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难民大多是老弱妇孺,危城不可久驻,但凡有些气力的自然不会在距离洛阳城这么近的地方落脚,然而方当大雪弥天,道路难行,他们走的惶急,又不曾多带果腹口粮、御寒衣物,也就只能权且在这古刹荒寺先住了下来。
或许他们还有些侥幸,终归没有亲眼见到妖魔的到来,万一是以讹传讹,其实不过是氐秦大军来袭呢?万一洛阳城守了下来呢?至少自己也能比逃得更远的那些人先返回家园罢!
然而几天下来,勉强走得动道的探路者带来的消息并不乐观,他们大着胆子曾返回了洛阳东城外,亲眼看到了天空中诡异的光色以及持续不断传出的喊杀声。
洛阳城真的岌岌可危了,透着冷风的断窗里响起婴孩的啼哭,难民们艰难的站起身,眼见风雪渐渐小了,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离开的最好机会。
人群中少有的几个青壮年走在了最前面,曾经庄严肃穆的朱漆大门现在变得斑驳蠹朽,吱嘎嘎推开的时候还漏着咝咝的风,庙外一片冰天雪地,白茫茫直晃人眼。
第一个青年止住了正要跨过高槛的脚步,愕然相望,他看见皑皑白雪的山坡下,一个黑点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霎时之间,一个黑点变成几个、几十个、成百上千个,好像快速移动又越聚越多的黑色蚁群。
这是数以千计的骑士,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声响渐渐凝成了隆隆不绝的轰鸣,而那青年很快就看清楚了马背上骑士的衣着形貌。
“东胡人!”青年回头高声大叫,语调因为惶急和畏恐而变得分外尖利,“东胡鲜卑人的骑兵!”
……
西城门还保留着前几天的城破之时的景象,高大的城墙仿佛被巨型的攻城槌撞过一样,豁开了极大的一坳缺口,碎砖残砾洒落遍地,缺口处长短参差,好像密布着利齿择人而噬的森森阔口一般。
积雪掩盖了支离破碎的尸骸,但这一片萧瑟之境仍然可以想见当日血战的惨烈。
陈嵩俯身,拾起一块雪地上零落的碎物,本以为是城砖,凑到近前才发现赫然是一只断手,不过冰封雪盖多日,其冷硬坚实倒也和城砖差不多了。
似乎自己的断手处也有点触目感类似的不适,陈嵩呼出一口长气,将那只断手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地,抬眼看时,将岸正在不远处环首四顾,一脸肃然。
他们是在前往孟津渡的途中,看到这块大战后的遗迹的。陈嵩除了慨叹,倒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将岸却是越发显得疑虑起来。
“金睛兽组成的骑军,这应该是千里生的独创,他对于控制四脚的兽类倒是向有独到之秘,可为什么还带了那么多犬魃?这种低等的妖灵不比人间的凶獒强多少,用它们来打仗,未免有些儿戏了。”
陈嵩没有追问犬魃是什么妖怪,他不想出声打断将岸的思路。
将岸思忖半晌,又一拉陈嵩:“走,去孟津渡再看看。”
……
由于战事将临,干戈又起的缘故,从孟津渡到洛阳城这十余里的范围内,原先本已不多的居民百姓早在一个月前就逃了个干净,这倒是一桩幸事,不然这些正处在虻山天军行进道路上的凡人们只怕已经成为妖魔口中的血食了。
目下山林丘坡莽莽苍苍,尽是积雪覆盖的一片荒凉,从孟津渡的渡口看去,黄河水面波光粼粼,既不是水势湍急之状,也不曾被多日的风雪凝封冰锢。
犹可闻潺潺水响,呼呼风声,将岸光着豹纹密布的臂膀,根本不以严寒为意,而他那对虻山天军谙熟的双眼,正在敏锐的搜索着一切带着疑点的蛛丝马迹。
“为什么是从这里开始?”将岸紧锁双眉,“我知道虻山出界的地段,从洛水之滨出来不是最为方便快捷吗?却怎么绕了一个远路?可若说是兵锋直指洛阳,这赴援救应也是大为不便。”
“这几天雪太大了,掩盖了很多痕迹。”陈嵩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说了句等于没说的话,略感空寂的举头望了望天色。
便是这一望,就看到远远一丛青影在天际闪耀,却是在向这里移动的情形,他分辨不出详细,警觉的将自身罡力一提,左手的铁枪也紧了一紧,同时向将岸示意:“看那里,来的是什么?”
