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小电波缓缓带出了几个字:“金煦,恭喜你,你真的爱上他了。”
“在这儿干嘛呢?”
何毓秀推门走出来,玻璃门上方的木鱼风铃发出哒哒的撞击声,金煦偏头去看,入目的先是一抹闪烁至极的阳光,将他的发梢一瞬间照的让人看不清晰,但很快又老老实实地退后,仅仅只是在他的头发与脸庞边缘蒙上半边金光。
“看什么呢?”何毓秀微微偏头,这下子,连睫毛尖尖上都带上了光。
金煦的呼吸不自觉地开始乱了起来,他想要移开视线,却又难以移开,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谁说何毓秀不喜欢他?他要是不喜欢他,怎么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可爱的一面?
那脑袋倾斜的恰到好处,浓睫闪动的时候连阳光都要悄悄躲避,有谁会在不喜欢的人面前做出这样的姿态?
何毓秀朝他走了一步,金煦的喉咙依旧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看,他走出了光,专门向自己走了过来,为了见他,把追逐他的阳光都甩在了身后,谁敢说何毓秀不喜欢他?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金煦垂下了睫毛,手指克制地收缩。
明明距离还有一臂多远,他却好像已经嗅到了对方身上的体香……按理说,人类的嗅觉并不擅长在这种距离感知到细微的气味分子,尤其是体香这种更多源自于皮肤分泌物与个体气息混合后的复杂信号。
可就此刻,他分明闻到了,不是源自于鼻尖,而是来自大脑皮层,仅仅只是这种距离的靠近,都让他隐隐有些头皮发麻。
理智驱使他稍微退后了一步:“什么事?”
“不是去上班么,什么时候去?”
鬼使神差一般,他说:“晚点也没关系。”
确实没人要求他必须要准时到公司,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去公司,因为何毓秀是个工作狂,在公司里他可以随时随地配合何毓秀……他忽然感觉心脏又有点像是要难以控制。
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多年来一直每天准时去公司报道并不是因为他有多想掌控金曜,而是因为他喜欢何毓秀。
他早就喜欢何毓秀了,只是他的身体不知道。
何毓秀点点头,道:“一起走走?”
南堤一号春夏四季都很美,何毓秀与他一起穿越过宽阔的草坪,看到金绍霖已经带着边牧去了狗舍那边。立秋之后,空气中的热度明显有所减退,再过半个月,江那边的枫林也要红了。
金煦与他走在一起,肩膀之间隔了大约一拳的距离,他安静地感受着那段距离,努力跟上对方肩膀晃动的频率,不舍得拉远,也不敢靠近。
“看看这个。”何毓秀把手机递了过来,道:“人长得挺漂亮的,从性格介绍来看,跟你也是互补的类型。”
金煦看着他递来的照片,恍惚的神色稍有退却,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拿过来仔细看了看,道:“眼睛太大了,跟脸比例不适配。”
“……哪儿不适配了?”
“这个照片明显修过。”金煦指给他看:“正常人的左右下颌骨应该存在轻微非对称,而这个角度下,另一侧的面廓理应略有突出。但他这里呈现的是一条几乎完美的半圆弧线,属于过度平滑处理,不符合人体骨骼结构。”
“现在谁拍照不修图啊?!”
