不见经传的翰林图画院画工摇身一变,成了长安炙手可热的名人。
 那段时日,在周珣安排下,云星起或主动或被动,成了无数王公贵族宴席上的常客。
 又是一次王府夜宴,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周珣坐于主位,手举一杯酒,酒至唇边,他的视线越过缭绕香雾与谄媚笑脸,落在坐于下首的云星起身上。
 厅中央,舞姬云袖轻舒,腰肢款款,红艳薄纱在烛火中挥舞,光影交错,映衬到云星起脸上。
 周珣一时愣住,重新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由他一手带出城镇、推至人前的少年。
 云星起不再是初见时的灰头土脸,一袭剪裁得体的锦袍,衬得身姿愈加提拔。五官在长安几年间长开了,虽仍有些许稚气,在满室灯火辉映下,出落得过于漂亮,仿佛成了一种罪过。
 周珣饮下一口酒,冷酒入喉,直达胃部,他恍惚想起,自宫宴云星起一画成名后,过去数月有许多人曾在他耳边或多或少说起过的话语。
 他们面上客客气气,心中欲念不加掩饰,说要请侯画师去自己府邸“小住一晚,品画闲聊”。
 这些人以前不见得多喜欢画作,那时没有深想,当是寻常恭维,可现下,他眼神由迷醉转为清醒,扫视着周围或直白或遮掩,投向云星起的粘腻目光。
 他不由多深想一寸,背后肮脏与龌龊,此刻清晰展现在他面前。
 他知道,云星起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性子。
 在他面前,云星起会加以收敛,不过是一种寄人篱下的伪装,特意安插在他身边监视的人,送来的每一份情报,描述的都是一个爱玩爱闹、鲜活跳脱的少年。
 若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又怎么会在两年多前,在翠山半山腰,捡到从树梢尖摔进自己怀中的他?
 他突然想起,当时他说他要带云星起去长安,对方给他的果子。
 一颗不同于其他掉在地上通体青涩的果子,熟了大半,透出微微红色。
 回长安路上,他吃了,水多饱满,很甜。
 喉咙干渴,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如果云星起是一位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奉旨作画画师,他总会生起想要逃离长安的念头,像他的师父,林壑清一样。
 或许,该给他换一个身份,一个可以被拘于王府后院中的身份。
 好不容易熟透的果子,也不会被除他以外的不法之徒抢先摘下。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得寻一个好由头,直接动手,怕是会吓到人。
 查户籍时,他得知了云星起生辰,恰好在下个月下旬。
 那日清晨起,他下令,今日侯府不见外客,不收拜贴,几队王府侍卫提前在宅邸四周街巷护卫清场。
 周珣处理完手中公务,已至黄昏,灼灼晚霞似一片熔金点缀在天际。
 车舆驶出王府,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
 他透过车帘缝隙,看见云星起急匆匆从门内迎出,身上穿着一件素色薄夹袄,料峭寒风中,显得他愈加瘦弱。
 之前特意吩咐过,两人私下见面,不必行跪拜大礼,这是他给云星起的特权。
 周珣缓步走下马车,嘴角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侯画师,近来可好?”他语气温和,装作任何一位前来探望晚辈的亲切长辈。
 他回他一切安好,周珣看着少年眼下的青黑,点了点头,没说话。
 云星起自从入住脚下这间宅子后,周珣对他的监视没有停过,声名大噪的半年多生活详情,他可能比本人更清楚。
 日日门庭若市,夜夜莺歌燕舞,他亲眼看着云星起这块上等白玉,被长安浮华一点点浸染,变得流光溢彩,同时也变得面目模糊。
 他放任了这一切,因为他知道人在达到喧嚣巅峰时,容易陷入空虚,空虚之后容易被控制。
 他需要的从来是一个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不是一只随时会飞出长安的小鸟。
 今夜,除侍从外,府内唯有他与云星起,连以往监视的暗卫都被他撤走。
 酒液被一杯杯送下肚,二人喝得酒酣耳热,他看见云星起清亮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混浊。
 在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不先问问少年的想法吗?
 当初是他将人骗来长安,万事按照他的安排去实施,云星起做到了。
 他又做了什么?
 给了他荣华富贵,给了他纸醉金迷?
 周珣知道,这大概不是云星起想要的。
 大抵是酒意迷人,他心中难得涌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歉疚,问道:“侯画师,你现在最想要什么?”
 云星起先是一愣,他喝酒喝得眼尾泛红,抬头定定看着坐于主位的王爷,良久后,说道:“王爷,我想去天下看看。”
 闻言,周珣笑了,他果然是和他师父一样。
 他当场命人取来空白通关文牒,提笔签名,印上私印,递给云星起。
 当文牒拿在手中,云星起整个人呆愣住,双眼瞬间清明不少。
 他的侯观容想走,当然可以走,他周珣从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一挥衣袖,周珣从主位上走下,手里捏着一杯斟满的酒。
 强硬地揽住少年臂膀,他举起酒杯送到唇边,云星起下意识伸手想接,他手腕一翻,避开了。
 怀中人与他对视一眼,就着他的手,仰头饮尽冷冽酒液。
 月色与烛火交相辉映,衬得少年脖颈白皙,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可能是周珣倒得太急,有些许溅落在唇边,浸润得唇瓣比之桃花艳丽。
 酒杯移走,周珣看见云星起眼眶发红,一幅哭过的模样,他眼神转而变得幽深。
 直至深夜,云星起亲自送他到门外,走之前,他在主位上留下了他的令牌。
 如果翌日,云星起登门拜访送还,他会顺理成章让他从此以后留在他的王府后院。
 比起强行留下,他希望云星起自愿留在他身边。
 所以,他在赌,赌他会不会走。
 最终结果,他赌输了。
 第二日上午,周珣得到消息,云星起逃了。
 昨晚,他走后不久,云星起收拾细软,连夜离开了长安,带走通关文牒和作为诱饵的令牌。
 周珣坐在屋内,望着窗外白晃晃的日光,他没有发怒,没有笑,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他以为他驯服了云星起,实则是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彻底离开的机会。
 是他小看对方了。
 “他以为,有了通关文牒和本王的令牌,就能逃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他?”他语气平静,低声呢喃,周身散发的冷意让身边侍卫不由低下头,不敢去触霉头。
 周珣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窗外有一只小鸟开心地在树杈间上下跳跃,发出悦耳鸣叫。
 “封锁长安周边所有出关要道,设卡盘查,”视线追随小鸟动作,他一字一句下令道,“给本王在全国下追捕令,把他给本王找回来。”
 他辛辛苦苦培养三年的作品,亲手浇灌即将成熟的果实,怎能容忍不告而别,逃得无影无踪?
 他抽出袖中短刀,手腕一甩,刀刃锋利精准,扎中树上小鸟。
 清脆鸟鸣戛然而止,灰白羽毛在半空中炸开,伴随一连串血珠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鲜血四溅。
第70章 被迫
 “所以, ”周珣松开抓住云星起肩膀的手,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侯画师, 天下看够了吗?”
 他语气平淡, 不怒不喜, 前一句问话隐含的些许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人分辨不出他真实情绪。
 王爷一句话,打断了云星起思路,激得他一哆嗦。
 什么天下, 什么看够了?
 那晚在府邸,他冷酒喝得太多, 与王爷说了什么, 他忘得干干净净。
 连之后夜逃长安的细节,记得的都不多。
 他面上表情不加掩饰,一脸疑惑,周珣恍然,明白他是不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了,不记得他为什么会给他通关文牒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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