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黎的视角中,一切远比表面上复杂得多。
景年先是要求她搞清楚青阳派中的派系,和这些派系斗争的历史,摸清楚每个人的底细,要她去调查一个必定会存在的内奸。当然了,这么大个门派,哪儿能真的上下一心?有别的门派甚至是魔道的眼线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眼线不进入真正核心的位子就没事,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即使青阳派也有眼线在别处,无可厚非。
然后是散播关于唐烟儿身世的谣言,最开始只是说唐烟儿是聿赍城主的遗孤,几个月后连唐烟儿其实是海上医仙凤歌与东海仙子的私生女,肉体仙灵这种不切实际的说法都有人相信了。
接着五大门派每个门派都漏出点儿小丑闻,江湖豪杰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很精彩,今天是烈刀门门主的上位之路,明天是苍松派掌门有断袖之癖与其大弟子有染等等,众人眼前一片眼花缭乱,仿佛江湖平静了这几年积攒起来的奇事怪事都一窝蜂的涌了出来。
不仅仅是泼脏水,借刀杀人,祸水东引,换成别的弟子,就算为了门派也未必愿意做这下三滥的事情,可是姜黎不仅尽心尽力的做,还只是为了那一个人。
景年说:“小黎,别怪我,因为这世上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的,我只看见你。能让我信任的,也只有你。”
“我只相信你,能像我一样自私的偏心她,为人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女好,哪怕是要牺牲别人来成全。我不只牺牲了别人,我也牺牲你。我曾说过,宁教她负天下人,也莫要教天下人负她。负了天下人,我代她赎罪便是。你若怪若恨,皆记在我身上,若要偿还,也来找我。”
姜黎只低头笑着摇摇头:“我不怪您,因为我早已像您一样,自私的只能偏心她了。”
越是不见,就越是想念。
一别已近三个月,从最初的担忧挂念,到如今,只有闲下来才有空细细思念。仿佛以前看见的唐烟儿都是快速活动的,过眼就忘,而现下却竟然连一颦一笑都清晰起来。
记忆里最初稚气青涩的脸,孩子气的兴致勃勃和踌躇满志,渐渐在相处中变得精致而更加精致,精致成了少女独一无二的美丽。最初的狡黠成了睿智,莽撞成了担当,自负成了沉稳,不拘小节成了疏朗大气。她就这么一点点在自己眼里长大,自己却一直到现在才发现。
唐烟儿已经十六岁了,过了年就虚岁十七,她正在离那个小神仙原来越远,却离自己,越来越近。
说要‘娶’她的人,说要一辈子不分开的人,说有苦有难都一起扛的人。
原谅她自私,全天下她也不换这一人。
☆、14
不知何时起,早起打扫的青衣弟子们总能见到这样一番景象,初晨燃着白霜的玉衡殿金瓦屋顶上,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在朝晖中纵情舞剑。谁也不知道她多早就上去了,屋瓦湿滑她却如履平地,长剑破风衣袂绝尘,一直到金色的光线染遍她的每一条衣线,四下云开初霁,她才收剑伫立,良久轻身而起,往停岚院那边去了。
任巧见姜黎回来,体贴的捧着一件外衫迎过去:“师姐回来了!快披上衣服,这天气越来越凉了,你老那么早出去,也不怕受凉!”
姜黎笑一笑接过外衫,却不穿,只道:“都是习武之人,那里那么娇弱?对了,今日赵师姐可来过了?”
她这么一问,任巧就显出些不太高兴的神色来:“没,遣了个青衣过来,说受了凉人不好,向你告个假,若要查看什么,只管去就是,不用跟她打招呼了。”
姜黎听了也没有别的表示,点点头就往里进。
任巧年纪轻,大约终究不服气,在后边跺了跺脚气道:“师姐!你可不知道那个青衣传话时神气成什么样子,赵师姐也太过分了,这任务是掌门派给的,她有什么不服去向掌门闹啊,只会欺负你算什么意思!?”
姜黎闻言失笑:“说什么呢,怎么就是欺负我了?她是师姐嘛,她说不舒服就不舒服,咱们自己去就是,又不碍着什么,你跟这儿生什么气?”
“我就是气!凭什么呀?掌门收你入室是他自个儿乐意,又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他们眼热嫉妒就这么诋毁你,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况且这些事掌门派下来你也做得很好啊,从没哪儿出过岔子,换他们行吗?就和赵师姐要好的那个天璇殿的龚师兄,前几天还被山下佃户告上山来了,说仗势欺人被自己师父狠狠罚了一通呢!”任巧人不大点,脾气却一点不小,一口气呱啦呱啦说了一通,但听的那个人已经换了衣服坐下来吃早餐了,眼见的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没上心去。
“师姐!”
