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着,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在余夏生惊异的眼神中,他开了灯,从书柜底下拖出了几个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他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数学卷子。保留它们,并不是于秋凉的本意,他没兴趣拿数学卷子来丰富他书柜里的收藏。他把这些卷子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其实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它们一下全部丢弃。
生在他们这个地方的孩子,从小到大都与各种各样的试题为伍。于秋凉把小学时的卷子摞到一块儿,就已经有惊人的厚度,若再加上初中的,刚好可以放满半个窗台;而高中三年的试题数量最为可怕,它们的身高已然超过了于秋凉的身高,并且还有不断增长的趋势。于秋凉想到自己上次和宋词然聊天时所说的:高中三年给他们带来了用不完的草稿纸,和一大捆一大捆的废笔芯。他搓了搓右手的中指,上面被笔杆磨出来一块茧,不知何时才能消得下去。
“大晚上的,又收拾柜子?”余夏生还没搞清楚状况,他甚至都没看清于秋凉从书柜底下拖出来点儿什么。于秋凉嘻嘻一笑,吃力地把那些试题搁到窗台上,窗台的面积不小,但他一把这些废品都放上去,窗台竟然被挤没了。学生们苦啊,他们的书包越来越轻,那是因为他们的书和试题全都在学校里,满满当当地塞进了课桌。于秋凉这还只是把数学题拿了出来,倘若加上其他科目,恐怕能放满他半个卧室。
那些废品堆在柜子底下,经年累月地吃灰。于秋凉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的手,一脸嫌弃地跑进了卫生间。余夏生抱着枕头,盘腿坐在床上看他折腾,这时候,一张数学卷子突然掉落在地上。余夏生过去把那张卷子捡了起来,发现这是于秋凉初三时候的考试卷,令人惊讶的是,初三的于秋凉考数学竟然能拿满分。
初中数学和高中数学果然不是同一个科目,难怪于秋凉有这样大的心理落差。余夏生多少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自暴自弃,但于秋凉正常的时候老是笑哈哈的,余夏生不觉得他承受不住这点小事。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卷子放回去,余夏生依旧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枕头看向对面的墙壁。他之前没认真观察过这面墙,此时仔细一看,竟发现在半人高的地方有铅笔画出来的图案,不过线条模糊,像是后来被人拿橡皮一点一点地磨掉了。
这个小区不算很新,但也不算很旧,它大概有六年的历史,于秋凉今年十七岁,他不可能是在这间房里长大的。而且他的房间,只有过他一个主人,墙壁上笨拙的线条,幼稚的图案,会是谁画上去的?
于秋凉好像有个弟弟,可他的父母包括他的弟弟,都不和他一起住。
这是为什么?
路怀明也知道于秋凉有个弟弟,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余夏生在外面都听到了。他只听了个大概,因为路怀明只说了个大概。路怀明似乎也不是很了解于秋凉的那个弟弟。根据于秋凉的那句话推测,这个小男孩是在路怀明去世之后才出生的,虽然不懂得他的降生意味着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必然很特殊,还很有可能是某件事的□□。
卫生间的门又开了,于秋凉的手还没完全擦干,就甩着水珠跑进了屋。余夏生轻轻拍着枕头,看着于秋凉把那些废纸一袋一袋地提出去,既没有询问,也没有制止。有些人平常不收拾东西,一旦要开始收拾了,就把旧物一件一件地往外扔。时常清理废物是个好习惯,于秋凉显然也保持着这个好习惯,他不是一门心思只知道恋旧的人,没用的东西他就丢掉。余夏生不讨厌爱丢旧物的人,但照于秋凉那个样子来看,他有点害怕哪天于秋凉心血来潮,自己把自己清理出家门。
窗台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于秋凉拿着抹布,把它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叫那纯白色的石面光洁如新。他意犹未尽地环顾四周,还想再找出一点旧东西来丢掉,好让自己的房间变得更整洁,余夏生见势不妙,连忙出声打断:“差不多行了,赶紧睡觉,明天还上学。”
“上什么学,不上。”于秋凉拿起书桌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脖颈,话音突然卡了壳。他发现自己脖子上那一圈手印消失了,再挽起右边的衣袖一看,手臂上破皮的地方竟也恢复得完好如初。他顿时纳了闷儿,这复原得也太快了,不太正常,多半是余夏生趁他不注意偷偷捣鬼,好让他赶快回去上课。
余夏生果真是抱着让于秋凉赶快回去上课的心思。他不再逼着于秋凉去写数学题,但早上把人叫醒的方式越来越简单粗暴。于秋凉睡得好好的,身上的被子突然没了,热烘烘的感觉一下子没了大半,冷飕飕的风从背后吹过来,余夏生这混蛋居然打开了窗。
“别,别……把窗户关上,冷。”于秋凉抱着膝盖,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想以此抵御侵袭入室内的寒风。他觉得余夏生简直是在没事找事,怎么成天和个老妈子一样,他记得他妈妈就喜欢大早上开窗,说是要换换室内的空气。
究竟有什么好换的啊?外面全是雾霾,屋里的空气本来还好,被这么一换气,也都变成了新鲜的雾霾。于秋凉缩得紧紧的,抱着他的枕头,余夏生抓住他的脚踝想把他拖下床,不出意外地看到他双腿踢蹬,好像被人揪住尾巴的小狗一样。
“起床,上学去。”余夏生命令他起来。
“再休息一天,我倒倒时差,就一天!”于秋凉叫唤着,企图让余夏生心软,“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上学!”
