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以他的肉身在半空搂住次子的身体,两个人一起重重撞上刚被潮汐淹没的海滩,在海面上牦开一道惊人的水花。
于此同时,日勇的身体在崖壁上撞了两下,头部重击下方的岩石,鲜血溅上被海水打湿的石岸,就此夺去这具肉身宝贵的生命。
“欸,日阳。”
“什么事?日勇?”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这秘密我没跟别人说过。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告诉你。”
“什么秘密?”
“我其实不是你哥哥。”
“咦?”
“嗯,妈妈跟我说了,我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吴日勇,是妈妈跟别的爸爸生的小孩。因为我真正的爸爸是坏人,所以你爸爸娶了我妈妈、收养了我,妈妈说,你爸爸是我们的恩人,所以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说。”
“……这样啊。”
“你会讨厌我吗?我听日雄哥哥他们,背着我都叫我‘杂种’,我问过妈妈,她说那是很不好的话,他们还以为我没听到。你也觉得我是‘杂种’吗,日阳?”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只有我知道。”
“什么……?”
“其实我的身体,就快要不能用了。我妈妈说,你的身体,以后是要借给我用的,他还叫我绝对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妈妈说,如果把事情告诉你,你一定不会借我,还会觉得很害怕,会逃走、会讨厌我。”
“怎么会,只是借给你用一下吧?你会还给我吧?”
“我不知道,妈妈没有说,但应该是会吧?爸爸说借人家的东西一定要还。”
“这样就没问题啦!这样好了,我们来勾勾手,如果我借你身体用,那你以后一辈子,都要把我当真的哥哥,不可以叫我‘杂种’,这样好不好?不可以反悔喔。”
“嗯!啊,这样的话,日勇,这个送给你,当作我们打勾勾的证明。”
“这是什么?”
“是我的宝贝,如果你以后借我身体,我想去这个地方玩。”
“喔,好啊!到时候一起去?”
“嗯,一起去吧!”
孟婆怔然看着鲜血四溅的岩石,海水拍浪而上,四周除了海潮声,一片静寂。
他先走向日勇委顿在岩石上的尸身,日勇的肉身是头部着地,加上即使坠地而亡,日勇的双手十指仍然没有离开脖颈,仿佛害怕这具肉身死得不够似的,杀意坚决、死意也坚决。
孟婆茫然地看着黎家么子再也不会张开眼睛的脸,半晌低下头,他没有掉泪,只是走上前去,用手抚上黎日勇到死仍然圆睁着的双眼。
“不需要说谢谢,是我……我们全家人,该跟你说对不起。”
我听见孟婆沙哑的嗓音。这才意会过来,方才日勇在海崖上最后的遗言,说的应当是“谢谢你”。
但我不知道他感谢的对象是谁,以及为什么这么说。
孟婆又涉水跑向另一头,我听见黎日翔的呛咳声,孟婆三步并两步跪倒在他身侧。这黎家次子还真是命大,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连骨头都没断。
这当然不可不归功于拿身体当肉垫,用生命拯救自家儿子的某位母亲。
“日翔?日翔?你还好吗?你别担心,我马上叫救护车。”
孟婆看起来也松了口气,他把黎日翔的头从海水里捞起来,枕在膝盖上。黎日翔虽然没死,但神智也不太清醒,毕竟冲击太过。
我看他晃了两下脑袋,忽然用手抓住了孟婆的衣襟。
“别走……”他对孟婆呢喃着,虽然我觉得孟婆才该对他说这句话。
“嗯,我不会走。”
孟婆安慰似地道。但黎日翔仍旧没有松开手,他五指几乎抓进孟婆肉里,直到因为意识模糊而垂落。
“下次再睁开眼睛,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哥哥……”
黎日翔在孟婆膝上昏了过去。我看孟婆神情复杂,他从日翔的口袋里摸了自己寄放在那里的手机,应该是叫了救护车。
然后我和他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海潮中,那个已然没有动静的身体。
陈诗雨。
陈诗雨的尸身仰躺在那海里,血色染红了半片海域。孟婆不用特别前去查看,就知道这具肉身已然同样失去了生命。
而我看见陈诗雨原本看上去二十出头、年轻貌美的身体,在死亡的瞬间急速老去,变得比陈诗雨原应有的年纪还要衰老。
但我来不及多感叹,就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向我。
那是孟婆他娘的亡魂。
她像在幻境里一样披着红纱、插着凤簪、脸上胭脂淡抹、唇角微微扬着,巧笑然。宛如当年。
我防备的退了两步,虽然知道现在的她,不过和我一样,是失去肉身、滞留阳间的亡魂。但被她这样那样整了一顿、弄得七荤八素后,我对这女人还真有了点恐惧感。
孟婆的娘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我,像在望一个怀念已久的故人。我们都漂浮在海面上,看着远方微光的海面。折腾了这些时间,天边竟已微露白肚。
“……为什么,不救日阳?”我问她。
“情况紧急,我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我欠日翔太多了。”
孟婆的娘恢复我在地府前熟悉的语调,她耸了耸肩。
“但日阳……你不是千方百计,要完成陈诗雨的愿望,让日阳活下来吗?”
