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永宁帝第一次的试探。
他自然察觉到了亲子的与众不同,但也知道自己可以帮助他控制,搬到东宫,是想确定太子可不可以远离这份影响。
然事实证明确实不能够。
公冶启七岁时,一次狂态复萌,七岁的孩子,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地滑进了长乐宫,直到最后殿门前,才堪堪被拦了下来。
长乐宫和东宫为此全部换过人,最后永宁帝看着昏迷在他怀里的公冶启,决定让宫中暗卫带着公冶启一齐训练。
公冶启本就擅长武艺,然发狂时的他,更像是天纵奇才。他的身体轻盈得像是空气,踩在线弦上,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他那一身狠厉的功法,也与这段经历有关。
所以当初帝王和莫惊春说,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他的症状这句话,其实还少了一批人,就是皇室暗卫。
只不过这批人活得不像人,也不能行走在阳光下,就好像不存在一般。
最为失控的一次……
公冶启低低在莫惊春的耳边说道,“是又一次刺杀时。”
莫惊春愣住,因为朝野上下,都只知道当初在围场出过事情,何尝再来一次刺杀?
每年冬天,永宁帝都会抽几天时间去西山泡温泉。
西山是个温泉密布的地方,皇室在那里修筑了行宫,正是美轮美奂,金碧辉煌。潺潺的流水绕着整个行宫,正是源源不断的活水。
那一年去往西山的只有皇帝和太子。
原本预备的时间不过三四日,可最终停留了超过半月的时间。
因为那一次遇到了刺客。
行宫一直有专人守着,刺客潜伏替换了这一部分人,最终在永宁帝浸泡温泉的时候发难,那人数远比当时守在先帝身边的人数要多。
暗卫且战且退,护着永宁帝退进了暗道里。
就在这最是着急的时候,永宁帝猛然想起了太子,慌得几乎要重新出去,却被仅剩的几个暗卫拦住。这暗道关上后,外面就再打不开,除非有人敲暗号,不然暗卫是绝对不敢让皇帝出去冒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靠在门边的暗卫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安全的暗号。
暗卫松了口气,将永宁帝往身后再掩护了一些,方才由着两个站在最前面的暗卫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任何一个暗卫,而是星眸剑眉,俊美非凡的太子殿下。
他才十一岁。
可这位太子殿下却是裹着凶煞的血气而来,他的袖口,他的衣裳,他的靴子,他整个人,都像是刚从血海里闯了出来,令人窒息的恐怖。
在太子身后有人急呼“趴下”,几个暗卫想也不想地就地一滚,避开凌厉的杀招。
太子竟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刚刚拼死保护永宁帝的暗卫动手。
提醒暗卫的,正是外面的暗卫。
永宁帝见势不妙,厉声叫道:“启儿!”
太子的动作慢了点。
永宁帝见有用,便又叫了一声,“启儿。”
太子收了招式,如同游鱼一般窜进了这暗道,血糊糊的手攥紧永宁帝的衣裳,“父皇,儿臣将那些刺客都杀了,您高兴吗?”
永宁帝何尝被这么多血味扑过来,险些要吐了出去,但是忍了又忍,好悬没真的吐出来。他青白着一张脸,牵着公冶启满是血气的手出了去,才发现原本素雅漂亮的殿宇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模样,地上的肉块,墙上的血沫,殿外蜿蜒的血迹,还有如同戏耍般的尸体堆在一处,身上捅开的血洞正在往外流血,积成一小滩血泊。
外面还活着的暗卫跪倒在血泊里,为首的人惨白着脸说道:“太子原本在清宫安睡,但是听闻刺杀的动静,便提剑参与其中。在听闻陛下出事后,便……”
他吞下“发狂”两字,“这里,大半是太子所为。”
永宁帝原本被公冶启一身血色惊得脸色微白,但是听得暗卫这话,却连忙扯着太子的衣裳检查,焦急地说道:“你出来作甚,身上可有伤势?传太医!”