“你就不用。”
说完,又微微移开视线,低头去看手机。
何毓秀冷笑:“小时候你还说我脸两边不对称呢。”
“我也说了正常人都是不对称的……你的不对称是最协调的。”
“……”何毓秀嘴角抽了抽。
因为小时候金煦无法分辨美丑,知道他可以肉眼看出人脸不对称之后,家里很多人或者出于好奇,或者出于某种期待,都找他去看过脸,小何毓秀当然也没能避免跟风。
金煦对别人就只是平铺直叙的不对称,因为每个人都被他这三个字评价过,也都逐渐释然了。唯有何毓秀,他静静盯着看了很久,说:“你的两只眼睛虽然在一条水平线上,但确实一大一小,而且其中一个眉毛明显微微偏低,左边眼睛双的更明显一点,右边眼尾比左眼尾尖,睫毛长度……”
小金煦轻轻靠近他,认真地看着:“右眼睫毛更长,眼球大小也不一样啊……一边瞳孔明显比另外一边大……”
他没说下去。
因为何毓秀哭了。
那是第一次何毓秀在他面前露出那么委屈的表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对金煦来说好像是不一样的,别人都只是三个字,他却要被那么细密的解剖和分析。
所以即便金煦后来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告诉他:“总体来说你的脸还是我见过的误差最小的一张……而且这点小偏差在你脸上长得刚刚好,没有破相,反而让人过目不忘。”
何毓秀也还是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何毓秀每天都会对着镜子悄悄拉扯另一边的眼皮,或者故意扩张一边瞳孔,想要把脸搞得对称一点。
当然,后来何若仪反复告诉他,他的脸非常完美非常漂亮,金煦也被何若仪按着跟他道歉,语气认真:“我最近去浏览了全球最有吸引力面孔的建模数据,你所具备的非对称恰好反复出现在高评分人群之中。”
他看着何毓秀,露出一抹笑容,道:“所以,你这张脸就是一个概率奇迹。”
何若仪在一旁惊呼:“概率奇迹!我的大宝贝是个小奇迹!”
小何毓秀没听懂他的推理性致歉,但他听懂了自己是个奇迹。
在何若仪故作姿态的又哄又抱又亲又揉之下,总算咯咯笑了出来。
他缓缓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再听到金煦用这种方式夸他。
“你就试着模拟一下第一眼见到他的感觉,是无感还是反感?”
“反感。”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何毓秀却是有些意外:“反感?!”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语气惊喜:“你是说你讨厌他?!”
“……”金煦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的。”
“好事啊!”何毓秀道:“你看你平时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只有这个人居然能引起你的反感,这恰恰说明了你们两个有缘分啊!小说里面都是这样写的,男主平时对谁都是一副白开水的态度,唯有女主能激起他心中的一点火花……金煦,我觉得他就是你的真命天子。”
他给了金煦一个肯定的眼神。
金煦:“……”
他感觉更加不舒服了,甚至开始觉得何毓秀的笑容都刺眼了起来。他皱了皱眉,道:“如果说能引起变量的人就是我的真命天子,那我觉得你更合适。”
“你是说你讨厌我吗?”
“我在乎你。”
“你在乎我个头。”父母已经到家,何毓秀必须要跟他快刀斩乱麻,他不客气地道:“我从小为你做了多少事,你又为我做了多少事?小时候你奶瓶是不是我捧的?你学自行车是不是我扶的?人家女孩子跟你告白的时候,你指着人家鼻子眼睛说了一大堆差点被冠上霸凌的帽子是不是我去给你解决的?我辛辛苦苦给你打跑了那些骂你怪胎的人转脸说我蠢货的人是不是你?从小到大我想做什么事第一个给我泼冷水的是不是你?前两天我濒死进医院的时候刚出急救室你就跟我说我们两个不是兄弟但凡是个人能说出那种话吗?!”
“你在乎我,你但凡有哪一点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想跟我结婚你连喜欢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却要浪费我的时间让我来等你性腺轴苏醒!你这么擅长推理路径你有没有推理过如果你的性腺轴一直没有动静我在等待的期间都在想什么?即便我有了喜欢的人也不能与别人有过多交集就是因为要照顾你这个病人!就算你的性腺轴对象最后真的是我,难道我就应该放弃一切义无反顾的跟你在一起吗?!”
“金煦,从小到大就是我在包容你,即便到了现在我也在努力给你找解决方法,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可以配合我,这很难吗?!”
“还是说在你眼中我就和PPC一样,二十四小时待命,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待机状态,只有你一声启动我才会被激起反响?金煦,我不是机器,我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想法,我不像你一样只要盯着一个目标某个点就足够了!我的脑子里无时无刻都在演变着不同的情绪,你的一秒钟也许是我的一分钟甚至更长……”何毓秀望着他,道:“我现在很煎熬,你知道什么叫煎熬吗?”
