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起,他真觉得自己开始老了,在本该壮年的时间里。眼睁睁看着儿子飞到了遥远的南方,寄回来了一笔笔自己不敢想象的大额汇款。只是一年时间,家里的债务还清了,妻子脸上的笑容变多了,自己身上的重担也被慢慢挪开。这样的改变,怎能不让他欣慰又沮丧。
最终,在老婆和儿子的鼓励下,他开始一点点笨拙的学习怎么去巴结人,怎么去跟领导们搞好关系。那些好烟好酒送出去,那些笑脸摆出去,他的生活也慢慢发生了改变,手下有了真正的学徒工,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班组,他似乎重新找回了那份属于工人的骄傲,甚至捡起扔掉了几十年的书本,准备到电大进修,好争一争车间主任的头衔。
但是儿子的归来,就这么轻松的打破了自己的生活,让他再次陷入了混乱。他其实舍不得厂里的工作,在奋斗了二十年,终于看到曙光的现在。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今后不论是升迁还是其他,靠得都不再是自己,而是站在背后的儿子。这种失落感是难以形容的,但是自己那点小纠葛,又怎能比得上儿子的大事业……
看着久久说不出话来的父亲,陈远鸣叹了口气,“您还是喜欢那份工作的,是吗?”
陈建华嘴唇哆嗦了一下,“没事,我,我知道……”
“爸,先别急着说其他。就告诉我一句话,您喜欢那份工作吗?”陈远鸣的声音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欣慰。
“我……我也不知道……”陈建华的声音罕见的有些虚弱,“就是在车床上干了一辈子,除了这手艺外,什么都……哈哈,没事,也不算啥,我不过就是个普通工人,没啥……”
陈建华说不下去了,就像丢了家里唯一大牲口的农人那样,满脸的惶恐和无措。
陈远鸣轻轻摇了摇头,“当工人并不丢脸,尤其是出色的技术工。轴承行业里尤其需要工人优秀的技术,才能造出一些我们本不具备生产能力的产品。”
儿子的声音并不大,却让陈建华的眼中闪现出了光芒,然而紧接着的那句话,让他心头一凉。
“但是说实话,这个厂子已经不适合呆了。”
“我……”陈建华张了张嘴,眼中的火花黯然淡去。
“爸,您别多想。”陈远鸣唇边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那些技术工人的,而是这个厂子的管理出现了问题。您可能还不知道,最近几年市里出现了多少家小轴承作坊,不断有人把厂里的优秀产品偷偷拿出来,低价卖给这些作坊,赚取其间的差价,然后任凭那些小作坊用价格战挤掉我们原本的市场。这才是为什么你们日日夜夜加班加点,工资奖金却越来越少的根本原因。”
“什么?他们怎么能这样!这,这可是国家财产啊!”陈建华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变成了愤怒,他从没想到过,厂里居然还有这种问题存在。
“我知道,但是在大粮仓里,硕鼠什么时候都不会少。”陈远鸣轻轻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厂子,我暂时也想不出太好的解决办法,在这个低端廉价大于品质的时代,大型国企的经营模式只会一步步变得缺乏竞争力,而这种大船将倾的征兆,又会促使更多的硕鼠诞生,来加速它的沉沦。这是个基本无解的难题,我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咱家人不该在这个泥潭里继续打滚了。”
这是出乎陈建华意料的答案,不是因为家里条件变化了,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有了改变,而是因为他当做家来看待的厂子发生了改变。他不是没有听到这个厂子在前进中发出的咯咯吱吱的声响,但是他从未想过,这种腐朽居然来的这么快,就在自己身边脚下。
“那……那我该……”陈建华的脑子完全乱了,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一切。
“先离开,再作打算。”陈远鸣的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份让人安心的笃定,“以后轴承工业将会慢慢步入真正的高端领域,只有技术上的竞争力才是一切。只要找到合适的人,我们随时可以另起炉灶,做一个规模没有那么大,但是足够尖端的小厂。而在这样的厂子里,优秀的技术工人什么时候都是必不可少的,您、还有您那些同事,并没有走到职业的尽头。不要急,只是再等待一些时间而已。”
这话让任何人来说,陈建华可能都不会信,但是从自家儿子嘴里说出,他却莫名产生了一种信任。看着坐在面前,高大挺拔的儿子,他心底简直说不出的复杂,自己原本没有想到的,儿子却已经为他想到了,他……
这时,坐在一旁的王娟伸出了手,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你看,我说咱家儿子心里清楚着呢,跟那群天天只会吃吃喝喝的狗官混在一起还有个啥意思,建华,咱们都辞了吧,儿子现在这么能干,听他的不会错的。”
“我,让我再好好想想……”
看着坐在面前的父母,陈远鸣交叉的双手慢慢松弛了下来,心底像有一块大石落地。家就是个这么奇怪的东西,他的父亲是位真正优秀的工人,是位足够孝顺的儿子,是位十分可靠的兄长,也是位真心爱着妻子的好丈夫。唯独,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那些可悲的传统和过早丧父的经历,让他在教育儿子上就如同顽固的暴君,从来没有理解、也缺乏应有的尊重。
但是不能否认,他的父亲是一个好人,有着最质朴的信念和举动,就那么板直僵硬毫不变通的活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而他身上的一些特质,也分毫不变的传到了自己身上。比如正直、比如顽固、比如责任感、比如骨子里那份属于国家子弟的骄傲……他陈远鸣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父母的言传身教,才是一起的本源。
而现在,他拥有了财富、权利,以及能够改变很多事情的力量。是到他反哺这个家庭,解开父母身上的枷锁,让他们睁开眼睛,重新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了。他有这样的能力,不是吗?