“猴子也喜欢等明天。”余夏生说,“难道你也是猴?”
于秋凉自然不是猴,他嘟嘟囔囔半天,还是乖乖地起床了。
余夏生亲自送他到了学校。
久违的学校大门出现在眼前,于秋凉觉得他这是放了个小长假。别的不说,不上学就是有点爽。他背着个空书包,乐颠颠地跑上楼梯,恰好撞见同样放了个小长假的宋词然。狐朋狗友一打照面,登时两眼泪汪汪,好似他乡遇故知那般,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他们现在非是在异乡流落,学校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于秋凉闲了几天,闲得不知今夕何夕,宋词然同样不晓得今天是周几。管他呢,不管是周几,都一样得上课,都一样是混日子。
“这么久没来,估计桌子都被考试卷给淹了。”宋词然小声嘀咕,“你是为什么不来啊?你也感冒、发烧?”
“没有。”于秋凉余光瞥见一个矮小的人影从楼梯拐角处一闪而过,原本想好的说辞忘了一半,只得随口胡诌,“我哥把我打了。”
“什么?他打你?为什么啊!”宋词然大惊失色。他以为像余夏生那样文质彬彬的人,是不会轻易动手打孩子的。
此事说来话长。于秋凉眼看着那古怪的人影离他们越来越近,不禁加快了脚步:“等到了教室再跟你讲。”
钟楼
第43章 酒鬼
及至到了教室,那诡异的矮小影子却消失了。不消多时,顾嘉出现在教室的后门,对于秋凉打了个手势,叫他放心。大概那个跟着他们两人的影子是从别处跑来的孤魂野鬼,已经被顾嘉赶走了。
顾嘉说是拿一分钱办一分事,但她把于秋凉看作她的朋友,她的小弟弟,她对着兄弟不会把账算得那么清楚。什么拿钱办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全是她用来讹余夏生的钱所编造出的说辞。余夏生不晓得她打着怎样的算盘,于秋凉可是明明白白,然而顾嘉就算从余夏生那多捞了钱,那些钱也是只能供给死人花的,于秋凉无法分得一张两张钞票。这事儿,他管也好,不管也好,都对他既没有害处也没有益处,所以他懒得拆穿顾嘉的小把戏,依旧和顾嘉做着兄弟姐妹。
于秋凉紧挨着暖气坐下,舒爽愉悦地长叹一声。顾嘉又消失了,多半是去高二盯着王琳。想来王琳也是好运气,有个这么听话的闺女寸步不离地陪护着,就算以后顾嘉不在她身边,而是钻进了她的肚子,为了偿还顾嘉保护自己的情分,于秋凉也得接了顾嘉的班,代学姐保护王琳。
他们之间的关系着实复杂得过分:王琳是于秋凉的学妹,于秋凉又是顾嘉的学弟,他们三个就像是三只紧紧联结在一起的圆圈,形成了一个怪异的链条。每次于秋凉提到今后的辈分问题,学姐就要和他发脾气,但他们笑着闹着,彼此心里却都明白,待到顾嘉真的重获新生的那天,她就再也不是顾嘉,而成了一个全新的孩子。她再也不会认得于秋凉。至于王琳,那将是他们仅存的一丁点关系。
虽然是坐在教室里,但于秋凉可是半点儿不乐意学习。他的心已经野了,随着冬天的风呼呼飞卷着,飞到了荒郊野外去。正当他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的时候,窗户突然被敲响了,他吓了一跳,以为是顾嘉又来作怪,然而他扭头看去,却发现窗外是那只猫。
猫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位宠妃了,乍一重逢,尽管没有热泪盈眶,但盛情依然是有的。它拿尾巴敲着窗户玻璃,催促于秋凉赶快开窗迎它进屋,于秋凉望见这校园里的小皇帝,不禁喜上眉梢,也不顾自己身上仅穿着一件薄外套,立马喜滋滋地开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