“嗯?今早的粥不错,挺稠的,谁熬的啊?”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姜黎见小师妹发火了,抹抹嘴正色道:“有啊。听着呢,巧儿吃了么,一起?”
任巧彻底被气死了,转身跑出去了。
她是秋天才进玉衡殿的小师妹,原先在别处的分堂做事,今年回了青阳山,因为表现好,很快就升上去了,分在掌门弟子姜黎房里。最初时山上谣言纷纷把小丫头搞得惶惶不安,不知道今后要相处的是个怎样的人,结果接触了一段时日以后发现,这位师姐不仅脾气顶好,而且几乎不用人伺候,除了她忙的时候给跑跑腿,其余一应事务无不亲力亲为,对人还客气得很,哪怕是灰衣弟子也和颜悦色,耐心十足。
任巧渐渐的就喜欢上这位师姐,真把她当自己人,以她在外面分堂生存的多年经验为师姐打算起来,可是师姐别的都好,就是这点毫不领情,死不开窍,不管她怎么说都是我行我素,丝毫不把她的生存经验当一回事。
真真是气死她了!
然而生完了气,她还是得操心,师姐那个泥菩萨脾气,被赵莹莹等人恶声恶气不是一回两回了,她若在还能帮腔两句,她若不在……不成,她得赶紧回去!
这么一思量,小丫头刚跨出院门的腿立马收了回去,拔腿就往里跑。刚跑到中庭,就遇见了往外走的姜黎:“巧儿,正好,跟我去天璇殿吧。”
“去天璇殿干嘛啊?”一转眼就忘了刚刚还在生这个人的气呢,任巧亦步亦趋的追着姜黎问。
“龚师兄不是被罚了吗?咱们去看看他。”
“看他?!”任巧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才成天的跟你过不去,你还去看他?”
姜黎随手摸摸小丫头的脑袋,面上笑意盎然:“当然了,他是师兄嘛。”话虽这么说,那笑意却远远没有到达眼底,只可惜小丫头光顾着义愤填膺去了,完全没空分心去探究那点细节。
如果小丫头能把这几个月的事情串起来看看,就会发现,姜黎对人特别好的时候,那个人不是要升迁走运就是要倒大霉,譬如那个天权殿的管事,驿马堂的总管诸如此类的,在姜黎的热情关心下他们纷纷落马从青阳山上消失了踪迹。又或者如一些年轻上进的弟子们,被关心之后纷纷从偏远的分殿分堂往山上走,连一向不与其他峰来往的朝阳峰上都被挖下来两个人,她是怎么说动最最冥顽不灵的掌殿乐正的至今是个不解之谜。
“对了师姐!我听人说最近邪道又有大动作呢!”任巧别的都好,勤快机灵会来事儿,就是嘴巴停不了,幸好姜黎耐心足,她怎么说都且听着,半点不嫌烦。
“嗯?又怎么了?”话是问得漫不经心,她心里却瞬间想到了一个人,那是个现而今放在江湖上跺个脚都能翻起一层浪来的‘大’人物,也不知道长高没有。
任巧紧追两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师姐知道聿赍城那个少主吧?据说以前是咱们掌门的大弟子,你的亲师姐呢,她好像要继位了!”
“什么!?”姜黎突然止步,把任巧吓了一跳,难得见到这师姐这么严肃的表情,她眨眨眼睛,确定自己没说错什么话啊:“就是……就是那个聿赍城啊,几天前宣布要举办继位大典,那位少主要正式继承聿赍城,登位城主啦。”
姜黎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放空,顿了一会儿才道:“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这个月十八,冬至那一天。”
面前的师姐很久没有说话,散在肩头的长发被风吹起,轻抚着她的脸,她沉思着,秀美的脸庞与身后一片金秋灿烂相映成辉,整个人是那么美,又那么单薄。任巧觉得羡慕又心疼,想要成为师姐那样的人,可是又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只因她此刻的表情,那么落寞。
“好。”她突然抬起头说了一句,然后依然露出温柔美丽的笑容,无论怎么看都只会让人觉得真诚自然:“好啊,派人送张贺贴去吧,总归是大门大派,总要有点气度,我回去就写,我亲自写,要赶在日子前送去,要送到她手上……”她提步继续往前走,只是破碎的言语散落在身后,任巧捡都捡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