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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风雪 完结+番外 (月色白如墨)


  西淮也并不回避,只望着这除了一轮皎白明月什么也没有的夜空,淡淡说:
  “因为要活下去。”
  银止川看着眼前的白衣人——
  他清瘦,冷郁,像一块寂然的寒玉,触手只有一片冰冷。
  然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好像和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质有所违背,生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活下去?”
  银止川眯眼。
  “我这样身份的人,想要讨好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么?”
  西淮问:“为了活下去,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亲吻,身体,乃至灵魂……都不算什么。否则,若有一日,你厌烦我,想将我驱逐出去,我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但若取悦过你,也许你会因此而心生一些犹豫呢?”
  银止川哑然失笑,仿佛无法理解似的,问道:
  “活下去就这么有吸引力么?”
  西淮淡淡说:“对于从不必担心这件事的人来说,自然是觉得可有可无的。”
  “就如同饮着甘露佳酿的公子哥儿,如何能理解在沙漠中行走的将死之人对一杯水的渴望?”
  “……”
  银止川默然无语,良久,他说:“我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西淮轻笑了一声:“堂堂镇国公府的银七公子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那想必天下有一半的人都可以死了。”
  “你以为锦衣玉食就是快活么?”
  银止川摇摇头:“我这样长大,可是却从未感觉到过半分的快活。”
  西淮注视着他,在屋顶时,夜里的风比庭院更猛烈。几乎将银止川的碎发和银袍吹得胡乱浮动。
  他的侧容看上去如刀削般瘦削利落,有种蓬勃的力量感,又俊朗,又风流。
  从惊华宫回来之后,银止川似乎一直在思虑着什么事。
  但府里能与他说话的人早已都离去了,只有一些对牛弹琴的小厮。
  静了静,银止川果然说:“在盛泱,当你出生在镇国公府,被冠以银姓时,就意味着一世的尊荣和宿命了。”
  “……只要你为君王举起战刀,守护家族的荣誉,即便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
  西淮点点头,不说话地望着他。
  银止川握着一只酒坛,又饮下一口酒。
  “所以……我的曾祖父,祖父,父兄……都是为君王提起枪。”
  在西淮的注视中,他笑了一下,说道:“在他们看来,死于社稷,死于疆场,是男儿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我……却是家族中的异类。”
  “噢……”
  西淮顿了顿,考虑着银止川此时的想法,斟酌着问道:“怎样的异类?”
  银止川弯起嘴角,很轻佻不羁的样子:
  “你没有见过十年前的我。”
  十年前的银止川,十二三岁,正是最飞鹰走狗的时候。
  他在公子哥儿们中是出了名的顽劣,终日逃翘校场的演习,被镇国公亲自去赌场堵人。捉回来捆着拿藤条抽。扰民程度,堪称星野之都一害。
  但这样的银止川,却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我们银家有一支九尺长的濯银重枪。”
  银止川拎着酒坛,随意说:“据说是祖辈随荣耀皇帝开国征战天下时用的。刃锋的熟铁用得是无间亡泉之水打造,可以撕裂一切重甲铁铠。别人说,它是中陆最锋利的长杆武器。一直都放在祖宗的祠堂里。”
  西淮略微颔首,低低地“嗯”了一声,漆黑的眼睛望着银止川。
  银止川笑:“这柄长枪杀孽极重,封在一个匣子中——既镇压亡魂,又隔绝它不被庸俗平凡之人占有。从三百年前被人封入,一直无人打开过。”
  “噢……”
  西淮推测问:“所以呢,你打开了它?”
  “是。”
  银止川倒是十分干脆,就这么直白应道:“那个时候,我十三岁。跟一个朝堂大员的公子在巷头斗虾,被我爹捉住,罚跪祠堂。据说,拔出这柄枪的人将成为天下众将之首,我玩性重,就随手去碰。”
  ——然而没有想到,尘封了数百年的枪匣就这样在银止川手中轻易打开。
  他甚至没有费什么力,只拍开了匣上的落尘,手指轻轻跟着那蜿蜒的神秘铭文抚过,濯银重枪就在匣中低吟起来,如同受到了什么召唤——
  兀自震动!
