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跳了起来,也不顾拼图还没拼完,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窗户。冷空气唰地冲进屋内,外面那封信摇摇欲坠,差点儿摔进楼下的花坛里去。于秋凉眼疾手快,赶在它坠落之前将它抓住,迅速地关了窗,把冷气隔绝于窗外。他是一个冷漠又无情的家伙,他也要把那“小园姐姐”隔绝到他家外面,她和冷空气有一样的待遇。
可是,当他憋着一股火气拆开那封信的时候,他忽然愣了。这封信并不是写给余夏生的,而是写给他的。他不禁“咦”了一声,随后醒悟过来,鬼鬼祟祟地捂住那封信,把它藏在衣服兜里,像只螃蟹一样横着爬回了卧室。余夏生在另一间房里忙碌,没空抬头看他一眼,小鬼沉迷拼图,未曾注意过他的举动,他的行为居然是隐蔽的。
于秋凉回了卧室,终于能松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封奇怪的信掏出来,展平了搁在桌上,娟秀的字体懒洋洋地卧倒在信纸上面,同样粉嫩的信纸透出一种淡淡的清香。有些女人是喜欢往信纸上熏香的,又或者她们买来信纸的时候,上面本就带了淡香。总而言之,这样的女人是精致的,是香喷喷的,是招人喜欢惹人爱的。
方才对“小园姐姐”所迸发出来的恶意,被于秋凉选择性忽略了。他不讨厌女人,却也绝不会爱女人,他想他对什么小园姐姐有莫名的敌意,一定是因为她对余夏生不怀好意。她对老鬼的身体图谋不轨,这是她最大的错处。
他根本就没考虑过另外的可能性,他一厢情愿地给自己设计出一个假想敌。不过,时间会淘汰掉谬误而留下真理,他总有一天不得不推翻从前那些错误的想象,在真理面前臣服。现在,他还有充分的理由把自己当作对的,他还有闲心和想象中的仇敌交锋。先让他愉快地玩一会儿吧,等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时候,他就再没心情去玩耍了。
“小园姐姐”又被于秋凉遗忘了。这倒霉的姑娘,她甚至连她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反复地记起又遗忘。然而她本人对这一切并不知情,所以,别人没有替她感到悲伤的理由,谁也没必要替她去鸣不平。
于秋凉做贼似的,躲在自己的卧室里细细研究那封神秘的信。他粗略地读了一遍信中内容,认定这封信就是编号990214的女鬼送来的,因为信中提到了“红皮鞋”和“家暴”。如果他的判断准确无误,那么菜刀鬼就是990215,红皮鞋的丈夫。
红皮鞋好像知道很多,于秋凉躺在衣柜和床之间,脑袋顶着床头柜,逐字逐句地从她的信中发掘有用的讯息。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绝望的女人,这个女人在世间游荡了太久,漂泊了太久,她满心仇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和自己原有的心愿。她是杀人的恶鬼,亦是可悲的受害人,她在信中认了罪,同时她祈求一个解脱,她希望看到这封信的孩子能多考虑考虑,帮她一把,烧掉她的皮鞋,毁掉她的灵魂。她不再对人间抱任何希望,因为她当年求救的时候,没有人肯伸出援手。向于秋凉求助,已经花光了她最后的一点信任,万幸于秋凉值得她信任。
余夏生千叮咛万嘱咐,要于秋凉离那些鬼远一点儿,可他管得住于秋凉的身体,拉不回于秋凉的心灵。人的思想是自由而不被束缚的,于秋凉反复将那封信读过几遍,就要去找蜡烛火柴,想挑个时间把红皮鞋约出来了,这点儿小忙,他还是帮得起的。
可当他起身的那一刻,他又迟疑了。不为别的,他在考虑这封信的真实性。也许这封信是红皮鞋在清醒的时候所写下的,也许它只是一个诱饵,在他前往目的地赴约之时,疯掉了的红皮鞋会把他吃下去。尽管他相信那天穿着红鞋子来杀他的是菜刀鬼,但是他仍有被欺骗的可能,况且,红皮鞋的确害死过一个小女孩,不是吗?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他向来不认同余夏生对顾嘉的防备,可他现在却像余夏生防备顾嘉那样在防备红皮鞋。这有些尴尬,还有几分可笑,他跪在地上,攥紧了手中的那封信。他可能是受了余夏生的影响,在他的潜意识里,余夏生最为可信。
“谁给你写的情书?”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于秋凉的肩膀上,他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慌忙把那封信折好,胡乱丢进了床头柜里。于秋凉动作太快,余夏生都没看清信上写了什么,他匆匆扫了一眼,只觉得那字很好看,多半是小女孩写的。
“天要下雨,儿要嫁人。”老鬼装模作样地感叹,擅自改了后半句。于秋凉脑袋里突然又蹦出“小园姐姐”四个字,这四个字在他脑内不住搞怪,逼得他有些生气。余夏生也是个快要嫁出去的,有什么资格来说他?