将岸只是抬头撇了一眼,便不以为意的收回目光:“应该是伏魔道的后援正在陆续向这里赶来,放心,没有任何妖气的迹象。”
这顺口一句妖气之语却忽然使将岸一怔,心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四千多名天军妖兵在这里留下的气息,按他们的妖力推算,和在这里感知到的似乎大有出入。”
妖气流转的痕迹与人间天候没有关系,将岸深知四千多妖魔聚于一处应该焕发出怎样的气息,尤其是甫一登岸,士气正旺的时分,就算过去了六七天,也绝不该是现在所遗留下的这种渺渺淡淡的情形。
将岸参战几天,一直没有问洛阳之战一开始的情形,现在却是通过自己的发现将种种不合情理处推算了出来,可以肯定的是,妖兵在这里聚集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释放自己的妖力,这不符合妖灵一族行将征战的做法,只除非,这是为了刻意掩饰他们的动向。
但既然是攻打洛阳这么大的动静,又有什么掩饰的必要?而之后为什么那些天军妖兵又肆无忌惮的运用了妖力了呢?
关节处就在他们从这里登岸到最终运使妖力的这段时间,看刚才西城门的场景,那显然是用妖力摧毁而成,将岸倒是知道西城门失陷的时间,可说是当天晚上就失守了,那么从前一天夜里到第二天晚上这段时间,妖兵抑制妖力的目的究竟何在?
犬魃……绕远路……抑制妖力……各个线索在将岸脑中串联起来,猛的灵光一闪,好像已经隐约抓住了真相的尾巴,他忽然将整个身子趴在积雪深厚的地面,不避冰寒,将耳朵贴了上去。
陈嵩甚感诧异:“将岸兄,这是做什么?”
将岸竖指贴在嘴边,示意噤声,闭目聆听良久,渐渐的脸色凝重起来。果然,这里表面上的平静实则隐伏着暗潮汹涌,他听见了从地面下传出的气息声,而这种气息交汇的沉闷混响,只有成千上万的数众同时张口呼吸才可能形成。
“地下!伏兵!”将岸一跃而起,厉声高喝,玄天罡气已然催谷至极巅,用尽了全身力气向雪地地面捶落。
……
“我们做的足够好了。”这回是白狐开了口,内宫城只剩下不多的地段还在进行着抵抗,七星盟的攻势实在太过猛烈,即便是妖兵们的寸土必争也没有使对方的攻势迟滞太久,然而这是实力差距使然,太多第一流境界的伏魔高手了,如果是这些妖兵与对方个对个的单搦厮斗,只怕最多一个时辰内,就将面临全军覆没的结果。而像现在这样从清晨直拖到了日头渐渐偏西的时分,并给对方带来了近两百人的伤亡,已经是殊为不易了,白狐有感而发,倒不纯是为了给镇山君开脱。
镇山君只能苦笑:“我原本是想,至少能支撑三天,可现在却不过区区四五个时辰。”
“那就说明对方此刻的实力已经到了值得发动的时候了,事实上他们本也是聚在一起来的,而且高手不少。虽然我们还能在支持一会儿,可我认为不应该把拖住他们的力量完全消耗。”
“参事先生是在劝我该发动了?”
白狐沉默的微笑令镇山君心领神会,他再没有犹豫,曾经好几次抬起的手又一次按在了右胸甲的凸起虎头上,这次没有放开,而是狠狠的往下一按,然后向内一扭。
第082章图穷匕见
大地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分明是隆隆震颤了一下,好像是发生了轻微的地震。
地面出现了一条条皴纹,以肉眼难以企及的速度蜿蜒、屈伸、交错、相连,然后开裂,瞬时间如同冰川崩决,巨石坍塌,积雪与碎裂的土块混搅在一起迸发飞溅,紧接着,汇然若洪流的妖气在洛阳城外的旷野弥漫开来。
难以数计的天军妖兵从地底飞跃而出,又一个个按着方位排成了黑压压簇拥紧密的阵形,他们用嘶吼宣泄积压已久的抑郁,他们用鸣啸表达行将杀戮的快意,他们用欢呼彰示谋计得售的欣喜若狂。
各种情绪的喊声恍若霹雳雷霆,纷沓错落的脚步仿佛怒潮拍岸,天空由是色变,大地为之颤抖,而他们也在排好阵列后的第一时间,向早已被鲜血硝烟浸染了多日的洛阳城压了过去。
“圣光部天军儿郎,进据南门,以鹤翼阵徐徐推进,不留任何空隙!”一个体格尤其高大的铁甲将军在南门外大声呼喝,他身长两丈有余,几与城门等高,而一条长长的鼻子从包裹甚紧的铁盔中拖了下来,这却暴露了他的本相。
在城池的西南角,一个面部明显有着豺狼特征的武士也在下令:“天军圣山部,径取洛阳宫城,接应主将,剿灭伏魔之士!”
倏忽间,腾腾的妖风气劲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争先恐后的抢入了洛阳城内,光华各异,足有百数之众,那豺狼武士仰头望了一眼,恨恨的啐了一口:“这伙子异灵军的家伙,就这么想抢功?赶着去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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