  银止川呆呆地望着封匣,直到整个镇国公府都被那尖啸惊动,镇国公带家丁匆匆赶来,银止川才怔愣地脱力,让封匣“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从那一天起。”银止川仰视着夜空,低哑说:“我爹说,这就是我的宿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我,我将注定为盛泱提枪上马,重振山河。像先祖那样捍卫盛泱江山,恢复盛泱的荣耀……”
  西淮蹙眉看着他,银止川说:“但是我想,为什么非要是这样的宿命呢?”
  “我能提起那把枪,我是为我自己提起的。我觉得有意思,好奇,才去触碰它,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以酬君恩’!”
  “桑梓归”是征战归来的战士们爱喝的酒,“桑梓”在古文上便是故乡的含义。
  入口醇香,后劲儿却极大。
  银止川饮了数坛,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来了,他蓦然说出这句话时,西淮都不由在身侧微微掐住了手指。
  ——这实在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换作任何人讲出口,都不免给家族召来大祸。
  银止川此时,却只是无所谓笑笑,猛然伸手,去掐西淮的下颌,勾着他的下巴带向自己,轻轻亲吻他冰冷薄凉的唇,然后越来越重,直到将西淮吻得几近窒息,推阻银止川胸口,才蓦然放开。
  他像个很恶意的小孩,盯着西淮水光潋滟的唇,问:
  “你看,我就是混蛋,是么?谁也限制不了我……谁也不能叫我为他死而后已!”
  西淮仍在喘息,银止川简直仿佛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就捉弄谁一下。
  他唇齿都要被银止川吮咬麻了,这人动起手脚来根本没个轻重。
  西淮缓了片刻,才道:“我不过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没什么看法。少将军说对,那就是对的好了。”
  银止川轻轻哼笑了一声,“你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
  他反问:“但你这个小倌倒是比许多当朝大员都要危险的很。望亭宴上给莫必欢父子下套的人是你罢?”
  “……”
  西淮一怔,然后随即微微一笑:“你发现了?”
  “宴上没有人能写出那首词的人。”
  银止川懒懒一笑:“御史台的林昆有此才华,但是不会有此城府深处的手段。其余的多为莫必欢党羽,不可能会作此词来害他。”
  当时银止川只觉颇为感兴趣,想知道是谁能作出这样的藏头诗令莫必欢儿子终身不得入仕。
  可后来仔细想想,他才惊觉自己身边带了个何等危险、掩藏着锋芒的人物。
  “你是个挠起人来颇有些疼的小东西。”
  银止川道:“但我不在乎。”
  他眯眼,与西淮漆黑的眼睛对视:“因为我也是个很坏的人。”
  “——就像我不满‘进则功高盖主,退则辱没门风’,不肯为盛泱的君王提起枪。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驱使我,控制我……!”
  西淮看着银止川看似不羁放浪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放在这夜色中,就像在这黑寂的瞳仁中藏着一头蛰伏欲跃的青龙。
  西淮看着这样的银止川,却倏然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悲凉——
  他就像一个独行者。
  倔强地执拗地对抗着君臣论议,“臣为君死天经地义”的古旧训条。父兄觉得他不谦恭,是家中顽劣的幺子;世人骂他放浪不知忠义。
  当然,最痛苦的也许是他的独活。
  为家国君主热血以赴的父兄蒙受冤名死了,最叛逆不羁的小儿子却留存于世,孑然一身。
  “那后来呢?”
  西淮问:“你打开了那把枪匣,你得到了它么?是不是真的拥有了它,就会成为天下众将之首。”
  “被我爹没收了。”
  银止川笑笑,却不以为意道:“他说我心术不正,不配拥有那把枪。就藏起来了。他说我何时想通,愿为盛泱的疆土生死相赴,再交给我。后来,他们就都死在沧澜了。”
  “所以你现在也不知道那把枪在哪儿?”
  “不知道。”
  西淮觉得有些奇异:这样一把世代相传的濯银重枪,谁拥有它,就拥有了天下众兵。代表着绝对的尊荣和权柄,银止川竟然不知道它在哪儿!
  “总归也没有我愿意为他提起濯银枪的人。”
  银止川漫不经心说:“放在何处,我也并不关心。”
  西淮微微无言。
  “天色不早了。”
  喝完了最后一坛酒,银止川将瓦坛往下随手一扔,问西淮道:“我送你回去么?”
  西淮本在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才抬首。
  他不会轻功,要从这屋顶再下去,也相当不是一件易事,当即道:“多谢少将军。”
  银止川携他细腰,足尖一点,又如方才上来时那样,将西淮送到了庭院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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