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很多东西,他听都没有听过,也很难想象得出那些东西的模样,包括那孩子送给他的一些吃的喝的,他只知道味道不错,还可以挡住饥饿,却始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也想象不出那孩子的五官长什么样。
  醒来之后,他唯一能够记住的,就是他穿的衣服应当与这个世界大体相同,于是他将对方的身影画了出来。
  但那对于他来说,也始终不过只是个梦罢了,不久之后,那幅画,就被压在了箱底。
  直到有一天,他被挖去眼睛,坠下悬崖,有人拉着他的手在山洞之中来回,对方的身影渐渐与梦中的孩子重叠。
  他偶尔会觉得迷惑,也会心生怀疑,但渐渐的,他却总是不自觉地去留意对方。
  于是他忽略了一切可疑,告诉自己他并非陈珠玑。
  那是他的阿澄。
  尽管后来的事情,似乎让他们之间闹的不太愉快,可他最终还是发现,原来那真是他的阿澄。
  他认认真真地思考了陈珠玑和陈澄的关系之后,最终选择追了上来。
  他对陈珠玑谈不上怨恨,只是在得知那竟然真的是陈澄的时候,稍微有些受伤,可就算是这样,他最担心的,却还是被他丢下。
  陈澄怀疑他是编出来的,可是薄胤编的故事不可能那么详尽。
  饺子渐渐冷掉了,陈澄却隐隐有些恍惚。
  “阿澄刚才说,要跟我一辈子。”薄胤说:“真是太好了。”
  他眼睛里隐隐溢出光来,温和的不可思议,陈澄也跟着露出笑容,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喜欢我的。”
  薄胤不是很确定他这话应该怎么接,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又接错了,惹他不高兴。
  陈澄忽然挺起上半身,双手撑在桌子上,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我也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原来薄胤不是因为被他骗了才喜欢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才喜欢自己。
  这边的雪总是下着薄薄一层,有些很快化掉了,就算残留下来,也是连干枯的草地都盖不住。
  陈澄裹着被子坐在炉子前与薄胤一起下棋,不要好好坐在对面,偏偏要与薄胤挤在一起。
  某些时候,薄胤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从容将陈澄拥在怀里,按照他的要求再拿被子给他盖到胸口,道:“往日没见你这般怕过冷。”
  “其实是怕的。”陈澄说:“只是以前被冻习惯了,忘了要怕。”
  薄胤的拇指蹭着他的脸颊,陈澄在棋盘上落下棋子,转脸发觉他一直盯着自己,便笑:“怎么,又听不懂了?”
  “以后都可以怕,我会抱着你的。”
  陈澄点头,催他落子,薄胤专心审视棋盘,陈澄又偷偷来看他,等他落子完毕,才开口:“薄胤。”
  “嗯?”
  “你是不是真的,特别特别喜欢我,特别特别,离不开我?”
  “嗯。”
  “那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啊?”
  “我会找到你的。”
  “你这样不太好,人要学会独立,不能一直赖着别人。”
  薄胤皱眉:“你我两情相悦,你也答应我要一辈子与我一起了。”
  “可是我们两个之间肯定有一个人会先死掉的。”
  薄胤沉默了一会儿,道:“谁会先离开?”
  “如果是你的话,我肯定没问题的,那如果我是,我有问题么?”
  “本来,应该没有问题。”薄胤说:“可是你,没有教我……喜欢上你之后,还要怎么一个人生活。”
  陈澄看了他一会儿,又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笑道:“那我现在教你,你好好记住。”
  薄胤静静望着他。
  陈澄道:“到时候你就回去老老实实做你的太子殿下,然后等你父亲百年之后,你要做皇帝,你坐拥天下所有荣华……”
  “这对我意义不大。”
  “那,你可能还会遇到很多个……”
  “你是不是快死了?”
  “……”
  他问的实在太直白,陈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薄胤捏着棋子的手无声地收紧,他定定道:“什么毒?”
