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走廊里挪动着几个纸人,身上粗糙的纸页在阴风中沙沙作响,将三人护送到院角。
木门被纸人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潮湿,带着稻草陈腐的酸气。
简子羽接过纸人手里递来的提灯,门板被合上,三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逐渐适应,借着从屋顶破损的瓦片漏下来的月光观察这个地方。
柴房的温度很冷,空间逼仄,土墙上的砖瓦粗糙,低矮的屋顶横着梁木,黑黢黢地压下来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严熵踢开脚边乱窜的耗子,刚准备问一下岑几渊的状态后者直接将自己的幽灵态解了。
“噗通。”
岑几渊几乎是摔在草堆上,剧烈的眩晕和手腕上的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身体不住地颤抖,他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无法压制急促的喘息声,在柴房里格外清晰。
“他的酣睡值状态还好,为什么会这样?”简子羽皱着眉,目光陡然落在爬上岑几渊脖颈的一块黑印。
“严熵……”
她话还没说完,严熵先一步拉下岑几渊的衣服,两枚铜钱的花纹攀在他的皮肤上,边缘渗血。
简子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
“限制。”严熵抿着唇坐在旁边,身后的土墙冰冷,他摸索着尝试去握住岑几渊的手,察觉到那抽离的动作猛地将人手攥住。
“岑几渊,别动。”
简子羽叹了口气,转移着话题:“是对他做出格事情的惩罚吧。”
“嗯,”严熵抬头望着门缝外那一点点可怜的光线,能看到外面纸人门移动的裙角和那双令人不适的小鞋尖。
“这要怎么办?”简子羽死死盯着门缝外的阴影,每一次门外纸人无声的移动都让她神经一跳。
柴房的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岑几渊蜷在草堆上,那只手的温度低得让严熵心惊。
“得找伏一凌,他身上这个算是伤。”严熵抬手擦了一下岑几渊额角上的汗。
后者被这触碰和话语拉回一丝神志,涣散的目光在昏暗中努力聚集,最终定格在严熵的脸上,那张脸上写满疲惫、担忧。
岑几渊扯了扯嘴角,用手撑着坐起来。
“没事……”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气息不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
“死不了…我没那么矫情。”
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门外纸人巡逻的窸窣声。
靠在门边的简子羽抿了抿唇,看了他们一眼,她没说话,对上严熵的视线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即转身隐入了身后那堆高大的草垛。
草垛后传来的布料摩擦声归于沉寂,将视线隔绝。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严熵的目光锁在岑几渊苍白的脸上,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颤抖的低喃。
“岑几渊……”
他想解释,想说自己自己也还不确定,想试着去问问岑几渊的想法,想商量一下对策,他想说自己并不是“无所谓”。
但所有的话都在那句“他的不幸,因你而起”前,显得苍白无力。
岑几渊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将头重新靠回冰冷的土墙,额发被冷汗浸湿,他那只被握住的手,也没有挣开。
“严熵,你记不记得……”他望着檐顶那缕吝啬的月光。
“之前我说我怕…我说,如果想让我痛苦,那你才是最危险的那个,”他顿了顿,气息微弱,“你记得你和我说什么了吗……”
严熵身体微微一僵,他将头垂得更深,指腹摩挲着岑几渊的手指。
“记得。”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沉甸甸得坠入着岑几渊的心。
岑几渊阖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溢出。
“那为什么……想食言呢……”
轻飘飘的一句,缓缓割在严熵心上,那未尽的话在空气中无声回荡。
你说过,不让我离开你,你说我别想离开你。
严熵的心被狠狠揪紧,他再也无法维持这个距离,俯下身将岑几渊整个环住,手臂收拢的瞬间,对方后颈上的疤痕撞入眼帘。
他的指尖悬在那疤痕上方,微微颤抖,最终只敢轻轻拂过那几缕汗湿的发梢。
“渊渊,”严熵的声音闷闷的:“你和我说说你之前梦到的梦吧。”
