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有劳师傅了。”甘衡冲他一拜。
普渡抬手示意了一下,“施主请。”
甘衡跟在普渡身后,绕过长长的队伍直接进了庙内,实在是光明正大插队、坦坦荡荡进门。
“施主在这稍等片刻,小僧先去更衣。”
“师傅自便。”
待普渡一走,小曰者就眼泪汪汪贴过去问道:“甘衡,你真的要把我超度了么?”
甘衡背着手打量庙内,不吭声。
“我……我……”小曰者结结巴巴半天,脸都要被憋红了,最后小苦瓜似地憋出一句:“我……没做过坏事……什么都能干的。”
甘衡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故意问他:“你怎么那么害怕被超度啊?”
小苦瓜哭丧着脸,只垂着脑袋,答不上话来。
甘衡也没想听答案,他拍了拍小曰者的脑袋,“行了,我那是为了进庙随口胡诌的,你还真当真了。”
小曰者这才缓和了些神色。
甘衡打量着庙内,这庙建的三门式,三扇庙门相对大敞着一直通到底,顺着跪拜的人群看过去,那莲华台上供奉的是一座一人高的玉石佛像,那玉质地莹润,仿佛透着光。
隔着那么远,甘衡都能看到玉石像身上雕刻的细节,根根分明的发丝、被风吹起的衣服褶皱,无一处不透露着雕刻者的用心。
可什么都很精细的玉石像,上面却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是担不起“狐仙”二字,甚至普通到让甘衡觉得有些眼熟。
狐仙娘娘端坐高台,低眉颔首,仿佛正垂眼看着殿内的人,到也还有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施主。”普渡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甘衡忍不住感慨道:“我原本不信神佛,可今日在这见到狐仙娘娘的神像,还真生出了虔诚跪拜的心思。”
普渡笑了一声,“神渡众生,众生何尝不也是在渡神呢?”
甘衡双手合十朝玉石像一拜,“那我便祈求狐仙娘娘能让我幼弟早日投胎转世。”
“施主恐怕要多等一日,因为明日中午便是庙里一年一度的超度仪式。”
“那正好,我借师傅庙里一住,也接机沾些檀香气,师傅不会嫌我麻烦吧?”甘衡笑眯眯地问。
“自然不会。”普渡连忙道:“庙里的后院专门为香客设了厢房,施主挑一间住下就行。”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就突然听到外面有人焦急地高喊:“救人命的大事!都让让!”
有个男人抱着一名女子跑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这是怎么了?”人群里有人探着脑袋问。
“哎呦!造孽啊,生娃娃的时候血崩了,现在人只剩半口气了,裹着床单就抱到狐仙娘娘这里来了。”同那男人一起的还有一名稳婆模样的人,她满头大汗地同人解释。
男人抱了女人一路,那床单底下就淌了一路的血水,他正要进殿,却被一个小和尚拦住了。
小和尚:“施主,产褥之血会冲撞狐仙娘娘,那血不能流到殿内。”
男子粗着脖子,额头上青筋直暴,“老子他娘的媳妇都要保不住了,只要狐仙娘娘能救我媳妇的命,老子就是当场死在殿内都行!”
小和尚为难:“这……”
普渡唤了小和尚一声,“让施主进来吧。”
“是。”小和尚这才低头放行。
“求普渡师傅救救我媳妇!”男子抱着女人冲进来,二话不说就跪在了普渡面前。
“阿弥陀佛。”普渡双手合十,“施主把人放下吧,血崩之症,最忌乱动。”
男人听话地将人放在大殿的地上,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下子没了先前的暴躁,他求助地看向普渡:“师傅……进门时就没气了……狐仙娘娘还……能救么?”
最后三个字都是抖的。
普渡低眉颔首,只说了一句话:“施主,心诚则灵。”
男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朝着玉石像猛地叩了个头。
那磕的是实打实的实心脑袋,一声下来,听得甘衡额头都发酸,光听声音都觉得太疼了。
大殿内一时间悄无声息,所有人都屏息观望着,满殿内只有男人磕头声在响。
一声一声,让人错觉这么用力叩下去的到底是不是人脑袋。
好半天过去了,地上躺着的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人群中有人传来一声失望的叹息声。
大抵是觉得女人没救了。
却不想女人突然浑身抽搐了一下,方才都已经断了气的人,突然就脸色红润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活了!活了!狐仙娘娘显灵了!”人群里有人兴奋地高喊。
甘衡被这一声喊得猛地一激灵,整个人震惊不已,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死而复生的,简直是比街头变戏法的还要厉害!
那男子也是浑身一震,好好一个七尺男儿猛地扑过去,竟是当场就哭了起来。
众人松了口气,见状都哄笑了起来。
甘衡喃喃:“真是神奇。”
普渡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眉眼含笑地看着这一幕,轻声说:“世间之人有太多求不得,若是有神仙能实现世人的愿望,助他们脱离生死离别之苦,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甘衡一愣,直觉这话不对,却一时间又说不上所以然来,只得应和了一句:“师傅说的是。”
从殿内回厢房之后,甘衡还一直在琢磨方才殿内的事。
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想不明白地问小曰者:“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么?”
