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秋凉整了整衣领,轻咳一声,准备扮成大老虎进去逮小猪。
他伪装出一副严肃又正直的神态,手按在门板上,轻轻一推——
沸腾的教室一下子鸦雀无声,站着的坐着的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或仰头或转身,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同学们好,配合一下,警方调查。”于秋凉皮笑肉不笑,胆大包天地扯谎。
女孩在走廊内侧,踮起脚尖擦着玻璃,她先用抹布擦过一遍,再用废报纸吸去玻璃上残留的水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打扫卫生的场景,却是活着的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段影像。生死之事,余夏生见得多了,自然也看得淡了,他没有工夫感慨,现在他必须把整段监控录像全都看完,只有这样,才能搞明白事发时的真实状况。其实,就算于秋凉不提醒,他们也是要看录像的,但也正因为于秋凉提醒过一次,他在看到接下来的画面时,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
女孩不停地擦着玻璃,能看得出来她对待老师分配的任务十分认真。虽然这一区域原本不属于她打扫,但既然现在是她在打扫这里,那么她务必要做到完美。她踮起脚尖,高高地抬起手臂,费力地擦着顶上那一块玻璃。可是她身材矮小,不太能够得到高处,于是她放下抹布小心翼翼地撑着窗台,爬了上去,又拿起抹布和废报纸,继续擦着那一小片。她很认真,认真到没有注意有几个孩子正在接近她。当她准备收起抹布回到走廊上时,有几个女生走过来,将她堵在了窗口处。她好似十分恐慌,下意识地往后一翻,翻到了阳台上,围住她的那几个也跟了过来,故意推推搡搡。小女孩走投无路,慢慢靠近阳台边沿处的围墙,并努力攀爬上去,想尽量离她们远一些,忽然,她一个打滑,栽倒下去,抹布和废报纸被校服宽大的裤腿扫到,同她一起从高处坠落。站在余夏生身后的女教师看到这一幕,吓得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她在回放当中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自己,还看到了在自己离开之后,重新回到阳台上的几名女学生。她们拿着扫把,在阳台上胡乱扫了一气,又嘻嘻哈哈地翻回了走廊上,把扫把放回了原处。这整个过程,没有惊恐,没有忙乱,她们的动作好像经过演练一般,卡时间也卡得恰到好处。她们在阳台上扫去了什么,余夏生是知道了,她们清理掉了自己的脚印,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确实,如果按正规流程走的话,她们是可以拖延几天的,然而,余夏生带领的这一队人,从来不按“正规程序”办事。
“给你们杜姐打电话吧。”余夏生把记录重新播放一遍,这才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姑娘。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女孩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她仿佛是趁着于秋凉出门的时候,悄悄溜进了屋。她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手机,却没有依言给杜小园打电话,而是简单地敲击几下,发过去一条信息。
众人对她这种能发简讯就绝不开口说话的个性习以为常,但余夏生总感觉杜小园会看不到消息,因此不太能接受她常年发简讯的习惯。眼看余夏生的视线又扫过来了,小姑娘才舍得张嘴解释:“她天天盯着手机,不会看不到。”
“天天盯着手机。”余夏生嘀咕,“迟早把她看成瞎子。”
他们这边的事忙完了,后续就不再由他负责,该走的流程将由杜小园等人一并补上,至于带回死者……也就交给杜小园忙活好了。余夏生捏了捏有些僵硬的右肩,正要起身离开,却忽然发现某间教室里多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于秋凉!
这熊孩子又作什么妖?!
余夏生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大猫,一下子炸了毛。
“所以,这也就是说,你事先就知道她们要去欺负何同学,但是什么也没有透露,还跟何同学交换了清扫区域,把她孤立在走廊上?”于秋凉坐在空教室里的桌子上,双手撑着桌面,两条腿悬空,晃晃悠悠。他抬起腿,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一会儿,忽然跳下地,走到对面的女学生跟前,低头轻声问道:“你也是帮凶,知道吗?”
女生哪里敢说话,在他的逼视之下又往后退了一截。
于秋凉摆弄着手机,继续往下问,想要问出更多:“她被欺负,你们全班都知道,就没有一个人去帮她?”