怀中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岑几渊微微侧过头,嘴唇无意识地蹭了蹭严熵的侧颈,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他闭着眼,声音很轻。
“可是我……忘记了啊……严熵,我不想记得那个。”
他顿了顿,唇角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你不是……每天都在给我造新的梦吗,”
他努力让说出的每个字都清晰:“那才是我该记得的东西。”
“可是……”严熵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环抱着他的手臂收紧,却又带着克制,那语调里透出的委屈和小心,是岑几渊从未听过的。
“我看不到……我给你造的梦了,我不知道…我造的好不好。”
岑几渊闻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怀里的人此刻的声音为什么这么不安又卑微。
“不是呢…”岑几渊轻轻推了推严熵的胸膛,示意他稍微松开一点,后者的眼里带着茫然。
他就着这姿势慢慢躺倒下去,枕在严熵的大腿上。
“我说的梦呢…”岑几渊仰望着严熵低垂的脸,笑着,一下一下,疲惫地掰着自己的手指。
“是…那个不够完整的生日蛋糕……”
“是你系着围裙做的一大桌子饭……”
“是我们挤在人群里,牵手去逛的街……”
“是……我们没看到日落却赶上的晚霞、野营、和那晚的星星。”
“还有……在极光下送我的几句情书。”
他声音越来越轻,穿透时光,回忆着每一个严熵为他编织的梦。
“啪嗒——”
一滴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落下,滴进岑几渊的眼里,那滴泪滚烫,将他的瞳孔浸湿,这隔阂也被一同滴穿。
岑几渊眼中瞬间涌上酸胀的热意,视野一片模糊,他抬起沉重的手,喉咙哽咽。
“严熵,抱我……”
话音未落,严熵早已将他重新拥入怀中,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环抱,岑几渊能清晰地感受到,严熵埋在他颈窝的头在微微发颤,压抑的、沉重的啜泣声,一声连着一声,闷闷地传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严熵,强大、冷静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渊渊……”严熵的声音破碎不堪,怀抱着他的手剧烈的发着颤,心里深埋的恐惧终于宣之于口。
“如果……如果真的是因为我……怎么办……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我管他怎么办。”岑几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抱住他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地砸进严熵耳中。
“严熵,你别想离开我。”
“吱呀——”
门板被推开,伏一凌揉着酸痛的腰累得龇牙咧嘴,在看到草堆上抱着的两人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严哥?渊儿!!”
“你们来了啊呜呜呜,你们终于来了!”他泪奔,朝着两人冲去,猛地一个急刹。
等一下,这是什么氛围?这气氛怎么这么怪?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他瞪着俩眼儿看着严熵眼角的泪痕和岑几渊水汪汪的眼睛。
我艹!?严熵哭了???
简子羽在草垛后松了口气:“伏一凌,你把你的下巴收起来。”
伏一凌悻悻地走过去,压着声音问。
“他俩咋了这是?渊儿哭就算了,严熵怎么也哭啊?”
简子羽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两人,笑了一下。
“你就这么傻下去也行,挺好的。”
“啊?”伏一凌挠了挠头,刚想继续问被严熵打断。
“先帮他疗一下伤,其他的慢慢商量。”
伏一凌目光落在岑几渊苍白的脸上:“渊儿也被限制了?不过这个用技能只能缓解。”
“也被限制了是什么意思。”岑几渊看着对方贴上来的手,皱了皱眉。
“你也长这个铜钱纹了吗?”
伏一凌摇摇头:“没有,有个叫阿楼的人……”
他抿了抿嘴,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你和他一起掉进来的?”岑几渊感觉身上那股锥心的痛终于缓解了一点,活动了一下胳膊。
“嗯,我们死了之后掉进来的。”伏一凌捶着肩膀。
“靠,真的累死了,你知道那个老太婆让我们干嘛吗?拉磨!我们是驴吗?居然让我们拉磨?!”
岑几渊和严熵对视一眼,而后开口。
“你们,有遇到一个叫樊卓的人吗?”
“樊卓?遇到了啊,但是我不知道他被派去干嘛了。”伏一凌眨了眨眼。
“你们和这人见过面?”
