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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无可赦 (形骸)


  “别动尸体!”闫思弦在外面喊道
  待他跟消防的领导沟通了情况,消防战士也穿了防护服,才将三具尸体抬了出来。
  自家娃娃自家心疼,在现场只会消防工作的领导不断叮嘱着战士们,务必小心别受伤。
  三具尸体横在院子里的门板上,两男一女,皆是骨瘦如柴,面部皆被烧毁。身体也有不同程度损伤,其中两具尸体躯干正面被严重灼伤,正冒着油。
  他们被抬出来,空气里便有了一股熟肉的香味。
  味儿是真香,但也真叫人反胃。村民们大概是嫌这味道晦气,终于开始散去。
  消防战士们戴了耐高温防烟尘的面具,屋外的人就不大能听清他的话了。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测:
  他们好像找到了一只煤气罐,那煤气罐好像开着阀门呢,因此听到的爆炸声是煤气爆炸……起火点就在床上,有人往三名死者身上倒了汽油之类的助燃物……
  “收队。”闫思弦率先道。
  故意纵火,已经毫无悬念。更细致的火场分析工作,应当由更专业的火警来完成,他们此刻的任务是将尸体和嫌疑人一同带回市局。
  到了市局底下停车场,有刑警一下车就问闫思弦道:“闫队,审吗?”
  “晾着去。”闫思弦并未跟众人一起下车,他不放心,想先去医院看看钱允亮的情况。
  初步检查该出结果了,吴端还没给他打电话,难道情况不好?
  就在闫思弦准备启动车子时,手机响了,是吴端。他立马接了起来。
  “怎么样?”
  “刚做完CT核磁,片子上看没问题,还得住院观察。”吴端道:“脑震荡比较严重,颅骨骨裂,好在脑部没有器质性损伤,人刚醒,嚷嚷着头晕,医生说这伤得靠养。”
  “烧伤什么情况?需要我找找烧伤外科的医生吗?”
  “三个人都检查过了,没有烧伤。”
  “行,那我……就不过去了?”
  “甭来了,我在这儿盯着。”
  闫思弦道了“有情况随时联系”,又道了“再见”,准备挂电话时,吴端提醒道:“哎,你小心点。审讯那些人,小心点。”
  “嗯。”
  吴端又嘱咐道:“他们净憋着报复社会,指不定还能干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儿……”
  “我知道。”闫思弦勾了下嘴角,“你放心,在惜命这件事上,我向来无所不用其极,有必要得话,我会穿戴好防护服,全副武装地进审讯室。”
  “好。”
  挂了电话,闫思弦下车,冲正在押解嫌犯的刑警喊道:“现在就审!人直接带审讯室去!”
  年轻歹徒。闫思弦对他最感兴趣。一路上他都在冲警方叫嚣炫耀,钱允亮受伤,命悬一线,他得意极了。
  若不是有执法记录仪,刑警们真想让他尝尝私刑的滋味。
  闫思弦去审他,的确穿了整套防护服,还戴了口罩和护目镜。场面有几分滑稽。
  年轻歹徒见到闫思弦,毫不掩饰鄙视和嘲笑。
  “这么怕死,进来干什么?”
  “人人都怕你,这不是你想要的吗?”闫思弦大喇喇地坐在那年轻男人对面。
  男人这说法或许并不合适,说他是个少年也不为过。
  他看起来的确十分年轻,就连嘴角的胡须还只是些绒毛罢了。但看相貌,是那种长得很好看的大男孩儿,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就能迷住小姑娘那种。
  “还在上大学?”
  对方“切”了一声,不屑回答闫思弦的问题。
  闫思弦将一只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放在了桌上:“虽然那个群好几个月都没打开过了,但你确实在群里。
  师大声乐专业17级02班。这是你们的班级群吧?
  我往你们学校打过电话了,很快就确定了你的身份,邱柏儒。”
  在闫思弦说出他的名字时,年轻人第一次露出了恐惧之色。
  他之所以无所畏惧,因为始终藏在身份不祥之后,他的为非作歹并不会被具象到某个姓名身上,更不会波及与这个姓名相关的亲友,更不会被在现实中知道这姓名的人唾弃。
  闫思弦一来,便扯掉了这层遮挡。
  当阴暗被拖到阳光下暴晒,那些自阴暗中滋生的爬虫、青苔、霉菌自然是不好受的。
  但邱柏儒强撑着,他不肯在警察面前跌了份儿。
  既然已经死到临头,既然他已害了那么多人,立刻死去死也值了,那为什么不死得豪气一些?不能怂!绝不能让这些警察得逞!
