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手处只觉玉质温润至极,竟如同人的肌肤一般,色泽莹白,其状扁平,上面以精细刻工雕出蝠、鹤、鲤三种吉祥图案,用宝石镶作眼珠,与女子所戴的扁平臂环有些相似,但从玉上图纹看来,应是为孩童所佩,有愿其平安长寿之意。
叶孤城见西门吹雪手掌抚在自己右踝之上,正低首细看,于是坐起身来,道:“此物自我幼时起便戴在上面,如今应也有二十余年了。”
西门吹雪用手微一使力,那玉轭却纹丝不动,想来已是紧紧嵌箍住肌理。叶孤城微微一笑,道:“一直戴了几年,等到后来年纪渐长, 除非断开,否则早已取不下来。”
西门吹雪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玉石表面,道:“替你取下?”用食指与中指夹住玉身一处,只待稍一用力,就能将其扣断。叶孤城看了一眼右踝上的玉轭,道:“不必,早已习惯,况且倒也不碍行动。”
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在上面,仔细打量一番,见那玉轭虽箍得牢靠,却也不至于勒筋嵌骨,于是便也做罢。正值此时,却见叶玄从一旁爬过来,到了两人眼前,然后坐在中间抬头看了看,忽朝西门吹雪张开双手,清脆地笑叫一声道:“抱--”
西门吹雪依旧神情淡淡,眉峰却微微上扬,眼底有着一丝轻愕,然后便在下一刻,将眼神中习惯性的冷峻完全敛去,伸手托起叶玄的身子,让他坐在腿上。叶孤城见状,唇边扯起一丝浅浅的弧度,低笑道:“西门,我以前还不知,你原来竟这般讨小孩喜欢--”
西门吹雪抬头看一眼坐在对面极近处的男子,于是就将那褐色眼底浮着的戏谑看得清清楚楚。这样注视片刻,叶孤城便见到他面上的神情一点一滴地松动下去,最后,一丝淡得近乎于无,并且带着丝奇异味道,似乎亦是戏谑的笑意便浮现在那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上,是叶孤城所不曾见到过的模样。
然后,西门吹雪便略微倾过身,在他耳畔沉沉开口,道:“我的伤,已好--”
叶孤城听了,有些疑惑地扬眉,看向面前的男人,既而在下一刻,便忽然明白过来。
[你伤势未愈,改日罢……]
这人……叶孤城垂眼,唇角微扯,有一点啼笑皆非:自己刚刚打趣他一下,他便立时也要戏谑一番……
西门吹雪却已经不再将目光定在他面上,而是从旁边拿过一只镂银中空的小球,递给叶玄,微微低首,看着他坐在自己腿上玩耍,忽抬一下眼看向叶孤城,削薄的唇边,却分明蕴着一丝笑意。
这一回算是,平局……
叶孤城摇头一笑,起身走到桌旁,倒了杯热茶。待到重新回至暖炕前,就见西门吹雪左手食指正被叶玄抓在手里,好奇地把玩着,西门吹雪漆黑的眼底并没有任何不耐和冷寒的神色,任由他玩耍。
叶孤城看着这两个人,唇边不禁现出一点极淡的笑意。正在这时,叶玄不经意扭过头看见了他,顿时咯咯一笑,响亮地唤道:“爹爹!”
叶孤城心中忽地一动,唇角的笑容便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平复了下去。他静静在地上立了片刻,然后抬眼,看向西门吹雪。
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二十八岁了……
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沉默,西门吹雪抬起头,看着站在地上的人:“怎么。”
叶孤城移开目光,“无事。”
叶玄正在摆弄着男人雪白的袖裾,叶孤城注视着他,静默了起来。
“西门。”叶孤城忽然开口,“你以后,不会有子嗣--”
眉峰微动,西门吹雪似是感觉到什么,墨色的双眸看住叶孤城,但却并没有言语。叶孤城看着他深如渊潭的眼,明明知道其实自己并不应该说这些话,却还是低沉了声音,继续说道:“与我一起,你不会有子嗣,没有人叫你父亲,也没有人,会继承你的一切……”
西门吹雪眼底的松融渐渐散去,面上的表情有些微的凝住。“你,要说什么。”
叶孤城也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说什么,于是他没有回答。西门吹雪却在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面容上的每一寸微小的神情,声音有一点沉,缓缓开口道:“我,从不在意。”
叶孤城顿了顿,然后微微应了一声,道:“嗯。”
然而气氛却就这么异样地沉闷下来,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叶孤城坐了下来,静默着将手中方才倒上的茶递到唇边。