王娟只觉得心里舒坦极了,她怎么能看不出丈夫的松动。是啊,儿子说的太在理了,赚钱升官还是其次,他们家怎么能跟那群只会穷巴结,乱生是非的官儿们搅在一起呢。不过工作上解决了,家里这些亲戚又要怎么整呢?
王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开口问道,“远鸣啊,这两天你那俩姑姑和小舅一家也上门了,咱周日开那个什么家庭会又是个什么章程呢?”
“哦,这个啊。其实很简单……”陈远鸣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讲解起来。
但是随着他的话语,王娟和陈建华两人慢慢长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看向自家儿子,这……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当晚陈建华和王娟两口子谁也没睡好,满脑子都是儿子那番“章程”的回响,这可是谁都没想到的法子,但是越琢磨,就越觉得没有比这更包治百病的办法了,只是儿子的手笔未免也太大了,让人怎么能睡得安稳!
第二天顶着一对黑眼圈爬起来,连王娟都罕见的没了神采,蔫不搭的收拾了一下房子,就等着亲戚们上门。结果还不到9点,第一队人马就杀到了家里,恰恰还是离得最远的陈秀玲一家子。
“哎呦嫂子,这么早就起了啊。”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来得更早,陈秀玲笑嘻嘻的一推身边的儿子,“快叫舅妈!”
李明倒是爽快,“舅妈好,有吃的吗?起太早都没赶上吃饭!”
能不早吗?从县城到市里最少要坐3小时大巴,这是赶的第一趟车吧。王娟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让孩子饿着,只得引着一家人到厨房里吃饭,这些天她刚刚学会怎么用冰箱,里面东西倒是不少,蒸了三碗鸡蛋羹,又热了馒头炒了菜,才算把饥荒压住了。
陈秀玲这次的表现倒是相当不错,手脚麻利的帮着王娟摘菜、洗碗,嘴上也嘚吧嘚吧说个不停,来来回回都是夸自家儿子怎么能干,这两年家里种烟叶他出了多大力,又能吃苦耐劳什么,配上李明那副坐得笔挺的身形,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
但是王娟没怎么搭理小姑子的吹嘘,昨晚儿子那番话还在耳边绕呢,虽然震惊,心里却多少有了底,哪还用怕这些亲戚们的聒噪。饭刚刚吃完,陈建华就从外面回来了,昨天没睡好,今早他就出门喝羊汤去了,也算给自己提提神,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了小妹一家。
“来这么早啊,坐得第一班车?”
“大哥回来了。”李树才笑眯眯的站起身,“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能不上心呢?这不一大早玲玲就催着我们赶紧起,好歹才赶上了6点那趟车呢。”
“呃……好,好……树才你坐。”陈建华也不知该说什么,让小妹夫坐下,又给他递了烟。
“哟,这不是软中华嘛。”李树才也是个识货的,喜滋滋接过烟,“大哥家就是红火了啊,都是咱侄子能干,看看这烟叶,也只有南边才能产,咱们这边地里种都种不出啊……”
现在烟叶种植也算得上李树才的本行了,直接就跟陈建华侃起大山,聊得倒也有滋有味。李明也不见外,直接打开了电视,嗑着瓜子吃着水果,看起了连续剧。陈秀玲更是拉着王娟不撒手,聊了得有一个小时,其他人才陆续开始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