  “醉相思。”陈澄听到自己开口。
  棋盘忽然因为对方的动作而挪动,棋子散乱,滚落在木地板上。
  薄胤抱着他霍然站起,陈澄被放在床上,看到他沉默地取过大氅,走回来给他披在身上:“养玉谷在偏南之地,我们最多十日就可到达,乾城距离此地至少要十七天,我会写信给景高歌,不出意外,他应当可以在一月内赶过来。”
  他语气平静,如果不是那一行滑落脸庞的泪水,陈澄会觉得他真的没有丝毫波动。
  薄胤似乎不太会控制自己的眼泪,他抬手擦了一下,对陈澄道:“你不会死。”
  陈澄又被他抱了起来。
  大年初六,集市已经开集,薄胤买了马车,将他放在里面。
  他没有慌乱,也没有把时间留给悲伤,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亲自策马带着陈澄上路。
  陈澄没说什么。
  不是不想说,而是他感觉自己的肺腑传来了疼痛。
  一开始,这些疼痛很微弱,可渐渐的,疼的越来越厉害。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肺腑正在被毒素腐蚀。
  相思入骨,愁肠百结。醉相思的毒会从他的心肺开始腐烂,直到他身上再无任何生命特征。
  薄胤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陈澄的食物渐渐变得绵软温热,似乎担心会烫坏他。
  陈澄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的憔悴,但他还是会把薄胤给的东西全部吃下去,直到有一日,他发现自己喉头腥甜,纵使忍着,也仍然未能挡住鲜血自嘴唇滑落。
  他取出帕子擦净了嘴角,耐心地舔去牙齿内的血迹,取出镜子确认了仪容,然后喊:“薄胤。”
  马车停了下来,薄胤很快推门进来,冷风想要钻进来,又很快被他关门挡在门外,他鼻头微微动了动,语气平静而温柔:“怎么了?”
  陈澄朝他凑过去,软软道:“你抱我一会儿。”
  薄胤听话地将他搂住,陈澄又道:“你亲一亲我。”
  薄胤从他额头,一直吻到嘴角,陈澄舌尖一片咸涩,他忍俊不禁:“我不是说了么?眼泪是会被嘲笑的,你怎么越来越像个姑娘了?”
  薄胤的嘴唇在他脸颊碰了碰,哑声道:“为什么,人要嘲笑伤心的人?”
  “因为轻易流露伤心的人,一定是不坚强的人。”
  “因为畏惧被嘲笑而不敢流露情绪,不也是脆弱的一种么?”
  陈澄愣了一下,道:“你怎么总有这般多的歪理?”
  “我担心阿澄,我好伤心……”薄胤很轻地哽咽了一下,嗓音越来越哑:“我希望,阿澄可以,好起来。”
  陈澄握住了他的手,与他五指交缠,“我其实不怕死……我只是害怕,像老鼠一样被杀死。”
  “我不会杀你,也不允许任何人杀你。”
  陈澄扬了扬唇,道:“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说,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还是会过得很好很好。”
  “如果你不在了,我会想你,我会过得很糟很糟。”
  “……真的么?”
  “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唔,咳咳。”
  薄胤胸前的白衣被染上血迹,陈澄意识昏沉,喃喃道:“你要永远记得我……记得我,是个好人。”
  他开始频繁的咳血,偶尔伴随着细碎的肉块,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
  陈澄清楚地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他有时候会突然善良起来,告诉薄胤,你要忘记我,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可很快他又会后悔。
  薄胤是让他畏惧、怨恨、憎恶、爱慕、痴恋、明心的人……他带给他的情绪实在太复杂了,他割舍不下。他想杀了薄胤,带他一起走,可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薄胤,让他不许忘了自己,然后反反复复在贪欲与伪善之中挣扎不休。
  好在,薄胤的回答,每一次都恰恰中了他的下怀。
  他很满意。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他应该不会因为薄胤做噩梦了吧?
  陈澄想着,然后在晃荡的马车内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阿澄,我们到了,阿澄?”
  是薄胤,他知道,但他的声音抖得很厉害,都不像是他了。
  他忽然又有点心疼。
  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被薄羲带着来到太子府,绕过了假山,穿过了回廊,跨过了木桥,他看到那个带给他那么多年噩梦的薄胤。
  他好喜欢对方身上那股安静,永远没有任何的波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明明只是一介凡人,却活成了神仙般的模样。
  他想着自己暗地里的那些狰狞,那些贪欲,那些癫狂,还有心头那个名唤野心的怪兽。
  如果,他也能成为薄胤这样的人多好。
  就那么懒洋洋地靠在亭子里,任他人靠近也好,疏远也罢,任云卷云舒,日升日落,仍自事不关己,悠闲惬意。
  仿佛这世间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而他只是淡淡旁观的看客,连过客都不是。
  看到薄胤,他才明白,原来人还可以活的这样通透淡然。
  原来人来这世上一遭,并不是非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