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抬头,哈迪斯眉头一皱:“一只还活着的狗?塔纳托斯,修普诺斯,你们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就没发现这里还有一个生灵吗?”
塔纳托斯惊愕:“没啊?”
修普诺斯内心挣扎片刻,还是责任心姑且占据了上风,他放下笔走到丘比特身边:“我把它送回——”
“别碰我的狗!”丘比特啪地打开修普诺斯的手,艰难地抽回紧黏在公务上的眼神,防范地抱紧狗崽,“我捡来的,是个小姑娘呢!别用你的手碰她。”
丘比特又柔情蜜意地看着桌上的公务:“以后,她就是我和工作的爱情结晶了。”
“……”病得不轻啊这孩子,修普诺斯怜悯地看了丘比特一眼,然而仍是要秉公办事,伸手握住丘比特的手腕,“不行,生灵不能呆在冥界。你把它强留在这里,它也不会舒服。又不是每个生灵都是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挑眉,怎么什么事都能扯到他身上,关于小狗的事他都没发表评论好吧。
失去神力的丘比特又怎么能比得过睡神,徒劳地挣扎几下,手腕就被修普诺斯拉开了,原本踹在他怀里的小狗崽顿时精神地支棱起毛脑袋,左右看看,汪的一声从丘比特衣服里跳出来,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扒住雅辛托斯的衣角,冲着雅辛托斯欢快地直摇尾巴。
“嗯……”雅辛托斯瞅着小狗,没动,“不关我事,该怎么处理你们自己决定。”
小狗崽完全没听懂雅辛托斯铁石心肠的话,兀自摇尾巴,仰着脑袋一跃,相当狗胆包天地爬上雅辛托斯的大腿,肉爪垫哒哒哒一路踩到雅辛托斯的腰际,绕着尾巴转一圈,趴下不挪窝了。
“……”修普诺斯如临大敌地盯了会狗崽,见雅辛托斯仍在悠闲地嗑着坚果,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才松了口气,转回头冲着丘比特严厉道,“别胡闹,你明知道把它留在冥界,很快它就会死。”
修普诺斯讲完事情的利害关系,松开丘比特,转身壮着胆子将手伸向蹲在雅辛托斯腰间的小狗崽。
“——那也不行!”
丘比特像枚肉炮弹,冷不丁猛撞过来,修普诺斯一时没防备,一下被撞得向前一趔趄,和丘比特两人一道撞向躺椅。
他反应倒是算快,一下伸手撑住了,就是撑得地方不太对,手掌恰好按在雅辛托斯挂在腰侧,垂落在椅边的小挂囊上。
仓皇之下,修普诺斯下意识地运起了神力,强大的神力加上两个男性带来的冲击力,顿时将小挂囊内的东西碾碎,渗出酒红色香甜的果汁。
一直想要作壁上观的雅辛托斯猛然坐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被惯性带得骨碌碌滚到腿上的小狗崽便晕晕乎乎地一伸舌头,舔了舔溅到它嘴边毛毛上的冥石榴汁。
“——!”哈迪斯也猛地从桌后站了起来。
“咯——咯吱——”一阵沉闷的、听得令人牙酸的骨骼变形声从小狗崽的体内传出,紧接着,这种变形造成的痛苦,也从小狗崽的口中流溢出来,“嘤……呜……呜汪,汪嗷——嗷——”
声音从原本的奶声奶气,到嘶哑震耳,狗崽的体型眨眼间便从巴掌大膨胀至两人高,雅辛托斯在躺椅被压塌前抬手一撑,灵巧地从巨犬的爪下翻身出来:“修普诺斯!”
修普诺斯也在大喊:“丘比特!”
丘比特早傻眼了,萌萌的茶杯小犬突然变得跟三头犬刻耳柏洛斯一样庞大,面目狰狞,裂开的嘴牙龇出来都有他手掌长,腥臭的涎水从牙缝滴落,砸得他透心凉。
狗子变大的不仅是体型,还有脾气,眨眼间它就巨口一张 ,将丘比特的书桌咬穿,惊得丘比特尖声惨叫:“啊!!我的爱人!!”
“够了!”哈迪斯从桌后翻跃出来,拎起差点被削断脑袋的明塔往后一退,眼看着明塔的桌子被狗爪挠成三段,“剑呢?雅辛托斯,斩了它的头,我早说过冥石榴不能碰生灵——”
“哇!”明塔抱着脑袋,“它为什么突然盯上我!”
“可能你身上有刻耳柏洛斯的气息呢,”雅辛托斯匆匆后跃,弯刀自刀鞘中亮出银刃,“让开。”
丘比特像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扑到雅辛托斯面前:“不行!你不能杀它,它是我带进来的!我把它从践踏它的人类脚下救出来的时候,就对它发过誓,一定不会遗弃它——它活着进来,我就要把它活着带出去,如果你要把它杀死,只要它还有亡魂,我也一定要带它回到人间!”
