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时营业(醴泉侯)

徐行选了家隐蔽在老小区里的咖啡馆，老板是姜小满的闺蜜。
甘知霖已经先到了，看见徐行，他热情地招了招手：“我刚才问了老板，她说有个搞头脑风暴的包间，去里面坐吧。”
落座不久，老板送来了饮料。见徐行点了杯美式，甘知霖问：“你喝这个？不怕疤痕色素沉积吗？”
“没关系吧，好像这说法没什么科学依据。”
现在正是傍晚，如果他们坐在二楼靠栏杆的位置，就能看到孩子放学归家，家长们慢悠悠跟在后面，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拎着晚餐要用的菜。这是最普通的一天，他和甘知霖像两个最普通的朋友，在聊最普通的日常。
甘知霖喝了口柠檬水：“我就不行了，现在有咖啡因的东西都不能碰，也好久没能喝过酒了。”
徐行嗓子发干：“霖哥，你身体还好吗？”
“不知道呢。”甘知霖笑眯眯道：“医生说我是他遇见的预后最好的病人了。他别的病人没有能活过五年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你呢？遭罪了吧？”
“我没事。”
“烫伤最疼了。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吗？你在我家放蹿天猴燎了手，我从来没见你哭得那么惨过。你爸揍你再狠你都不会哭出声的。”甘知霖放下杯子：“笑笑，我知道他会去找你。我本来以为他会动刀的，容易点，没想到是火。我没事先通知你一声，你不会怪我吧？”
徐行捏着手里的玻璃杯，杯子滚烫，他似感觉不到：“霖哥……”
过了许久，他才看向甘知霖的眼睛：“霖哥，或许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但是我……”
“等等。”甘知霖打断。他拿出手机，让徐行看清没有录音，又拍了拍衣袋袋，示意没别的东西了，才催促道：“说吧。”
徐行哑然。他只得也拿出手机，和甘知霖并排放在一起。
他比什么时候都更想要一根烟。
“……”他继续道：“那天我不敢等你回话。我怕你的答案，怕我要回去面对我爸。之后我也不敢联系你，我就是打不了这个电话。我怕你恨我，我怕你的身体太糟，怕后果我接受不了。”
不知多少次，他已经输入了那串熟悉至极的号码，但无论如何按不下拨打。那就多等一天吧，也许明天就会有勇气，也许明天甘知霖会先打过来。一天不是什么拖不起的时间，而明天之后还有明天的明天。
明天能延绵到末日，直到一切都腐烂。
我是做了错误的抉择。我太软弱，太愚蠢。但我没那么卑劣。我只是太害怕，太害怕了。
但既然叶风舒说过我不是个坏人，那我就一定不是。
他认真道：“对不起。”
对不起是全世界最沉重的三个字。压得他这五年来夜夜不得安宁。
对不起也是全世界最无用的三个字。现在说出来了，他却并没觉得丝毫的轻松。
但这是他欠甘知霖的。
咖啡馆里放着英伦摇滚，甘知霖随着节奏搅拌着杯子里的柠檬片。
他像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徐行到底在说什么，轻松道：“哦，这事儿啊。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
“你没抢我的角色。我知道齐哥那人是个什么性格，他知道我选不上，他来找我不过想显示下自己有人脉。我也知道我选不上，否则这么重要的事情不会交给你去办。”
“况且后来雷导给我打了电话，又再亲自和我解释了一次。他说这个角色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无论如何不会是我。他还说只能是你，没有你《回南天》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看，娱乐圈也还是有好人的。”他温柔笑道：“这些你应该也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你不说呢？怎么？怕伤害我吗？”
徐行沉默不语，还是紧握着玻璃杯。
甘知霖叹了口气：“笑笑，你有些自作多情了。五年了，还没琢磨明白吗？你其实没那么了解我。我们那时的确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不是那种能做一辈子朋友的朋友。”
