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往昔在栖棘秘境之时,月薄之嫌他烦人,将所有传讯玉简尽数捏碎,那时铁横秋心中还颇有些失落。
现在月薄之亲手送玉简给他,赋予他招之则来的权利,铁横秋又有些忐忑。
铁横秋自己都感觉到,自从失忆醒来后,他对月薄之的感情就变了……
不是说,变得不爱月薄之了。
他当然还是爱着他。
当月薄之转身的时候,他的目光仍会不由自主地追出几步;
当那双总似笼着雾气的眼睛垂落时,他仍会屏住呼吸等那睫毛掀起;
当冰凉的视线扫过面颊时,胸腔里依旧会漫起滚烫的热意;
只是从前那份滚烫的、带着灼痛感的渴望,如今却像……
却像蒙了层湿漉漉的雾。
只是从前是那种纯然的爱慕,强烈的想要得到。
但醒来之后,他心里却多了很多复杂的东西。
爱依然强烈,但那种趴在地上跌进泥里也要跳起来够这月光的拼劲……
好像已经没有了。
长进骨缝里的执念,焚得他夜不能寐的渴念,从明艳的烈火,倏尔变成了无声点燃的炭。
灰白的表面再不见半点火星迸溅,可仍有暗红的光流淌。
这热度不似明火灼人,却无声无息烘烫四肢百骸。
就像是……
铁横秋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心口。
他缺失的不仅仅是十年的记忆。
还有别的……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明亮得像星火。
这些记忆必须找回来!
铁横秋带着几分决意,转身走出了院子。
而月薄之一人独立在缀满紫藤的粉墙之下,清风满白袖。
两人隔着一院春色,一个走向迂回的石径,一个融进斑驳的花影。
铁横秋匆匆赶赴城外,按照月薄之所教的对魔侍下达了命令。
魔侍们恭敬应下,别无他话。
这让铁横秋有些微妙:他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多问,直接领命了。
往好的方面想,或许是他们对自己这个魔尊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质疑。
可要是往坏的方面琢磨……
铁横秋暗暗捏了捏掌心,表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倘若他的猜测属实,那么他绝不能贸然用言语去试探这些魔侍。
毕竟,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原封不动地转述到那个人的耳中。
出于同样的忧虑,他也没有试图用血契联系夜知闻,问个究竟。
从现在这个状况看,即便夜知闻是他契约了的灵宠,也不一定可以完全信赖。
只不过……还有一个突破口。
铁横秋挑眉,运用了血契,刹那间便精准锁定了夜知闻的方位。按照他的感应,夜知闻已经离开了纵酒城,去到了白光山了。
“所以,霁难逢也要去剑道大比吗?他去干什么……”铁横秋心中奇怪:霁难逢根本不符合比武的条件。
但此刻容不得他多想,他心念一动,御剑腾空而起,朝着白光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铁横秋的感应没有出错。
夜知闻的确是被霁难逢带到白光山了。
夜知闻也是心下忐忑:他为什么抓着我不放?该不会真的认出我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
他在心中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温驯无害平平无奇的小山雀。
霁难逢感觉到肩膀上的小山雀哆哆嗦嗦,眼皮一掀:“是冷了吗,小东西?”
夜知闻:“……吱吱。”
霁难逢咕哝:“听不懂。”
夜知闻:……听不懂吗?那太好了,我来几句脏的,喳喳。吱吱吱渣渣啊哈哈哈……
夜知闻正跳动在霁难逢肩膀上大吱特吱,却见霁难逢忽然伸出手,将他挑到了指尖。
夜知闻的小爪子抓在满是薄茧的指节上,刹那变得很安静乖巧,圆溜溜的绿豆眼瞪得老大,清澈无辜地盯着霁难逢一双丹凤眼。
就在这一魔一鸟大眼瞪小眼之际,“啪嗒”一声,夜知闻身子猛地一僵,直直地往地面坠去——这是被灵主的血契操控,骤然失去意识了。
霁难逢眼疾手快,立即伸出手,稳稳地将他接在了掌心。
“装死吗?”霁难逢原本还觉得这小鸟模样颇为有趣,可他稍一探查夜知闻的气息,却发现这小鸟并非是在装模作样,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道凌厉的剑光自霁难逢背后迅猛袭来。
霁难逢反应极快,一边将夜知闻拢入袖中,一边回身一击,以作抵挡。
却见是铁横秋提剑而来。
此刻的铁横秋并未面戴鲛褪,而是以真面目示人,手中所持的并非他的本命剑,而且用的也是云隐剑法。
正因如此,铁横秋笃定霁难逢不会认出,自己便是那位“惧内的铁兄弟”。
霁难逢的目光落在铁横秋那张毫无遮掩的真容上,眼神里尽是陌生,没有丝毫旧识之感。
霁难逢冷声道:“你是何人?”