岑几渊没回答,下意识去看严熵的脸色,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
后者静了片刻扭头看着简子羽。
“啧,”女生抱着胸扭头道。
“行,知道了,直接提到二阶诅咒够他受了吧。”她顿了顿,望着门外的纸人。
“想想对策,这故事真够邪门儿的。”
“铜钱纹限制我们的言行,和蕾丝绑带、制服一样,我们在城堡得到的所有线索都是指向这里的。”岑几渊叹了口气,刚准备仰头靠在墙上被身旁的人一把搂过去。
岑几渊别扭地看着对面的两人。
一定要众目睽睽下贴贴吗?门外的纸人也在看啊……
“嗯,是的,必须这样。”严熵冷不丁开口给他吓得一愣。
你什么时候会读心了?
“没读心,你的表情上写了。”
岑几渊:“……”
他觉得不好意思,扭头对上一脸姨母笑的伏一凌。
“看看看!别看了!把门关上啊!!你尾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哦…哦哦忘了。”伏一凌笑嘻嘻地起身拉上门,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
“严哥,我用过预言了,这个故事有个鬼啊!”
简子羽皱着眉头:“这故事哪里看着像没有鬼的样子,那一堆纸人还不够渗人吗。”
“不是不是,不是纸人,有个女人,没有脸……”伏一凌想起预言里那个画面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岑几渊动了动脖子后颈又一痛,他抬手摸了一下发现这个铜钱纹裂开了。
“他胡乱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拦住伏一凌又凑来的手。
“你说你刚才去拉磨?”
伏一凌刚准备继续说,身后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吓得他一哆嗦。
他扭头看着身后那张老脸,真感觉这故事一点都不像童话,这世界规则是又改了吗?阴成啥了!
“咔哒…”
“咔哒…”
那串油亮亮的木珠在不疾不徐地捻动,老姑婆佝偻矮小的身影堵在门口,眼珠直勾勾地扫过三人。
最终那目光牢牢钉在岑几渊渗血的后颈。
“啧啧啧……”
一连串极其刻薄的咂嘴声从她嘴里挤出来。
“不过是破了点油皮,流了几滴腌臜血,值当这般半死不活地赖着?”她声音干涩尖利。
“我看你们也歇息许久了,瞧瞧这幅勾肩搭背哭哭啼啼地丧气模样!给谁看?指望着家主发慈悲,赏你们几口参汤吊命不成?!”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那双畸形的小脚踩在地面上几乎没发出声音。
“《家规》第三条,轻伤不下役,小痛不绝工!祖宗传下的规矩,也是你们能怠惰的?”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岑几渊,随后又挪动到严熵身上。
“你们,去绣房洒扫刺绣,那幅《百子图》绣了得有六七日了,多少活计等着!倒有闲心在这儿演着什么情深义重?”
她目光淬毒,吸了长烟,又用烟杆子敲了敲门框,指着简子羽和伏一凌。
“继续去拉磨!这点子痛都忍不得?娇气给谁看!老身当年裹脚,骨头折了三根,也没耽误次日给老妇人端茶倒水!”
“不是!我已经拉过磨了啊…”伏一凌忍不住低声嘟囔着,他目光下意识落在简子羽身上,声音提高,带着不平。
“而且让一个女孩子去干那种重活儿??那石磨她根本拉不动啊……”
“多嘴!”
老姑婆一声厉喝,话音未落,伏一凌猛地捂住脖颈,一声痛苦地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脖颈侧面一个深可见肉的铜钱烙印浮现,边缘焦黑。
“哼……”
老姑婆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浑浊的老眼扫过去,落在简子羽身上。
“女身?”她嘴唇撇了撇,笑容刻薄。
“女身就不能干活了?哪来的矫情毛病!!”