我看着依然双手掐着脖子,紧闭着双眼的黎日阳。我实在难以理解这女人的想法,从最初到最后都是。
“日阳的事,被你发现了吧?即使我现在救了他,他还是会被你们抓回地府,与其弄得这么难看,不如让他痛快的走。”
孟婆的娘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内心波涛起伏,只能朝着海宣泄。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
“说什么?”
“……说你和城隍之间的事。你不是说、你被迷奸……还是什么的。要是那时候你跟我说的话,说不定还有解决方法。”
孟婆的娘笑出声来。
“怎么解决?你该知道,和金丹结合的神胎是拿不掉的,难不成你要娶我回家?还是你要替我杀了城隍爷?”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或许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我贵为阎罗王,却对每天在眼皮底下工作的下属一无所知,她在外头被人欺负,我却什么也帮不上忙,我对自己的无知和无力感到难过。
“你……跟我回去吧。”半晌我挤出一句。
“回去?回去哪里?”孟婆的娘竟然问我。
“当然是地府。”
我急切地说着。孟婆的娘没有回应我,我心中更急,有种焦燥的情绪萦绕在我胸口,就像孟婆当初跟我说他想下凡谈恋爱时一样。
“你不要担心,你有真神身分,不用像凡人一样受判官审判、在地狱受苦,只要我在报告里替你讲好听话,天庭不会太为难你。”
孟婆的娘依然没有答话,她用手撩起掉落鬓边的额发,忽然轻笑了声。
“王爷,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她用小女孩的语调说着,我有点不自在,没有回话。孟婆的娘便径自说了。
“就是你这个人,无论自己再受伤、再不愿意,但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没办法拒绝任何事情这一点。”
我愣愣地听着。孟婆的娘又走近我,我这回没有退避。
“要小心我儿子啊!思存他,也很清楚王爷一点喔。”她低声耳语着。
我的掌心一热,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孟婆的娘不知为何动用了法力,刺激到我掌间的法器。阎王令剑恢复回长剑的模样,倒提在我的手上。
而同时也凑近我的脸颊,印了个轻轻的吻。胭脂在我脸颊留下嫣红的唇印,热如火烧。
“王爷,请你送我一程吧。”孟婆的娘静静地说,我心头一跳。
“什么?”
“这把剑,好久没看到了。”
我的老友用怀念的语气说,“阎王令剑,能够斩人、斩鬼,亦能斩神,被此剑斩杀的人,将飞灰烟灭,再也不会轮回转世,对吗?”
我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我不会这么做!”
我叫出声来,我自忖是很少生气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孟婆的娘这个请求,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气愤,从腹底升起的火烧得我视线模糊,连剑也拿不太稳了。
“我说过了,跟我回地府!你和孟婆都是,然后待在我身边,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俩,我承诺过的。”
我几乎是嘶喊着说。但孟婆的娘依然没有回话,只是我发现,她的亡灵竟开始有了变化,胭脂从她脸上褪去、妆发消融,我惊觉老友竟已满头白霜,脸上横七八竖的全是皱纹。
而老友原本站得挺直的身躯,竟也逐渐佝偻、变得衰老。那模样看上去,竟和东岳神庙里的孟婆神像一模一样。
现在想起来,打从孟婆的娘与我重逢开始,她就一直处在幻术当中。所以我没能见到她真实的模样。
我知道女神结胎,会因此堕落凡尘、失去永生不死的能力,但我没想到效果如此立竿见影。
我看着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青春肌肤、形容枯稿的老友,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