听到这句话,铁横秋的心凉了半截:……他,真的不认识我。
如果我是魔尊,霁难逢怎么可能不认得我的脸?
只有一个解释了。
我,的确不是魔尊。
月薄之、夜知闻乃至魔宫上下,都在骗我。
可是,为什么……
铁横秋煞白着脸,收剑连连后退,却强撑着朗声开口:“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霁难逢只觉奇怪,他一身魔气收敛得极好,怎么会被眼前这个愣头青察觉自己是魔修?
他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从哪里知道我是魔修?”
铁横秋张嘴就来:“我……我曾在大战中见过你,你是魔将霁难逢!”
“哦……”霁难逢是千年魔将,经历过的大战多如繁星,那些在他眼中如蝼蚁般的对手,他根本无暇去记。
他上下打量着铁横秋,只见其手中提着一把中品铜剑,所施展的云隐剑法生涩且毫无章法,当下便认定他不过是云隐宗里一个普通弟子。
此刻,霁难逢本就心情欠佳,见此情景,他嘴角一撇,冷笑出声:“云隐宗的人都死绝了?就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敢跑来本尊面前寻死了。”
铁横秋身形摇晃,脚步虚浮,整个人摇摇欲坠。
看着铁横秋脸色苍白,霁难逢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气到了。
他只冷冷一笑:“不过,你也该庆幸自己是不入流的货色。”他顿了顿,“我的刀,不砍废柴。”
铁横秋双脚站在地上,却感觉膝盖发软,目光直直地盯着霁难逢的脸。
霁难逢却没什么耐心,睥睨道:“不想死就滚!”
听到这一声冷喝,铁横秋如梦初醒般,狼狈地转身狂奔。
霁难逢只当他怕了,也没有多想。
此刻他满心满脑都是夜知闻的情况。
他把袖中的小山雀摸出来,轻轻抚了抚,却意外发现这小山雀呼吸平稳均匀,模样倒像是沉沉睡着了一般。
“怎么回事……”霁难逢眉头蹙起。
铁横秋在树林里慌不择路地奔跑,看起来真像是被强横魔修吓得抱头鼠窜的愣头青。
但真正吓到他的,却并非那位魔修。
而是一团迷雾的现实。
拔足狂奔,就是宣泄这种迷茫的一种方法罢了。
可乱麻般的念头像藤蔓,斩不断理还乱。
铁横秋在密林里如疯了一般狂奔,脚下的枯枝败叶被他踩得“咔嚓”作响。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才放慢脚步,在一棵老槐树下住了脚。
这一停,他才猛地惊觉有蹊跷。
他缓缓环视四周,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这不就是他刚才跑过的地方吗?
那棵歪脖子树,那块布满青苔的石头,还有地上被他踩出的凌乱脚印,一切都和他之前路过时一模一样……
和月薄之一样,他也是个一心扑在剑道之上,对其他门道一窍不通的纯粹剑修。
尤其是这种深奥的奇门术数。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隐隐猜到,自己怕是又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某个玄门阵法之中。
他也不试图靠自己跑出生门了:“还是把月薄之召来吧。”
明明心里怀疑月薄之是一个布下天罗地网撒下弥天大谎的可怕男魔,可一旦遇到麻烦,身体却比脑子反应还快,下意识就想着找他求助,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儿……
铁横秋揉了揉眉心,苦笑了一下。
他取出传信玉简,正要捏碎。
却在这时候,一道偃丝横飞而来,将那玉简卷走!