“我会妒嫉你的。”他坦然道：“就算我没有生这场病，但只要你还在当演员，我们迟早会当不了朋友。顶多是不像现在这么难看。”
徐行终于喝了坐下来后的第一口咖啡，不知这股苦涩是在味蕾上还是心里。他艰难道：“但这是我们的事，何必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牵扯谁了？”甘知霖诧异。
“哦，我那个粉丝？”他不以为意：“你知道吗？他从第一天联系我就说开始说他有个计划。最开始他的计划是在家里放一把火，把父母和弟弟妹妹都烧死。粉上我了后他的计划目标才变成了你。怎么样？笑笑，我们也算做了件好事吧？”
徐行再说不出话来了。
甘知霖还在搅拌着柠檬片，他突然问：“笑笑，你想知道那天我是打算怎么答复你的吗？”
他观察着徐行的表情，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后，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但我不想告诉你。”
“如果说了，无论哪个答案，好像都能让我们和解了。”
如果是“去”，一切只是误会，他们现在该抱头痛哭一场。
如果是“不去”，那徐行离开得很有道理，能放下所有自责。
“但我不想和解。笑笑，闹到这份上了还能和解，就好像电影烂尾了一样。也有点对不起我那个在ICU的小粉丝。”他瘦得凹下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灼热的光亮。“笑笑，要不咱们再玩一次二选一吧。”
见徐行的嘴唇动了动，他按住桌子，示意徐行听完：“别怕。不是选我，我没这个分量。”
他轻声道：“笑笑，你自己和叶风舒，你选哪一个？”
“和他没关系！”徐行悚然，咖啡杯几乎脱手：“你别……！”
“怎么能和他没关系呢？”甘知霖不满自己的话又被打断了，但他心平气和地原谅了徐行的无礼：“我知道叶风舒在干什么。他已经自己掺和进来了。笑笑，先听我说完。”
他耐心解释着游戏规则：“这条人命总得有人背吧？不会是我，你也不想。那么就推给叶风舒吧。”
“是他不近人情送别人进了局子。是他在现场骂人刺激了病人的精神情况。这很合理吧。我会配合你的。你甚至也不用有太多道德负担，以叶家的本事，他甚至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顶多难受上一阵。”
“怎么样？你是现在回答，还是像上回一样，明天来找我？”
徐行看着他。甘知霖瘦了，但还不至于脱相，他还是那个把他强拽进家里，强行从他肩上接过双肩包的甘知霖。
但他好像从来没认识过甘知霖。
然后徐行笑了。
先是含苦，继而解脱，他道：“霖哥，没什么好选的，我永远不会伤害他。”
甘知霖的笑消失了一瞬，但很快又找回了他掌控全局的余裕：“为什么？叶风舒这样的人就不能受一丁点伤害吗？”
徐行淡然道：“没有为什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
现在轮到甘知霖久久地凝视他了，他道：“笑笑，你知道我背后有推手吧？”
徐行当然知道。当年甘知霖名不经传，如果没有外力介入，他爆的那些料光靠徐行粉丝的自发组织就能扼杀在摇篮里。
“柳总？”
甘知霖算是默认了：“他算最大的一个。你现在比那时的威胁还要大。现在有更多的人不想看你留下。这次他们是真没打算放过你。”
“我知道。但还是没什么好选的。”
甘知霖笑了，他好奇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朋友还是别的什么朋友？为了他你能做到这一步？怎么？现在不害怕了？不想见你妈妈了？”他万分讥讽：“为了他，你连演戏都可以放弃？你这理想可有点不值钱了。”
徐行也回望着他，他不再逃避甘知霖的眼睛了。
“霖哥。我可没说我会放弃演戏。”
有一点甘知霖没说错，从此时此刻开始，他再也不会害怕了。
第86章 我心光明
今晚以来、这五年以来，徐行第一次感到这样轻松。
轻松到他终于有心情品尝下咖啡的美味。