  有这种想法支撑着,他的脸上便又挂起了玩味的笑。
  “那又怎么样?”邱柏儒道:“对,我就是害人了,实名害人,要我抵命,行啊,拿去,我就一条命,这波稳赚。”
  “懦夫。”
  邱柏儒没想到闫思弦口中蹦出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
  “我说你,懦夫。”
  “少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懦夫……”邱柏儒抬了一下左手,手铐哗啦响了一声。
  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伤口——拘捕时自己刺出来的伤口,和孟昀情况差不多。伤口已经进行了简单包扎,此刻被他一挣,纱布上渗出了血。
  “……你不懦夫,有本事喝一口我的血啊!来啊!”
  邱柏儒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努力将有伤口的手伸响了闫思弦。
  “怕死,又不得不死,那就找点理由说服自己,比如,拉一个垫背的不亏,拉两个赚一个……这么想想,好像死真的可以衡量价值,真就值得了。”闫思弦满眼的嫌恶和不屑,“一条见不得光的可怜虫而已,表演什么豪气万丈?”
  邱柏儒脸上的挑衅和不服僵住了,他表情在龟裂着,闫思弦仿佛听到了咔嘣咔嘣的的碎裂声。
  除了钱允亮并无大碍的消息,这是闫思弦今天听到的最好的声音了。
  他乘胜追击地问道:“你这么急于报复社会,自己也是被害人吧?当初感染莫琳症是被人算计?”
  邱柏儒的一侧嘴角和眼角抽动着,闫思弦知道,这回真戳到他的痛处了。
  几乎每个通过性传播路径感染上莫琳症的患者,都不愿意提及自己的患病经历。
  他们痛恨自己,正因为太过痛恨,无法跟自己和解,所以只能选择忽视那段经历,向前看。
  他们可以在网友面前卸下防备,向某个和自己情况差不多的陌生人倾诉悔恨,相互慰藉,却决不能跟一个现实里面对面的人吐露心声。
  没人能理解那种悔恨,没人能理解那悔恨所滋生的煎熬。
  “跟前男友/女友的分手炮,就那一没注意安全措施。”
  这是他们最爱用的搪塞,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被一夜情对象传染,对方可能是故意的,一觉醒来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没人愿意把那个连自己都鄙视的自己拉出来游街。
  邱柏儒沉默着。闫思弦知道,他不会轻易讲出那段过往。
  好在,闫思弦也并不需要那些信息。
  有时候,问题本身便是击垮对方的利器,答案并不重要。比如现在,只要闫思弦不提那段令他痛苦的往事,邱柏儒还是愿意做出些让步的。
  他嘴上虽没有说,但眼中已露出了乞求。
  接下来的问题,才是闫思弦真正想问的。
  “说说那三个死人吧,”闫思弦道:“就是你放火烧的三个死人,他们就是血罐子吧?”
  与之前尖锐的问题相比,这简直是送分题,邱柏儒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他点了点头。
  “点火之前人已经死了?”
  “嗯。”
  “谁杀的?”
  “没人。”见闫思弦眯了一下眼睛,邱柏儒便解释道:“他们自己要求的,真的。他们知道已经被警察盯上了,也知道带着他们大家都别想跑,就提出要安乐死……
  到最后,人人都会想要安乐死的……为什么要苦熬着?为什么要受那个罪?没有意义。”
  “就算是他们自己要求的,你们是如何满足要求的呢?”
  “很多东西都能杀人,要看手头有什么。之前是直接抽血到死为止,毕竟血能卖钱,就有点类似……割腕吧。
  这次要血没用了,只能用手头有的东西,农药——我不知道那是啥,孟昀从他家床底下拿出来的,他们仨一人吃了一小把——冲在糖水里喝下去的。
  喝完没多久就不行了,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断的气。”
  讲述这些时,邱柏儒非常平静。他已见惯了生死,或许在他看来,这样的死法已经算是幸福的,毕竟,他接下来要面临的死亡,是不会有同伴陪伴的。
  “在孟昀家的时候——我是说他在市里的家,邮局家属院——直接杀了血罐子不行吗?”
  “当时慌了,只顾着逃了。”
  “逃跑还要带着他们?”
  “要带,要是情况换一换,我们是血罐子,连床都下不来了,肯定不想被同伴抛弃,那样……太凄凉了。
  死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都不想孤孤单单地死。有人陪着,总会多一些死的勇气。”
  没想到,磨牙吮血的恶鬼在这件事还保有那么一点人情味。
  对死亡的恐惧,对孤零零死亡的恐惧,大概是这个团伙能够维系下去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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