铁横秋心中一紧,却也到底是元婴剑修,身体先于意识。
转瞬已如离弦箭矢,飞身去捞。
指尖碰到冰冷的玉简了,却不想脚腕猛地被绞紧。
还没反应过来,便是天地倒悬。
他的脚腕子被捆上了偃丝,倒挂在旁侧那棵歪脖子树上。
倒吊的视野里,那枚玉简正被细若游丝的偃丝牵引着,缓缓向上攀升,又在他面前晃荡。
偃丝牵动着那块玉简,时而擦过他鼻尖,时而掠过指缝,但是如果铁横秋抬手去摸,却总会差着半寸,怎么也触不到。
任他如何拧腰摆臂,那玉简冰冷的边缘总在将触未触间游走。
他咬了咬牙,几乎可以确认:这是血偃师故意耍他。
那混账就是想看他被倒挂着,就像给毛驴吊了根永远嚼不到的萝卜,以满足其恶趣味。
铁横秋能感受到那个人在暗中嘲弄自己,欣赏自己的狼狈。
他猛地一咬牙,可嘴角却忽地勾起一抹冷笑。
铁横秋心念一动,青玉剑“噌”的一声脱鞘而出,朝着玉简狠狠削去!
剑锋未及落下,四面八方便有偃丝暴雨般激射而来。
瞬息之间,就在玉简面前形成一道坚韧的护网。
青玉剑劈在网上的刹那,剑身陡然一沉——千百根偃丝顺着剑刃游走缠绕。
铁横秋猛地催动青玉剑,却不想偃丝遇力反紧,愈挣愈密,不过三五个呼吸,青玉剑已被裹成银茧,悬在半空,不得动弹。
铁横秋心中暗骂,但还没骂到对方祖宗,另一只手就被丝线捆起,然后,便是两个脚腕。
在此被拉扯成木偶一般,铁横秋意识到事态严重,但也难以抵抗,所以索性把心一横,不再暗骂,而是直接高声叫骂:“哪个龟孙子在背后搞这阴损招数!有种就给老子滚出来,别像只缩头乌龟似的藏着掖着!他大爷的就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呸!老子今天算是栽了,但你也别得意得太早,等老子脱了身,定要把你这见不得光的鼠辈揪出来,碎尸万段,让你尝尝老子手段的厉害!你这王八蛋,不得好死,出门就被雷劈,吃饭就被噎着,走路就摔跟头……”
他越骂越起劲,越佩服自己居然不打草稿就能如此滔滔不绝,目测骂个三天三夜都可以不带重样的。
如果他背诗词歌赋、武道易学有这水平,那该多好啊!
就在他扯着嗓子叫骂得正起劲时,一股疾风猛地扑面而来,吹得他发丝凌乱,脸颊生疼。
铁横秋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思忖:莫不是那躲在暗处的偃师现身了?
如果是偃师也好。
铁横秋这样高声叫骂,也不是全然为了泄愤。
泄愤是无用之事。
他不过是因为无计可施,又料定这偃师一类的邪修往往依仗诡异的术法,自身的武功其实也未必能有多强横。对上铁横秋这个元婴剑修,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铁横秋猜测,必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这个偃师才藏头露尾,不敢以真身示人。
要是能把这偃师激得按捺不住跳出来,说不定自己还能寻得一线生机,拼上一拼。
疾风骤歇,周身银线突然崩断。
铁横秋扑哧一下摔到了地上。
好在他身法极为敏捷,身体比意识还快,野猫般弓腰翻身,手肘撑地借力,打挺跃然而起。
他转头一看,却见是何处觅站在背后。
“何……何公子?”铁横秋疑惑不已,定睛一看,却见何处觅手中拿着一把折扇。
这折扇和日前何处觅手中握的不一样,不是那柄流光溢彩的珐琅宝扇,而是身为朴素的一把骨扇。
扇骨不知是何种生灵骸骨制成,惨白底色里泛着珍珠光泽,与他满身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铁横秋目光流转,看到骨扇边缘沾着几缕断裂的偃丝。
很显然,刚刚就是这把骨扇,切断了捆住他的丝线,让他得以脱身。
何处觅上前几步,问道:“铁兄弟,你可无碍?”
铁横秋抱拳说道:“我无事,幸得阁下相救!”