他以怀念的口吻道：“霖哥，还记得你带我去看的那个剧场吗？《地下室笔记》。”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回忆这件事了。那是场独角戏，道具只有一把破椅子，一个人演足了100分钟。因为实在难懂，中途陆续有观众离场，但徐行不错神地看完了全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场戏。倒不是因为我第一次进剧院，而是我想不到演戏还能是这样的。非得要在大屏幕上吗？非得一个接一个的热搜吗？非得被媒体围得透不过气吗？那个演员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演员。”
“也许他们真能把我赶出娱乐圈，但没谁能让我演不了戏。”
“我想过了，如果这次我又输了，大不了演不了林导的电影，以我现在的人气，总还能继续演电视剧吧。要是不让我演主角，那就去演配角，在小的角色都行。连电视剧也不行，我还可以自己出资拍点小成本的电影，或者去演网大。再不行，我可以去演学生的毕业作品。我可以去景区和密室当NPC。我可以去小剧场，去社区，去公园，演给街坊邻居看，演给老人孩子看。哪里都会有观众，哪里我都可以当演员。”
徐行的脸上洋溢起微笑。
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演不了戏。只要他还有一把椅子。
咖啡厅的音乐不知何时中断了，甘知霖的呼吸也是。过了好一阵，他才继续搅拌起柠檬片，但那节奏现在已经更像是在痉挛。
“决定了吗？那就这样吧。”他还是保持着平静的笑容。
“决定了。霖哥，但这次我不会像上次那样什么也不说了。”徐行把余下的咖啡喝完，把杯子整齐地放回杯垫上：“我明天还有工作，得回去了。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 ，我自己开车来的。”甘知霖回答。
徐行点点头，他拿起了手机。到了门口时，他回过头，又再看了会儿甘知霖。
他对着甘知霖，也对着那个仓皇逃窜的19岁少年温柔地笑了。
“霖哥，再见。”
徐行走出咖啡馆。已到了举炊的时刻，小区里饭香四溢。
橙黄的夕阳穿过锈迹斑驳的防盗窗，落在蓝色镀膜的窗户上，像玻璃罩后跳动的烛火。整个小区同时亮起了千百盏的太阳的灯，美得教人心碎。
徐行站住了，赞叹地看着。夕阳也照在他的身上。徐行觉得自己也变得透明，内里只留下了一团温暖的光。
他总被什么困住。前半生是他父亲。此后是甘知霖。
现在他终于自由了。
徐行恋恋不舍地把手探进衣袋，司机已经等了很久，得叫他过来接自己了。
手指在衣袋里触到了一个方形的东西，徐行愣了愣，把那半包烟拿了出来。
然后他把烟盒捏扁，连同打火机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此后的日子徐行如常度过。剧版《失声》开机了，叶风舒如今不敢丁点造次，夹着尾巴早早进了组，俩人只能靠视频联系，徐行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偷偷去探个班。林庭荫的电影暂定名为《福船》，第一版剧本已经到了徐行的手上，他如饥似渴地读了又读。
再接下来就是要去进组了。宣布开机时间的那天，严阵以待的那阵东风终于起了。
此前在各个小组埋下的料开始被陆陆续续搬运到围脖加热。配图十分可怕，病床上的人浑身插满了管子，颅顶像橡皮玩具一样凹下了一大块，简直难以置信他还活着。
数个词条同时点燃，谜语人和甩锅的粉丝乱战成一团。
这是谁？谁的粉丝？为什么跳楼？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又是徐啸吟？他不是已经起来了？原来之前没有冤枉他？
应该去和团队商量对策了，但出门之前，徐行想把剧本再读一遍。
老天不想再给他这最后的宁静。剧本还剩下十几页，有人在他家门外催债般敲门，几乎同时，姜小满的电话也打了进来。
徐行分身乏术，一边走向房门，一边对电话那头的姜小满抱歉：“小满姐，实在对不起……”
姜小满难得如此激动：“什么对不起！啸吟你快来！这次能赢！”
徐行拧开了门把手，有人猛推开了门，横冲直撞了进来。
叶风舒欣喜若狂，忘了徐行还算半个病人，直直蹦到了他身上。
徐行一愣，不顾电话还通着，托住了他盘在他自己腰上的大腿。