“你讲不讲点道理了?!”塔纳托斯恼怒地骂,“它就是因为你乱来才变成这个鬼样子的,现在你倒是说起要负责任的话了,刚刚呢?把它害成这样之前呢?修普诺斯是不是早说过它呆在冥界很快会死了——”
“吼——”巨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已然不像犬类能发出的声音。
修普诺斯连忙向巨犬吹去神力,然而此刻巨犬体内正被纯粹的冥界气息所占据,就连睡神之力都无法如今挤进去抢出半寸地盘。
“雅辛!”修普诺斯颇有些狼狈地躲过巨犬探来的爪刃,“你发什么呆?!所有人的神力都在你手里呢!”
“……”雅辛托斯握着弯刀,站在原地没动,攻击的动作凝固在原处。
巨犬的咆哮声中,一段尘封的记忆浮出脑海。
他记得似乎也是在这么个春光明媚的白天,他正在行宫里灌着酒,宫殿外传来殷雷似的咆哮声,由远及近。
“还要添酒吗?”侍女从他身边掠过,带来阵阵香风。
他在长椅上撑起身,示意侍女再给他来两壶,盯着声源的方向:“那是什么?”
“哦,是刻耳柏洛斯的声音吧,”侍女将怀中的双耳壶放在他身边,“好像是前段时间有亡灵在地狱门闹事,刻耳柏洛斯胡吃海塞了一通,结果胃就不舒服了。这哼哼唧唧的,应该是在叫痛——不过呀,闹肚子那都是几天前的事儿了,刻耳柏洛斯到现在还不好,总觉得应该是在借机撒娇呢?死神和睡神两位大人拿刻耳柏洛斯没办法,就商量了要把刻耳柏洛斯送来爱丽舍行宫,刻耳柏洛斯挺喜欢冥后的,想说能不能让冥后安抚一下它。”
侍女说完,便抱着酒壶转身,临走前还啰嗦了一句:“看你长得漂漂亮亮的,为什么要整天泡在酒里呢?你一天喝的量,都够活人醉死三四回了。早点振作起来,出去找个正经活计干吧!人死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梦里的他似乎笑了一下,也没和侍女争辩,只是抱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随后拎着酒循着刻耳柏洛斯“撒娇”的声音,走向行宫门口。
他去的巧,抬头就刚好瞧见塔纳托斯和修普诺斯正和门口守卫说话:“……你们把门拉开,不然我们怎么把刻耳柏洛斯运进去?”
梦里的他脚步微微一顿,闪身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守卫们搬运三头犬时,死神兄弟就跟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聊着天。
只言片语顺着春风,一路送进雅辛托斯的耳畔:
“……之前那个斯巴达人,你最近还有见过吗?”
“没有。可能放弃了。”
“也该放弃了,之前每次一来爱丽舍办事,他就非堵着我们问能不能离开。唉,不管他是因为西风神死,还是战死在战场上,死就是死,哪还能还生呢?他非要说是神明害得他,是神明插手了他的生死……说实话,我这么讲可能有点冷漠,但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他这一个。”
“嗯,挺好的。希望他已经放下对阿波罗的执念,别总幻想着离开冥界。离开又能做什么?问阿波罗讨个说法?”
“是哦,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阿波罗会怒发冲冠,把西风神打一顿再把他接出去呢。怎么可能,就不说阿波罗对他没认真到哪去,就算是认真了,阿波罗敢为了他,不讲任何道理地冲过来,硬着脖子对抗我们陛下吗?让阿波罗进冥界,估计那小子都得吓得提前三天辗转反侧。”
“你说,他也是挺可怜的。好歹是一国王储吧,被阿波罗这么一辜负,一事无成。听说这种死法,在他们斯巴达人的观念里,算是挺没脸的,你没发现他之前好像还把自己的披风摘下来了?大概是觉得没有脸面穿着红披风见人。”
死神兄弟很快转过了回廊,梦中的雅辛托斯靠在门边,轻轻晃了下勾在指尖的双耳壶,无声地哂笑了一下。
他摘下披风,确实是觉得自己不配,但想离开冥界是为了阿波罗,却是无稽之谈。
让他想要离开这里的原因有很多,不甘、耻辱、自责……唯独对阿波罗的感情,是早在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月,就已经清楚地了悟,果断抛诸脑后的。
能够坚持到现在,他的一切动力来源,都来自斯巴达的亡魂们。
前月,又有一批斯巴达少年的亡魂来到爱丽舍乐园,他们的灵魂还保留着死前鞭挞的血痕,但比起血痕更深的,是他们脸上的耻辱和愤怒。
愤怒着那些高高坐在看台上,欣赏他们被鞭挞的罗马游客,愤怒于斯巴达的没落,愤怒于他们自己的无能为力。
梦中的雅辛托斯深吸了一口气,一口将双耳壶中的酒一饮而尽,黑陶酒壶被他顺手重重搁在壁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