他这么问,正戳中女生害怕的点。看来这一整个班的学生,基本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种类型,而他们的冷漠,无疑是令死者的人生演化为悲剧的助推手。于秋凉抖了抖手里那张纸,死去的女孩的面容印在纸上,呆板,空洞,死气沉沉,没有青春和生命力。她的人生才刚起步,就被撞击得粉碎,她好像是一滴透明的水,转眼间就蒸发在烈日底下,不留半点儿痕迹。在于秋凉胸中,有一团怒气撞击着,鼓动着,催促他把愤懑发泄出来,但是他不可以,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也不过是个胆怯的懦弱的小姑娘罢了。
“你给我出来。”余夏生出现在教室外面,抬手拍了拍门。
于秋凉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点了一下,满脸堆笑地蹦跶过去,佯装不在意地问道:“我陪她说两句话,怎么了?你忙完了那我们回家?等会儿去吃饭吗,吃点什么?”
“饿死你!”余夏生骂他,“这都关你什么事,少瞎打听,给我省点心!”
“点心?你要吃点心?”于秋凉厚着脸皮,装傻充愣,全当没听见前面的那番话。余夏生被气得七窍生烟,但正仿佛于秋凉不能在外头欺负其他小孩一样,他也不能在外面“欺负”于秋凉,因此他仅仅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只待回了家再和臭小子好好算账。
余夏生的一张脸,犹如即将落下大暴雨的天空,于秋凉吞了口唾沫,直觉这回要糟。天地良心,他是真的想帮余夏生问出点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虽然选择的方式不太妥当,可他的出发点绝对是好的。他将空教室里的那名女学生抛诸脑后,小碎步跑着去追余夏生,余夏生大跨步走得飞快,丝毫不理会于秋凉的叽叽喳喳。
于秋凉就是只不嫌烦的喜鹊,永不停歇地蹦跳,蹦跳,再蹦跳,而他余夏生就是被喜鹊踩在脚底下折腾的那根可怜的电线。
等这只喜鹊撕掉电线外面的那层皮,电线就要反过来电死他了。
杜小园已带了人来,正在楼下忙得热火朝天。她今日没顾得上和余夏生吵架,余夏生也无意主动招惹,带着于秋凉从另一个校门绕了出去。于秋凉死缠烂打,从余夏生口中问出了监控录像的内容,果然和他猜测的十分接近。
他的猜测,和事实有些偏差。起初他以为,那名与死者交换清洁区域的学生是无意的,但当他问起此事的时候,对方的反应却很激烈,甚至在他没说几句话的情况下,就把一堆破事一箩筐地倒了出来。于秋凉几乎被她吓到,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次出事,不是极个别人的问题,而是一整个班都有问题。说实话,他感觉那一个班的孩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找到下一个欺侮的对象?有了第一个,多半要有第二个、第三个……同类事件若是再多发生几次,于秋凉就要对小孩产生恐惧心理了。
此事并不好处理,因为几名当事人都是初一的学生,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岁。十三岁的未成年,他们所需要承担的责任比成人少了许多,尽管他们藏在心里的恶意不比某些成年人来得少。于秋凉觉得不太舒服,总有哪里让他特别难受,他隐隐感觉到这事还没完,他为什么找不到那个死去的女孩?
又是整点。校园里的钟楼当当当地响了,震撼着于秋凉的耳膜。他一个恍惚,竟好似穿越回了六年以前。如今他是能站在校门外,回忆六年前自己上初一的那段日子,而那个死去的女孩呢?别说六年了,就连六秒钟,她都不再拥有,人生对她从来无情。
“单亲家庭,家境不好,父亲还酗酒。”余夏生又点了支烟,似乎要让吐出去的烟雾把他的烦心事全都带走,“她在学校出了意外,父亲连看都不来看。你等着瞧好吧,他今天是不来,回头不喝酒了,清醒了,还得到学校闹事。”
“来找校领导?”于秋凉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找校领导干什么?”
“要钱。”余夏生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讨厌处理这样的事,每次一有这种事发生,他都得打电话叫来杜小园。学校是个烦人的综合体,各种方面,各种事件,处理起来都让人觉得头痛。未成年人之间的矛盾,未成年人和学校之间的矛盾,未成年人和家长之间的矛盾,家长和校方之间的矛盾……诸多群体,排列组合,永远能产生出无限可能,而只要和未成年人搭边,就算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都要凭空带来多重顾虑,要想轻轻松松地处理完、处理好,那是百分之二百的不可能。
第51章 迷踪
“那后来呢?”宋词然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好友,忘记了啃手中那块瓜。多亏了人类突飞猛进的高科技,创造出了大棚,以及冬天里的甜瓜。是人类的进步,赋予了宋词然在冷冽寒冬里啃瓜听戏的权利。甜瓜的汁水滴落到手上,黏糊糊的,抹开了一大片,宋词然却未曾改换动作,依旧呆呆地愣愣地望着于秋凉,等他继续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