永宁帝一把将太子抱了起来,就急急入殿去检查。
浑身血糊糊的太子提着剑趴在永宁帝的肩头上,想了想,撒开了手,将剑丢了下来,然后用血糊糊的另一只手抱住了永宁帝的脖子。
他闭上眼,眼底的猩红似乎也退了些。
那一次,永宁帝用了十来日的时间,才让公冶启恢复了平常。
莫惊春听着公冶启讲古一般,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沉甸甸得有些可怕。
“陛……启,”莫惊春干涩地说道,“所以,你现在也……”
这一次莫惊春想要坐起来的动作,没有再被拒绝。他的身体从温暖的胸膛前滑了出来,整个人慢慢坐起身,侧过去看着身后的公冶启。公冶启的一双戾目透着阴森凶残的猩红,那些诡谲的气势半点都没有因为昨夜的疯狂安抚而褪去多少。
莫惊春看到了隐而不发的疯狂。
陛下压根就没有清醒。
或者换句话说,这一次本来就是清醒中的疯狂。
陛下发疯从来都是毫无意识,只有少许本能,那种癫狂中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唯独两三次意外。
便是之前闻到那香料的时候,那几次陛下每一次都能保持着少许的理智。
可是那不亚于饮酒止渴,反而会让人愈发严重。
成瘾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尝试?
然今日陛下,却不是之前那两种之一。
而是……另外一种古怪的感觉。
昨夜出现时,陛下说话不仅显得理智,更会与莫惊春说话,只不过行为举止透着张狂之态,才会让莫惊春认为他吃了药。
可是清晨时分,也便是现下,莫惊春只感觉那古怪奇特的感觉从心底爬生出来,顺着他对陛下饥渴的贪求也变得疯狂起来。
现在的陛下……肯定有问题!
昨夜卫壹跑得那么快,难不成只是因为陛下亲临?
不。
他正是因为他的出身,正是因为他也来自于暗卫,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疯狂癫乱,压根不敢停留下来。
莫惊春弯下腰去,披散的墨发垂落在底下人赤裸的胸膛上,他的手按在陛下的胸膛上,狂乱的心跳声几乎冲破而出,落在他的耳边。
“你,还没醒来。”
莫惊春最终几乎颤抖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陛下之前说过,那些癫乱发狂之时的事情,他并不能记得,只有隐约破碎的记忆。
可是方才他跟莫惊春讲述西山别宫发生的刺杀时,公冶启却丝毫没有任何停顿,仿佛那是他亲眼见证。
不是靠别人转述。
公冶启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时候他确实是清醒的。
清醒着发疯。
…
帝王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着一个人。
莫惊春。
整个长乐宫已是戒严状态,太后宫里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打发人来问,但是被刘昊敷衍走了。
刘昊知道自己瞒不住多久。
别看太后如今颐养儿孙,除了张家也从不和陛下说过前朝的事情,看着像是无所事事的妇人。可实际上她也是曾经随着先帝闯腥风血雨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对于整个后宫的掌控,太后仍然是佼佼者,轻易就能发现蛛丝马迹。
莫惊春是沿着宫道慢慢走进来的。
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居然就是他们苦求不得的陛下。
刘昊大吃一惊。
他知道于莫惊春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他走在前面,任由君王走在后面这样不合礼仪的规矩的事情,除非这其中还有隐情。
刘昊看着莫惊春朝他使的眼神,心里一突,甩着拂尘上来,欠身行礼,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又转了个方向,“陛下,您出宫半日,太后已经打发人来问了两次,想让您过去。”
今日本来就是应该正始帝去见太后的日子。
刘昊说出这一番话也不算错。
正始帝的眼神,总算从莫惊春身上分出少许落在了刘昊身上,许是听到他提及了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就见皇帝点了点头,带着莫惊春慢慢进了屋去。
等到正始帝换完衣服,刘昊正在弯腰给陛下系着腰带的时候,就听到他说:“你同我一起去。”
“不可。”
莫惊春轻轻朗朗拒绝了陛下的话。
整个长乐宫殿内的气势骤然往下一沉,阴侧侧仿佛像是深渊的炼狱。
莫惊春就仿佛看不到那其中的凶残,平静说话,“您去见太后是应有之举,可我并不是如此。难道眼下,启想和太后发生争吵吗?”
正始帝似乎垂眸想了什么,阴鸷残暴的模样稍稍褪去了一点。他慢吞吞说道:“寡人回来之前,你不许离开长乐宫。”
莫惊春近乎柔顺回道:“自然如此。”
刘昊本来应该跟着皇帝去面见太后,只是正始帝在出了门之后突然又转回过身,看着背后洞开的殿门对着刘昊说道:“看着长乐宫,不许任何人进出。”
声音骤然冰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