说着,铁横秋又把目光移向歪脖子树,却见那玉简已经不知所踪,只剩被裹缠成茧的青玉剑。
没了玉简,他就无法召唤月薄之了……
而现在,本命剑也被偃丝纠缠,真是……
他暗叹一口气,对何处觅说:“不知兄台可否也救下我的爱剑?”
“自然!”何处觅旋身展臂,骨扇划出道雪色弧光,裹剑的银茧应声迸裂,青玉剑脱困而出,立即飞往主人身侧,稳稳地归入剑鞘之中。
铁横秋朝何处觅再抱拳:“真是多谢了。”
说着,铁横秋的目光落在何处觅手中的骨扇之上:“这可真是奇兵。”
连青玉剑都割不破的偃丝,在骨扇之下如同无物。
何处觅笑着解释道:“此为夔骨扇,是由夔龙趾骨所做。”
“夔龙?”铁横秋一听就觉得厉害。
何处觅目光落在扇骨上:“据《山海经》所载,夔龙形状如牛,苍身而无角,只有一条腿。故那脚趾骨自然金贵无比。方才那些偃丝虽坚韧难缠,可在这夔骨扇的灵力冲击下,也只能乖乖断裂。”
铁横秋心下狐疑:“阁下有这样神兵利器,怎么先前没有使用?”
何处觅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扇子并非我之物,原是家主的法宝。若非传讯本家说遇上血偃,家主怕我被抽成傀儡,断不会将这等宝贝暂借。”
“原来如此。”铁横秋默默颔首,对于何氏世家资源丰富的印象又上了一层楼。
怪不得当初何处觅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就够铁横秋吃一辈子。
何处觅当年说的什么“都是我不要的”,看来也不是谦虚。毕竟,独腿夔龙的趾骨才配做人家家主的扇子。
大概是铁横秋盯着这夔骨扇的眼神过于炽热了,何处觅笑着问:“铁兄弟该不会是看上我这扇子了?”
“啊,岂敢。”铁横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胡乱搪塞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夔骨扇是专克血偃的?”
“根据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何处觅道。
铁横秋到底是修仙的,知道些五行相克的皮毛: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但再深入也不知道了。
铁横秋好奇道:“夔骨扇属哪一行?”
“夔龙为雷兽,原不算五行,然而雷击木生火,故既属木,也属火。”何处觅折扇轻展,侃侃而谈,“至于血偃,乃阴秽之物,聚百尸怨气而生,其根在土。土为万物之母,血偃借土藏形,却能操纵金铁偃丝,正是取‘土生金’之理。以土之厚重滋养金之锐利,让那偃丝坚韧无比、无坚不摧。”
铁横秋听得一阵发蒙:……我有一听话本之外的书就发呆的毛病。
“既然木能克土,夔骨扇所蕴木性,自然可破血偃藏身之土。又加之火能克金,血偃在夔骨扇的火性面前,也难以逞凶。”何处觅轻合折扇,“故,夔骨扇正克血偃。”
铁横秋:行,好歹听懂了最后一句了。
铁横秋皱着眉头思索,嘴里嘟囔着:“那我……我的剑属金,按五行相克之理,是克不了血偃这属土又生金之物,反而还助了它,怪不得先前我面对血偃时,无计可施。”
然而,铁横秋转念一想,“流觞居里,我与掌柜对战的时候,却明明砍断了他的偃丝……”
“剑修原不必学这些杂学。”何处觅笑道,“有道是‘一剑破万法’。只要剑意够强横,便能凌驾这些道理,无物不破。”
铁横秋顿时了然:当初能破掌柜的偃丝,全因自己修为远胜对方。可如今面对真正的血偃师,自己的剑道境界终究差了一筹,这才被彻底压制。
铁横秋恍惚想到:这就是月薄之懒得学这些玄术的原因么。
一剑破万法。
虽然月薄之老说自己是病人,但是遇到开不了的门就踹,遇到过不去的墙就砍……
大爷的,真的好想像他那样活一回。
铁横秋挠挠头,脸上带着一丝苦恼。
何处觅见铁横秋眉头大皱,便笑着宽慰道:“无妨,我们不是还有夔骨扇吗?此扇专克血偃,有它在,我们也能多几分胜算。”
“也是。”铁横秋看着这夔骨扇在偃丝面前大显神威,心中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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