金煦像是被问懵了。
何毓秀吐出一口气,道:“我忍你很久了。”
清楚他不可能理解自己的情绪,何毓秀这口气出得毫无内疚。
“我再说的通俗易懂一点。”何毓秀说:“我的大脑是动态网络,每一段情绪都可能牵动千千万万的连接,而你的大脑是点阵式的逻辑模型,每一个变量都是单点连接,我理解你,我也理解你不理解我,但我不希望你把这种理解当做义务或者理所当然。”
“你是我弟弟,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好,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你,但如果你一直这样,我只能判断你无药可救。”
金煦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只怔怔看着他。
何毓秀又偏头看了一眼主宅,他看不到母亲的身影,父亲也带着边牧到了他瞧不见的地方:“我不希望爸妈知道这件事,不然我真的没脸在家里呆下去了。”
金煦一直都是老样子,他不懂感情,也不理解情绪。何毓秀不确定,如果金煦提出要跟他结婚,爸妈会不会认为是他没做好引导,才把对方带歪了……
面前忽然被阴影覆盖,金煦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正对着他的面孔,道:“你要去哪?”
“……我没要去哪。”何毓秀无言道:“我给你安排的相亲,你到底去不去?”
金煦看着他,又垂下睫毛。
何毓秀很少会看到他这种状态,有别于以往的沉思,像是带着什么情绪。
“我不想去。”
最终,他还是重新抬眸,嘴唇微抿:“但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感觉好受一点,我愿意为了你委屈自己。”
“……”何毓秀差点没忍住抬手抽他。
继PPC拟人之后,这家伙好像也重新加装了新的模块,瞎学个词就在这里乱用。
“那我这边就开始安排了。”何毓秀没有与他争论,他转身打了个电话,与中介商量好之后,道:“等那边回复,你现在可以去上班了。”
“我不想去上班了。”
金煦微微垂着脑袋,转身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继续垂着脑袋,看上去很萎靡的样子。
昨天晚上大约刮了风,临江的路边落了些许黄叶。何毓秀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有点没好气:“又怎么了?”
“我现在感觉很心累。”
你知道心累两个字怎么写吗你心累……何毓秀道:“你的心累是形容词,我的心累才是具象化,懂吗你!”
说完,他转身来到了江边护栏旁,抬手做了个调息的起势,吸气,呼气,气沉丹田。
金煦看着他的背影,又感受了一下心脏处微妙的沉闷。他只是刚刚理解,就已经感觉很难受了,何毓秀,一直这样么……
他抬步走了过去。
何毓秀打了一小段太极,推掌的时候,忽然被人握住手腕,接着,人再次被对方抱在了怀里。
“……?”何毓秀条件反射地想要将他推开,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句:“对不起。”
他停下动作。
初秋的风吹着还未黄的银杏沙沙作响,他听到金煦在他耳边说:“何毓秀,让你心累了这么多年,真的很对不起。”
直到被轻轻放开的时候,他还有些迷茫,看上去像是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他矫情吧,他看上去像是在执行某种指令一样严谨认真,说他懂事吧……可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不符合对方的AI设呢。
“以后我会尽力去理解你,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就告诉我……”说到这里,他眼眸微妙地一闪,又垂下眼眸,道:“虽然目前我的性腺轴依然没有活跃迹象……也许理解你的感受会花掉我很多时间和精力……但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一试。”
“因为,我真的再也不想让你受委屈了。”
“怎么。”何毓秀道:“你的PPC最近建议你情绪引导应该搭配适量脆弱表达?”
金煦的沉默捎带了一缕懵然。
“都准备去相亲了,就给我稍微收敛一下,不然我都怀疑你下一句就要说出‘爱你让我长出血肉’这种蠢话。”
说罢,又将他肘远:“快上班去,别在这碍眼。”
“见过这样的吗?你见过这样的人吗?啊?”