小曰者严肃着一张稚气的脸,一板一眼道:“荀樾大师说这世上多的是魑魅魍魉,却少有佛道神仙,那大抵是没有的。”
甘衡对上他一张郑重的娃娃脸,差点没忍住笑,“哎呦,你为什么那么听那老头的话?他说什么你都信呢?”
小曰者老老实实点点头。
甘衡见他对于那老头的事情十分认真,也不好再逗他,转头思虑,轻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道这狐仙娘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入了夜。
这白日里木鱼声阵阵、檀香袅袅的狐仙庙,现下被笼罩在无声的夜色里,竟凭白增添了几分诡异。
甘衡在厢房里睡得正香,甚至还打起了呼噜。
小曰者从桌上的小棺木里飘出来,直直地飘到了甘衡的床前。
他就那样站在那,整个人仿佛同这夜色融为了一体,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甘衡,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夜色就好像有魔力,黑夜颠倒了一切,所有的所有都陌生得让人头皮发麻。
更诡异的是,寂静无声的夜里,传来什么东西爬行的声音。
小曰者起初听到声响没有动,直到那声音离他们的房间越来越近,近到好像就响在咫尺。
他敏锐地抬头朝屋顶望去。
这屋顶的房梁修得比一般屋子要低,且上头还有一半被封起了来,用来做储物用的阁楼。
此刻小曰者望过去,正好同那储物阁里探出来的一双眼睛对上了!
阁楼上的东西察觉到小曰者的视线,猛地缩了回去。
夜色昏暗里,小曰者看不清那到底是谁,却直觉顶头上的那东西并不是人。
因为没有人的眼睛是长在赤红色的毛发里的。
小曰者皱了皱眉,他转回头微微俯下身去,整个人脱离了夜色,这才重新显露出白日里老实乖巧的模样。
他轻轻推了推甘衡,轻声道:“甘衡,醒醒,别睡了。”
甘衡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对上了小曰者放大的圆脸,他“啧”了一声,声音沙哑:“别闹……天都还黑着呢。”
小曰者告诉他:“这房间的阁楼里有东西。”
甘衡惊得一瞬间就清醒了,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无声地问他:什么东西?
小曰者摇摇头。
甘衡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也没点灯,他搬了把椅子,站上去就往储物的阁楼里看。
这夜里本来就黑,密不透风的阁楼里更是黑得厉害,甘衡眼睛瞪得老大地往阁楼里张望,除了一片黑色,什么都没有瞧见。
他低头想喊小曰者点盏灯,却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近得他似乎都感受到了另外一个人的鼻息!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猛地往后一仰,堪堪躲过阁楼里那东西的一击!
“甘衡!”小曰者眼看着甘衡要从椅子摔下来,连忙上前想把人扶住,却不想两个人都摔倒了地上。
阁楼里的那东西“嗖”的一下就从屋内跑了出去,速度快到只能看到残影。
甘衡龇牙咧嘴地捂着被摔疼的肩,“靠,到底是什么玩意东西?”
他站起身,跟着那残影追了出去。
可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地上只有月色衬出来的树影子。
甘衡感慨:“跑得还真快。”
小曰者突然大声喊道:“甘衡!抬头!”
甘衡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去,只见离他不远的树上,正趴着那阁楼里跑出来的怪物!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也不知道瞧了他多久!
第3章 狐仙庙(三)
借着月光,甘衡终于看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了,虽然是人的身形,却浑身长满了狐狸的毛发,甚至连耳朵和尾巴都有!
“靠。”这一眼真给他看得心脏骤停,他默默把这玩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一遍。
什么玩意!
那东西跟甘衡对上视线后,“嗖”地一声就窜了出去,直直往庙外跑。
甘衡抵了抵后槽牙:“我是非得追这玩意不可么?”
话是这么说,他人到是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那玩意四肢着地爬得飞快,甘衡眼看着都追到庙门口了,却不想那东西一下子就溜不见了。
甘衡推开庙门,庙前什么都没有,只有摇曳的青草声以及被车轱辘撵出来的光秃秃的印子。
深更半夜的,这怪物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施主?”身后突然有人唤他。
甘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惊,他转头就看到掌着灯的普渡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普渡有些讶异,“施主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甘衡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夜良辰美景,月色正浓,我刚好睡不着,就起来看看月亮。”
他说着还仰头看了一下天,旋即两个人都沉默了。
天色阴暗,别说月亮了,星星都没有一颗。
甘衡尴尬地笑了两声,“看来明天天气不怎么样啊,普渡师傅怎么也还没睡?”
“阿弥陀佛,小僧才从外面回来。”普渡笑了笑:“每逢阴雨天气之前,刘家阿婆就腰疼得厉害,看这天象明日大概会落雨,小僧担心她今夜熬不住,便连夜赶过去了一趟。”
甘衡喟叹:“小师傅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普渡摇摇头:“世人悲苦,小僧能为他们做一点,便是一点。”
甘衡:“我瞧这庙里倒是有两尊神仙。”
普渡不解,他四下看了一圈:“这庙里供着的只有狐仙娘娘一个。”
甘衡一乐:“小师傅不也是个活神仙么?”