所以,于秋凉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和你的小园相亲相爱去吧。”
“小园?”余夏生的脸倏然黑了。
第38章 春至
关于“小园”,余夏生没有作过多的解释,他明白,哪怕他解释得再清楚,于秋凉也不会听。和不讲道理的孩子交流,是不必讲道理的,再多的道理,他们只当作耳旁风,任凭它轻飘飘地吹刮过去,而不撩起一根头发丝。
于秋凉看他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真取得了实质上的胜利,正在沾沾自喜之际,忽然脑门上挨了一巴掌。蛮不讲理的遇见另一个蛮不讲理的,狭路相逢,当然是勇者获胜。余夏生非但勇猛,力气还大得出奇,三两下就逼迫得于秋凉打滚求饶,此时他的胜利,才能算作真正的胜利,虽然他的获胜是借助了暴力。于秋凉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在一个国家里的确是有暴力机关的,而余夏生恰好是暴力机关的一份子。老鬼生在战争年代,对付过的敌人多了,要想和他作对,是没法在他身上占到便宜的,这回仍是于秋凉打错了算盘,把主意打到了歪的地方去。
尽管于秋凉一天不挑事就不舒服,但归根结底,他算不上罪大恶极。他充其量只是个有些麻烦、有些让人头痛的小孩子而已。余夏生见好就收,没再收拾于秋凉,后者侥幸捡回一条命,嘀嘀咕咕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坐在床头柜上,好像一只要孵蛋的老母鸡,搏命看守着他的鸡窝,不让外面来的禽兽吃掉他的鸡蛋或者鸡崽子。
理所当然地,余夏生被他划分到了“禽兽”的行列。偏偏“禽兽本兽”还一无所知,脑筋没有拧过弯儿来,不晓得他摆出这副架势究竟为何。于秋凉守着床头柜,生怕余夏生趁他起身离开,到床头柜里去找那封信,他知道,如果红皮鞋的第一封信就被余夏生给发现了,那她以后就再也不要妄想能送信过来了。
鬼精鬼精的小孩子们,心里常常盘算着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外人若是叫他们的纯良表象给欺骗了,当真认为他们什么也不懂,那便是大错特错。现在的孩子们,年纪轻轻,懂的却一点儿也不少,谁看他们像傻子,他们就把谁当成傻子去愚弄。于秋凉不觉得余夏生是傻子,因为余夏生总是在防着他,不让他有机会造作,余夏生的行为,是在变相承认于秋凉的能力。于秋凉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想扯个谎把老鬼糊弄走,不让他在这儿盯着自己,对面的老鬼却先开口了:“把那封信拿给我看看。”
他果然回过味儿来了,一张嘴就要那封信。于秋凉怎么可能会给他看,一听他说话,就假模假样地撒起泼。世界亏欠于秋凉一个影帝奖,这孩子演泼妇演得十足像,仿佛他本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泼妇,正在为几毛钱而喋喋不休。
余夏生不太亲近女人,相反的,他有点儿怕女人。他生在旧社会的大家庭里,那时候的女人们知道的少,却总爱到处乱说,他实在是畏惧她们的嘴,直到入了军队,方才知晓世间女人并不都是那样教人害怕,可幼年时期形成了的印象很难登时扭转过来。此后他忙于东奔西跑地到各方参战,也顾不上去改变自己的观念,他是害怕女人们,可他不歧视女性,他知道男女是平等的,他不去歧视她们,但害怕她们,不和她们打交道还是可以的。本来呢,活过这么久了,他渐渐忘记了这被他深埋在内心里的恐惧感,然而现在于秋凉撒泼打滚,又让他犯了头痛。他后退几步,又退几步,好远离于秋凉,不叫那胡搅蛮缠的小东西逼他发疯;他一退再退,最后竟跑出了卧室,躲到客厅里避难去。于秋凉看着老鬼落荒而逃,兴高采烈地吹了个口哨,终于舍得从床头柜上下来。他的姿态里透出几许神气。
那封信藏在一堆白袜子底下,于秋凉把袜子堆翻乱了,才将它抽出来。它还是那么香,染得小小的柜子里面都带上香气。于秋凉深吸一口气,却又感到自己的做法好似一个变态,于是稍微收敛了些,找了个小夹子把那封信夹起来,放到一个文件夹里。文件夹咔哒一合,死死地咬住那个秘密,小鬼在门外偷偷往里面看,好似发现了大新闻,蹦蹦跳跳地去对余夏生报告,说小哥哥一定是谈了恋爱,要到外面找女人。
所以说,小孩子们不是什么也不懂。他们什么都懂,只是那些愚蠢的大人特别喜欢用自己狭隘的认知去揣测小孩子的行为模式罢了。目光狭隘,看到的范围也就极窄,他们自己蠢笨,就认定别人和他们一样蠢笨。余夏生不是个愚蠢的人,但他纵然是卧龙再世,他也不知应当怎样干涉于秋凉的情感问题。他心里明白,于秋凉在这时候谈恋爱是不太好的,可具体哪儿不好,他也说不上来。他一辈子没踏入过感情的漩涡,因此在这时候,他仅能站在岸边望洋兴叹,连一艘可以横渡水面的小船都找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