她啐了一口,用那根老旧的烟杆此刻正幽幽地冒着猩红的火星,毫无征兆,猛地超前一探,狠狠地摁在简子羽的小臂上。
“呲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灼烧声骤然想起,简子羽痛得闷哼一声,死死咬着牙,下意识想缩回手去被那只老手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你干嘛啊!”岑几渊怒了,刚准备冲上去被简子羽拦住,女生死死咬住下唇轻轻摇了摇头。
滚烫的烟锅紧紧贴着她的皮肉,剧痛直刺骨髓,她眼前阵阵发黑,甚至能听到细微的炙烤声。
伏一凌猛地做起来要过去把那只手掰开,被严熵拦住。
老姑婆浑浊的眼睛贴的极近,盯着简子羽因为痛而扭曲的脸,嘴角的弧度更加,她甚至还用烟锅在伤口里碾了一下,才慢条斯理地抬起手。
简子羽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后退几步靠在草垛上,低头看着自己小臂上的圆形烫伤,烫伤边缘的皮肤已经红肿,细密的血珠从焦黑的中心缓缓渗出。
“哼,”老姑婆将还在冒烟的烟杆收回嘴边,嘬了一口,吐出一口烟雾喷在简子羽脸上。
“家主家的姑娘,五岁就穿了耳洞学着捧热茶,七岁就捏着绣花针扎妇功,十岁起就得站在灶台边上看火候!那细皮嫩肉烫了泡,针尖扎了指头,哪个敢吭一声?”
她用烟杆点着简子羽的伤口,声音刻薄。
“这点小教训就受不住?比起主家小姐们受的规矩,你这算个屁!再敢又半分矫情,下次这烟锅子,就烙在你这张脸上!”
她目光再次扫过几人。
“赶紧给我起来!手里的活计干不完,我看你们是连着柴房都不必回了,直接挺尸在外面倒也赶紧!”
“咔哒…”
她手里的木珠最后重重一响。
“还不快滚去干活!”
“艹……”
伏一凌拉着简子羽的胳膊用着技能,目光愤愤地盯着那个佝偻背影。
“妈的,老不死的……”
简子羽擦掉额上的冷汗,扭头对着严熵说:“绣房,估计要比拉磨危险,你们小心点。”
伏一凌一怔:“对…《百子图》”刺绣,严熵,我预言里的那个女鬼在绣房,你们要小心一个娃娃。”
他想起预言里的画面四肢发冷。
“一个穿着红袄子的娃娃……”
严熵和岑几渊对视一眼,脑中闪过那个瓷娃娃的样子。
“那个娃娃,是瓷的吗?”岑几渊眉头紧缩,手臂忽地被身旁的纸人拉住,那触感太冷,他打了个寒颤。
纸人引路,生魂渡阴桥。
“不是瓷的,是布娃娃,扎着鞭子,嘴被针缝着,你们要小心,这个娃娃会和那个女鬼打配合。”伏一凌和简子羽被两个纸人拽着,不住回头。
“那个女鬼,弱点是……呜……”
他话还没说完被那纸人的手掌死死捂了回去,只剩下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呜咽声,最终彻底消失在转角。
岑几渊和严熵几乎是同时被另外两个纸人猛地向前一推,踉跄着撞过那道高大的门槛,两人周身包裹的空气骤然变得冰冷刺骨。
这大堂的穹顶极高,隐没在昏暗的光线中只能隐约看到粗壮黝黑的房梁。
阴风阵阵,打着旋儿地从角落吹拂,卷起地上散落的白纸钱和灰尘,几个穿着灰扑扑衣服的纸人无声地在大堂内缓缓挪动,有的拿着光秃秃的鸡毛掸子对着空气重复着擦拭的动作,有的拖着比自身高的扫帚在地上规律地滑动,
它们对岑几渊和严熵两个大活人的闯入毫无反应,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岑几渊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扫视这整个大堂的布局,高墙、立柱、通往二楼的回廊楼梯……
越是打量,他心底那股熟悉感越是强烈。
这里……装饰和陈设天差地别,整体框架和比例还有这楼梯位置和屋顶的高度……和那个欧式城堡一模一样。
纸人将两人带到一扇门前时岑几渊心中的不安达到顶峰。
这门,是城堡里那件储物室,他当时听到的拖拽声,是这里发出来的。
纸人停下脚步,僵硬转动那门的门把,无声“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