普渡垂下眼,是一副很谦卑的姿态,“小僧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夜风吹得普渡手中的灯火摇晃,他拢了拢衣衫:“施主,时候也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甘衡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施主?”普渡不知他何意。
甘衡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小师傅,我方才出来不是为了什么赏月,是我梦中惊厥,似乎看到了什么……”他捏着下巴斟酌了一下用词,“脏东西?”
他说着还不等普渡做出反应,又自顾自的圆场,“哎呦,小师傅别当真,这神仙住的庙里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东西呢,许是我做梦梦过头了,还没醒梦呢!”
正话反话都让甘衡说完了。
普渡看着甘衡,一向温和带笑的脸上,此刻却难得没有表情。
他承认道:“施主没有看错。”
普渡紧接着叹息了一声,“施主,夜里风大,先回房吧。”他掌着灯转身往回走,轻声说:“你想知道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小僧都讲给你听。”
……十五年前,庙里收留了一个死了娘的小孩。
小孩因名字里有个南字,便赐法号普南。
普南自小便身体不好,一年的时间里,基本上就有大半年卧病在床,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没法子可医。
可这小孩就仿佛天生便开了通窍似的,会想许多寻常人都不会思考的问题。
他跪在大殿的神像下会问:“师傅,神仙保佑我们身体健康了,那谁来保佑神仙呢?”
师傅答不上话来。
他便认真道:“师傅,我不要神仙保佑我了,我要神仙自己身体健康。”
便是这样一个体弱多病、天真烂漫的小孩……
“可小僧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普渡替甘衡倒了一盏茶,笑容有些苦涩:“起初,他只是常常往庙后的山上跑,大家都没当一回事……直到有一天……他披了一具狐狸皮从山上下来,竟说自己要做狐仙,日后保佑镇上所有人的愿望实现,施主夜里看到的……就是普南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和狐狸皮长到了一起,再也辨不出人样。”
普渡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他,这庙里许的愿到确实是灵验了。”
甘衡咋舌,“这倒是闻所未闻,我只在鬼书上听说过有狐狸披上人皮,佯装成人食人的,倒是头一次听说人披上狐狸皮做狐仙的。”
普渡摇摇头:“小僧也不知。”
甘衡朝窗外看去,微微感叹道:“到也是个可怜人。”
“这世上的事又怎么能说得好呢。”普渡神色悲悯,“有些人如同普南,仅仅只是活着都成了奢求,而有些人生来便拥有一切。经书上常说人有所得,也有所不得。”普渡说到这笑了笑,“小僧却只是时常觉得,有些人失去太多了,而有些人又得到太多了。”
“小师傅。”甘衡听闻这话笑眯眯地凑过去,一双眼睛在烛火地映衬下闪着灵动的光泽,他说:“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你不能光问经书啊,你也得问问自己,你如何才能得到,你又是因何而失去。”
普渡微微瞪大眼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他人。
这人生得一张好相貌,骨相极佳、轮廓分明,特别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不说话或者没有表情的时候,明明是一张冷漠疏离的脸,可一旦接触,便知道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普渡哑然失笑,“小僧求经拜佛这么多年,却还不如施主一两句话来得通透。”
“那倒没有。”甘衡喝了口茶,坦然道:“人都这样,对于他人清醒异常,对于自身却犹在迷雾。”
“哈哈哈哈哈。”普渡开怀,“小师傅倒是有慧根,如果愿意,可以在狐仙庙……”
还不等普渡话说完,甘衡连忙打断他:“诶诶诶……我这性子可当不了和尚,我怕在这没待上三天就哪哪都不得劲了。”
两人相谈甚欢,甘衡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诶,你还真别说,当年有个修道的,你知道么?荀樾大师。”
普渡眼睛都亮了:“自然是听说过!人得道、妖成仙,那荀樾大师便是唯一一个修成大道的人!小僧怎么可能不知道。”
“哎呦,没想到这老头这么厉害呢,当年差点就要拜他为师了。”
“为何不拜?”
甘衡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我命不好,他说跟我没有师傅缘。”
“这老头当年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一世是无儿无女的破财命。”甘衡说到这话还乐呵乐呵的,“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普渡垂眸:“阿弥陀佛,小僧……也命不好。”
甘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只感觉自己睡得头晕脑胀,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跟普渡一起喝茶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小曰者?”甘衡没看见他人,便喊了一声。
奇怪的是,这个平日里总是围着自己转的小孩,今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都没看见人影。
“施主。”门外传来普渡的声音,“超度仪式就要开始了,施主快来大殿吧。”
甘衡一拍脑袋,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他连忙应声:“劳烦师傅了,我这就来。”
他本来还想找一下小曰者的,转念又一乐,这小子八成是害怕被超度,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甘衡同普渡一路来了大殿。
三门式的大殿,甘衡才走到第一个门口,那殿内里里外外的人便齐刷刷地朝甘衡看来。
甘衡一愣,觉得这场面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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