三天后的南堤一号,金煦先一步进门,何毓秀默默跟在何若仪身后,刚刚走入玄关处配备的收纳间,就见她重重拿手里的羊皮小包砸了几下旁边的外衣柜:“有几个相亲的一见面就跟人家聊资产配置的?成年人再怎么计较资源,也不至于张嘴第一句就说这个!毕竟所有人都要脸!”
她扶着玄关柜换鞋,又忽然被高跟崴了下脚,一怒之下把鞋子踢出去,“还问人家愿不愿意签隔离协议,问人家家里有没有做信托计划,居然还好意思给人家介绍自己家的托管银行……怎么,不显摆显摆家族资产对不起你是金绍霖的儿子是吗?!”
何毓秀伸手扶了她一下,何若仪撑着他的手臂换好了鞋,还在骂:“你问问你爸,他当年追我的时候,知道我银行卡里有多少钱吗?知道我爸是干什么的吗?!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我那段时间最爱吃脆皮炸鸡,每天带着我到处去吃!”
金煦已经离开了收纳间,出去的时候还带上了门。
何若仪又追出去,一把拉开关上的门:“人家就差指着鼻子骂你狗眼看人低,真是的,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一辈子的家教和素质都在你这里给败光了!”
金煦直接上了楼,还是乘得电梯,透明电梯门合拢的时候,何毓秀只看到他平静如机械的表情,显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何若仪看到他那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摘下拖鞋砸向电梯:“我当年把你生下来第一天就该给你塞回去!!!”
何毓秀来到餐厅倒了杯水。他平生最爱干的事情之一,就是跟着老妈一起管理金煦,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会成为他的嘴替,把他想骂又止于口的声音全部发泄出去。
但为了防止母亲真的被气出高血压,何毓秀还是在她发泄的差不多的时候,轻声出面安抚:“好了好了,不跟他生气了。”
“又上楼去了,啊,又跑楼上去了,天天搞那破机器人,那机器人能陪你睡觉,能给你取暖,能在老了的时候跟你躺一块墓地?你还去相亲干什么,你干脆跟着它过得了!!!“
“来,喝点水。”何毓秀抚着她的背,把水递到她嘴边,何若仪勉强喝了两口,又开始喊:“金绍霖,你给我出来!!!”
喊完了,又拉着何毓秀的手教育道:“妈跟你说,以后结了婚,一定要跟另一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气同生,这种糟心事必须拉着他一起!就算他不觉得糟心也要想办法让他糟心,绝不能让他躲清闲!”
“……”何毓秀点头表示受教。其实他觉得自己的婚姻观受何若仪影响挺大的,虽然他在家里多少算是父母的好大儿,弟弟的好哥哥,但如果真找对象的话,大概率跟何若仪差不多的脾气。
金绍霖很快叹着气走了出来,何毓秀清楚接下来下面就要上演经典‘母训父’,便识趣地道:“我上楼去看看金煦。”
上面,金煦已经在电脑上打开了PPC:“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他去相亲。我的目标就在眼前,我却放弃了路径最短、效能最优的选项,去尝试一个完全不在既定规划之内的变量。你确定这属于激素的正常表现吗?”
PPC分析了一阵,道:“是的,这属于性腺轴启动初期常见的‘认知让渡行为’。你的激素曲线出现轻度波峰,叠加前期的自责累积,很可能导致你产生了补偿性顺从反应。”
“从你前两天输入的日志来看,在他那场情绪爆发之后,你并未做出本能的反击,而是选择接受指责并尝试修正行为。该行为属于典型的‘关系修复导向型’,而不是你的常规逻辑系统输出。”
“但你现在能够意识到这一点,说明你的前额叶皮层正在逐步恢复主导地位,激素引发的高敏反应也正被神经系统逐步适应与钝化。一般而言,在激素波动初期,人类情绪会呈现出某种‘类幼态特征’——如敏感、羞赧、情绪波动大。但随着内分泌稳定,这些反应将逐渐与个体的性格结构融合,进入更成熟的适配期。你现在有感觉好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