叶风舒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嘴上狠狠地亲了亲。他大笑：“徐行，叫爹！”想想徐行他爹实在不是什么个好货色，他改了口：“不对！叫哥哥，认真叫，大声叫！”
徐行诧道：“叶哥？你怎么回来了？”
“请了天假！就请这一次！你可别给马太后告状啊！”他反手薅过徐行的手机，想也不想就把姜小满的电话挂了，按了两按，又再怼到徐行面前：“你还没看吗？你是真不上网啊！快看！”
屏幕上是赤红的“爆”。
#甘知霖 录音#
“怎么会有录音？”徐行心脏一紧。和甘知霖见面的地方是他选的，没有监控。况且那天的对话对甘知霖更不利，他没有录音的理由。
叶风舒帮他点开词条。网友留言疯了般上卷，居然都在一面倒地同情徐啸吟交友不慎，还遇上了疯子。
“当然是我们爆的！”叶风舒放肆地奸笑。
“我找到了那个王八蛋的移动硬盘！好家伙，这小子可不是一般的阴，和姓甘的所有聊天记录他都备份了，打的每一通电话都录了音。你知道吗？他跑路的时候还真想去投奔甘知霖，你猜甘知霖怎么回答他的？来，在热搜上和大家一起听！”
徐行并不想听，他只是讷讷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钱呗！”叶风舒笑得更得意了。
钱当然是个好东西，但没想到能这么好，钱就该这么花才对。
“我找人去了那王八蛋家里。他家条件也就那样，他现在是植物人了，下半辈子还要花不少钱。我给他家打了一百万。虽然他手机被警察拿走了，但他父母把移动硬盘找出来给我了。”
徐行的脸埋在了他肩上，潮湿的吐息凝结，沦肌浃髓。见对方久久没说话，叶风舒小心道：“那啥，我怕你圣母心发作，所以事先没告诉你，直接把录音给乾总了。你不生气吧？”
徐行抬起头。
“叶哥……”他说。
该说什么呢？
对叶风舒不需要说谢谢，更不需要说对不起。他只觉得喉头变紧，眼角发潮，双臂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力道，直到伤口开始作疼。
“哎，哭什么哭？家都哭散了。”叶风舒有点慌了：“别哭啊。你不叫笑笑吗？怎么还越来越爱哭了。”
他捧起徐行的脸，想替他擦擦。徐行长睫毛上沾着水雾的样子太漂亮了，像湿漉漉的叶稍，他实在忍不住，换了用嘴唇去蹭。
“没事儿啊，你就等着看马太后怎么收拾他们吧。”他柔声说。他发现了自己还挂在徐行身上：“你撒手。我刚是不是撞疼你了？”
徐行的卧蚕弯了起来。他搂得更紧了，就这么抱着叶风舒走到了沙发边，把他放在了上面。
手机又再响了，应该是姜小满打了过来。
但徐行没有去接的意思。
叶风舒看着徐行朝他俯下身子，然后他的耳朵和耳骨钉又被咬了咬。
“没事儿，不疼的。”徐行诚恳又无辜地说：“哥哥。”
只用了一天一夜，舆论已经完全反转了。马乾姿有的是雷霆手段，把那段录音铺满了全网。营销号和大V带头，粉丝跟进，不给任何人反驳的余地。徐啸吟过去所有的缄默懦弱，现在都成了温厚善良。
推手们见风转舵，擦了擦沾上的污痕，又回到了观众席上。甘知霖就是那张擦去血迹的手绢，对此他倒并没有什么意见。
不，还有机会。他想。
徐行怎么得到录音的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还有机会。那就是再给大家一具尸体。如果现在就能病发就好了，推手们知道该怎么办，他还有些用处。
但他没对徐行撒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生命像个娇纵任性的情人，不顾他的苦苦哀求。生命像条死皮赖脸的老狗，如此忠诚，怎么也没走。
那么能不能自己抛下它？这个想法有些诱惑力，他住在高层，只需纵身一跃。但机会只有一次，还需要再好好谋划，怎样才能给徐行制造更大的麻烦。
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他的主治医生。今天有许多未接来电，这个电话不得不接，这五年来，他觉得自己在医生面前温驯得像是马戏团的动物。
“小甘，好消息！”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高兴。“上次那个靶向药的检测下来了，你的基因非常合适，效果会非常好。”他显然不关注娱乐新闻，热搜之外还有广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