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周子轲抬眼看他。汤贞想了想,又说:“你现在也生病,出汗也有的换吧。”
汤贞坐在沙发上回复座机留言。他几乎一整天不在家,可还是有那么多人打到家里来找他。忙完了这些,汤贞就跑去洗澡。周子轲也坐在沙发上,他只要闭上了眼睛,侧耳很仔细地听,就能听见浴室里隔着重重帷幕,隐约传出来的新鲜的水流声。
汤贞在洗澡。
周子轲觉得手里一阵痒,他手肘撑在膝盖上,捂了捂眼睛。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是痒得难受。
周子轲穿着完全合身的睡衣,踩着完全合脚的拖鞋。汤贞家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客人能穿汤贞专门给他买的这些东西了。哪怕留在汤贞家里,这也是属于他的。
汤贞从浴室出来,裹着浴袍,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汤贞短发是湿的,睫毛是湿的,眼睛更是湿透了。发现周子轲坐在主人的床边正吃药,汤贞走过去。
“还发烧吗?”汤贞问。
周子轲耳清目明的,二话不说把两片扑热息痛往嘴里塞。
汤贞的手带着沐浴后潮湿的水汽,摸了一下周子轲的额头。
“摸着好像退烧了,”汤贞低头在床头找体温计,“你量过体温了吗?”
周子轲抬起头来,也不说话,就看汤贞。
郭小莉半夜给汤贞打来电话,气急败坏,上来便说公司又有不安分的练习生出去胡闹,被狗仔拍了:“马上就要新春晚会了,这么难得的机会,临到头又给我来这一出!”
汤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从枕头上爬起来,边揉眼睛边对手机里道:“郭姐,郭姐……发生什么了?”
郭小莉似乎这时候还在亚星娱乐加班,汤贞能听到时不时有电话铃声从听筒里传出来。郭小莉感慨道:“阿贞,咱们的节目又要变动了……我告诉你,你郭姐我算是见得多了,男人长到了十七八岁脑子里成天想的全是那些东西!没有例外!”
汤贞一时没听明白,只听见他的节目又要变动。也许他的工作又要增多了。这时一只手从被窝里面伸过来。
汤贞一愣。
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床头,汤贞看见周子轲正沉睡着,就睡在汤贞身边。周子轲眼睛闭了,他的脸离汤贞的手那么近,呼吸均匀,睡得正香。汤贞和周子轲正在同一张床上过夜。汤贞嘴巴张了张,手一抖,手机连带着里面郭小莉的声音一同滚落在枕头上。
*
汤贞凌晨四点多钟裹了一件厚羽绒服,推开客厅通往阳台的门,坐到公寓外面去。
他把头从羽绒服帽子里探出来了,呆呆盯着眼前的地板,就这么坐着。一呼吸,白霜便渗进了冷空气里。
周子轲不肯量体温,他看汤贞的眼神像在说,不要让我走。
汤贞只在公司招来的那些十一二岁的练习生中见过这样的眼神。那还都是些孩子,他们一有机会就想黏在汤贞身边,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一受委屈,就用可怜兮兮的眼睛巴巴望着他们口中的阿贞老师。
这些小孩至多也就到汤贞胸口那么高,他们是真的有许多事情不能做,才那么依赖汤贞的。不像周子轲,汤贞坐在他身边,人都要比他小一截。
周子轲有一个显赫的家庭,有一个谁提起来都不太敢相信的姓名,他开的车子比汤贞的保姆车几辆加起来还要贵,那是汤贞不太了解的领域。他到底需要汤贞做什么呢。当他用这种眼神看过来,他是在撒娇吗?他真的不舒服,真的无处可去,真的有委屈,汤贞也全都尽力了。
他还想要什么呢。
汤贞尝试说服他:体温计一直放在消毒盒里,很干净;看看有没有退烧,如果退烧就不用再吃退烧药了;你退了烧,明天也不用再去医院。
“我不赶你走,就量量体温。”汤贞只好说。
周子轲已经退烧了。汤贞给夜间值班的大夫又打了个电话,对方提醒说,这几天注意保暖,别再受寒。
“汤贞老师,您对您弟弟这么好,这样的关心,您也该多关心关心自己。”
那位大夫还试图劝汤贞去做胃镜检查,汤贞实在害怕,仍然没有答应。
汤贞问周子轲,做胃镜检查可怕吗。周子轲看他,说:“可怕。”
汤贞忽然非常同情这个年轻人。他后悔道:“我应该找个人陪你去。”
“找谁。”周子轲问。
汤贞这时意识到,在他和周子轲之间——无论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关系,都没有第三个人能够给他们帮忙。
“你家里人这几天有找你吗。”汤贞问。
周子轲低头喝汤贞为他煮的热牛奶。摇头。
他喜欢说这样的“谎话”,就好像把汤贞当作傻瓜。他叫周子轲,是个独生子,他父亲是嘉兰天地的掌舵人。任何人听了都知道是假的事情,他却咬死了不肯改口。
汤贞低下头。
“你这样总不回家,你家里人也不想你吗?”