茶已经有些凉了,所以泛着一点苦。
又过了一阵,西门吹雪忽将正在玩耍的叶玄从腿上抱起,放回到暖炕上铺着的厚毯间,然后起身,径自出了暖阁。
叶孤城看着那白色的身影出了门,闭了闭眼,既而又一次将茶杯递到面前,慢慢将杯中的茶水饮尽。
那人在生气,而且是因他而起,这是,第一次。
他有些后悔刚才所说的话,可又也不后悔。
夜色已深,一轮辉月冷冷挂在树梢。
进了门,偌大的房中,空空荡荡。
那人果然不在。
床褥已被人用手炉熏过,极暖。叶孤城解衣睡下,刚侧过身,忽看见床内另一只与自己一般样式的锦枕端端正正地放在身旁,一床厚厚的绣面缎被亦且整齐叠在一边。叶孤城合上眼,然后挥出一道掌风,熄了桌上的烛火。
室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176章 寤明
叶孤城睡的并不好,一觉醒来,习惯性地翻身面向榻内,一面伸臂向身旁揽去,却只碰到空空如也的床褥。
眼帘微微掀开,宽大的紫梓木拔步大床中,只躺着他一个人。床顶架上挂着的象牙雕双层香球淡淡散发着梅花的清香气息,让他方才在朦胧睡意中,误以为那个人还在身边。
天虽未亮,还只是凌晨,叶孤城亦并未休息好,却也已无心再睡,在床上躺了片刻,便起身走到桌前,点亮了灯,随意披上一件外衣,从托架上拿了静静搁置着的剑,出了房门。
直至再次回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天色仍是如同蒙着黑纱一般,不见一丝晨曦的颜色。叶孤城推开门,穿过外间,甫一踏入内室,却忽停了停脚步。榻边坐着一身白衣的西门吹雪,正合目靠在床尾壁上,听到有人进来,便睁开眼,看向在门口立着的男人。
叶孤城顿了顿,然后继续走进房内,将手中提着的长剑放回木案上的托架间。他原本就不曾睡好,方才在外面又练了一阵剑,兼之今日还有公事,于是便脱了外衣走到床前,重新躺下补眠。
他不知道应该对对方说些什么,因此索性就不言声,从进屋直到躺回床上,都只沉默不语,然后闭上眼,但却因这从未有过的沉闷气氛而不能入眠。
西门吹雪的目光从叶孤城走入室中起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此时见他阖目而眠,并不厚暖的外衣被除去,就只剩了里面一件长襟夹衫,根本没有多少保暖的效果,眉峰便不禁微微敛起。待到目光不经意瞥见榻脚的一双单绸薄底便鞋,又看到男人衣摆下并未着袜的赤足时,神情虽仍不曾有任何变化,眉心却已又叠得深了几分。
叶孤城正合目欲睡时,双足却忽然被人握住,随即便似是被拢进了一个温热的所在。
西门吹雪伸手覆上男人的一双赤足。苍白几近透明的肌肤,入手处一片寒凉,右踝上的玉轭与双脚一样,冷的如同冻结的冰。床上已有一个时辰无人睡在上面,被褥早已凉得透了,西门吹雪握住这双没有一丝热度的脚,将其放进衣襟内,靠住身上唯一有着温热气息的胸膛前,揽在怀中。
叶孤城睁开眼,冰冷的肌肤触在温热的胸口上,几乎让他感觉到了好似灼伤一般的炽烫。下意识地欲屈起腿,却被牢牢地握住双脚,西门吹雪眉眼不动,右手手掌只紧紧覆在叶孤城的足背上,左手则扣着踝腕,将其锁在怀里。
叶孤城垂下眼,脸上微微松动,欲起身的动作缓缓歇止,腿部绷起的肌肉也一点一点地松弛下去。西门吹雪的手掌慢慢摩挲着对方足上光滑的肌理,掌心和指腹上的剑茧一寸寸擦过冰冷的双脚,终于一点一滴地使其开始慢慢有了温度……
仍然是谁也没有说话,仍然是,沉默。
叶孤城重新阖上眼,忽然,就有了浓浓的睡意……
再次醒来时,西门吹雪已不在房中。
管家早已侯在门外多时,听得里面叶孤城唤人进去,这才指挥侍女端水捧巾走入房内,服侍叶孤城洗漱穿衣。
叶孤城双臂展开,任由两名侍女替他一件件穿上衣袍,待侍女蹲身为他扣上朝靴上的玉绊时,叶孤城忽抬了眼,向旁边的管家问道:“他此时,可在府中。”
管家自然知道自家王爷说的是谁,于是就有些略略疑惑,两人向来起居皆在一处,方才进来,却未见到另一人,再仔细看看叶孤城面上神情,微微一怔之后,就不禁明白了几分,既而垂手应道:“回王爷,老仆不知。”
叶孤城停了一下,然后道:“玄儿如何了。”
管家点一点头:“世子精神极好,请王爷不必忧心。”
叶孤城微微颔首,系上大氅,朝门外去了。
景帝自继位起,便已命叶孤城兄弟二人开始协理政务,叶孤城一早便进上书房处理公文,待到忙完公事,正待回府,忽有工部尚书为前几日南方上疏奏请朝廷拨款兴修水利一事求见。叶孤城略略与他说上几句,然而其中详情总需与景帝相商定夺,于是叶孤城便遣那工部尚书自行与部中所属之人商拟一份详细论案送上,自己则命名一红袍内监引路,向宫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