“不想。”周子轲毫不犹豫道。
“我妈死了很久了,”周子轲坐在床上,当夜灯的光照过来,阴影覆盖了他半边脸,他对汤贞道,“我爸,他不怎么回家。”
汤贞愣愣的,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周子轲突然开始对他说心里话了。
汤贞坐到床上去,坐到周子轲身边。中央空调再怎么开,室温也还是不如被窝里温暖,汤贞抱住了膝盖,把脚放进周子轲身上的被子里。
“我家里没几个人,没人管我,也没人做饭,”周子轲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外面的饭也特别难吃。”
汤贞慢慢点头了。
他并不了解周子轲的家庭生活,事实上对于周子轲父亲“周世友”这个名字,汤贞也只是听说过而已。那距离他太遥远。不过像很多故事里写的,像很多戏本里演的,每个家庭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难处。汤贞看着眼前的男孩,不知怎么,他脑海中突然勾勒出很多戏剧史上经典的悲剧人物,又想起了方老板和他那个关系不好的长子,方遒。
周子轲垂着头,突然揉了揉鼻子。就在汤贞猜测,这番话是不是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的时候,周子轲突然抬起头看了汤贞。他靠近过来,汤贞被他翻了个身,从背后紧紧抱住。
也许是那时候太晚了,有些事情发生就像做梦一样。人醒了回忆起来,也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汤贞后背一开始绷紧了。“你……”莫名其妙的,汤贞说不出“周子轲”这三个字。在他潜意识里,仍有数不清的眼睛、耳朵在他周身,三个具体的字眼说出来,会被人听见了,那就是他犯错的证据。
“你怎么了,小周。”汤贞小声,急切问他。
周子轲不说话。
汤贞跪卧在床上,足足被周子轲这么抱了十多分钟。他不是没想过挣脱,可那男孩子的体格比他大那么多,圈着他的手脚,让汤贞根本动不了。不知是不是汤贞想太多,他总觉得周子轲手臂抱他紧紧的,好像特别特别的难过。
“你早点休息吧。”汤贞劝他。
又轻声道:“我陪着你,等你睡着我再走。”
汤贞有时会想起小时候,他在香城。夜晚躺在被子里,爸爸会帮他掖被角。爸爸说话时声音沉稳,平静,用林爷的话说,是适合讲故事的声音:“乖乖,睡吧。”汤贞说,爸爸,我想听故事。爸爸轻声道:“最好的故事都在梦里呢。”
周子轲在浴室坐了好一阵子都没动静,倒是有水流一直响。汤贞披着睡袍,跪在床上愣愣看那扇通往浴室的门。他意识到周子轲是个不那么爱说话的小男孩,也不怎么表露情绪——烧到那么高的度数,如果不是汤贞遇到了他,他也许会真的一直在车里过夜。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会让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选择过这样的生活。
他在里面哭吗?汤贞想。
周子轲出来了,他洗过了脸,看得出额头上的头发湿透了。他站在床边,俯视坐在被窝里担心他的汤贞。
周子轲问汤贞:“你每天都工作这么晚吗。”
汤贞学着爸爸的样子,给他掖被角。
他点头,周子轲看他:“平时也不放假?”
汤贞有点发困了,他揉揉自己的眼睛,他笑了:“如果哪天观众不想看到我,我就放假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汤贞呆呆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冷风吹拂他的脸,也没有把他彻底吹清醒。他只隐约记得周子轲问他,会不会讲睡前故事。汤贞困极了,便告诉他,最好的故事都在梦里。
周子轲掀开被子,后知后觉发现汤贞走了,身边没有人了。
怪不得睡觉时候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周子轲下了床,踩着属于他的拖鞋,推开卧室的门走出去,才过了走廊,他就在阳台门后面看见了汤贞睡袍外面包裹着羽绒服的背影。
周子轲会良心不安吗。
不会。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汤贞用一双满溢着同情的眼睛注视他,关怀他;汤贞不辞辛劳地为他做饭,煮牛奶,忙前忙后;汤贞身体瘦的,裹着柔软的睡袍,被周子轲用力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汤贞问,你怎么了,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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