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就是不怕天子降下九天雷霆,就怕天子不理不睬,不知未来的干耗着时间更加难以令人忍受,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上。
但这种状况貌似并没有出现,没等多久。忽见左顺门里又是人影晃动,然后闪出人来。
刘棉花抬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亲家方清之。他心里略一思忖,便恍然了。立刻猜出了天子的小心思。
不只刘棉花,群臣大都望见方清之并认了出来。毕竟方学士在朝堂上,无论是从热门储相还是方应物他爹的角度来看,均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但方学士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却成了一个死结,进则有损自身清名,退则成了抗旨不遵,天子以此为借口轻易就可收拾他。
头脑简单的人或许觉得此事很好办,方清之既然来到左顺门。直接掉头加入己方不就得了?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方清之的秉性,若是可以的话,早就加入伏阙群体了,这种事情怎能少的了方学士?只是他身为东宫官员,不能这样做。
外朝朝臣可以为了争国本公开斗争乃至于叩阙逼宫,但东宫官员却不便如此,因为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同。
说是为了避嫌也好、示范无私也罢,别人热衷于保太子争国本是提升逼格的。但东宫官员若对此过于积极反而是降逼格的名利场上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微妙,不细想就要犯错。
对此群臣纷纷感慨,果然是伴君如伴虎,方清之只不过距离陛下近了些。就被抓差做这种难以两全的为难事情,换成是谁也没办法。
而伏阙领袖刘棉花双眉紧锁,又一次犯起了愁。如果是别人。刘棉花完全不会有任何顾虑,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但方清之就不一样了。怎么也要看方应物的面子。
如果自己不给方清之面子,那方清之就没法向天子交待。而后只怕天子会迁怒方清之,那谁又知道方应物是否对自己产生不满?
想到这里,刘棉花朝后面看了看,找到方应物并使了个眼色。对此方应物暗叹口气,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了,难道自己今天的价值就是不停的替刘棉花扫清各种层出不穷的障碍么?
于是方应物从人群里闪了出来,与自家父亲面对面站着,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暮春暖风习习拂过左顺门,父子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
说实话,天底下能与方应物快速形成无言默契的人很少很少,而方清之并不包括在内
不过方清之的心情却莫名其妙的平稳了下来,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感到儿子一定能摆平自己的难题。
而且此时方清之突然想笑,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也挺不错,固然有些时候让自己七窍生烟,但眼下这种时候也能替自己分忧。
于是方清之抛开了没必要的杂念,淡定的站在月台上,等待着儿子出手。
方应物缓缓地推金山倒玉柱,在台阶下对方清之叩拜三次,然后仰头道:“有些话要说在前面,今日为江山社稷事,只有同殿之臣,没有父子天伦。儿子我若有触犯忤逆之处,还望父亲大人恕罪,待到回家再领家法。”
“唔”方清之只微微颌首,现在不需要他说什么。
方应物站了起来,“敢问父亲大人,你突然现身左顺门,莫非是前来劝告吾辈散去的?”
“唔”这话不好回答,方清之不想承认,但也不能否认,正在琢磨措词时,又听到方应物抢先发话了。
方应物的口气非常严厉,“若是如此,儿子深为父亲所不取也!如今宫中妖风阵阵、邪气遍布,朝堂诸公有目共睹,难道父亲你看不到?
正当吾辈奋力之时,百余正人聚集在此,欲以忠肝义胆,凡是来劝阻者,何异于助纣助虎为患!”
“唔?”方清之瞪大了眼睛,儿子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喷他!反了,简直反了!
方应物并不给方清之任何说话机会,高声叫道:“若父亲真是奉召来劝阻我等,还请免开尊口,以免脏了儿子我的耳朵吗,更不要叫儿子我瞧不起!若父亲大人没有劝阻的意思,还请父亲大人回转进谏天子,为天理正气尽到一分心力!”
被儿子骑到头上接连训斥,哪个父亲能忍受得了?方清之气的手指哆嗦、脸色发白,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毫不犹豫的离开了左顺门这个是非之地。若不是不想太过于家丑外扬,非要家法侍候不可!
刘棉花忍不住偷偷对方应物竖了竖拇指,算是点赞了。其余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事情竟然可以如此解决,方应物上去喷几句就把方清之喷走了?
不得不说,这事也只有方应物能去做,其他人想做也做不了。道理很简单,别人家的孩子别人能打,外人却不能打;不,是别人家的爹别人能训,外人却不便训责,不然要遭父子两人份的记恨。
却说怒气冲冲的方清之刚走下台阶,便忽然有所醒悟拍了拍额头叫一声“为时不晚”。
再回到文华殿,方清之奏道:“臣奉旨出左顺门,话尚未说得几句,却横遭小儿辈叱骂,实在不堪其辱而回。故而不能完旨,特向陛下请罪!”
梁芳冷笑道:“对面叫骂几声,就把方学士你堵回来了?分明是办事不用心。”
方清之毫不客气的反驳道:“你行你上啊?”
梁芳顿时语塞,一想到外面有方应物,梁太监就感到头皮发麻,他怎么可能喷得过方应物?大概换成谁去也是自讨其辱。
方清之又对天子奏道:“事情因梁芳而起,不如遣梁芳出左顺门安抚人心,也算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梁芳绝对不敢去左顺门那里,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恃天理正义的大臣发起疯来会做出什么事。
当年有个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是被发疯的文官们群殴致死的,他梁芳此时正在风暴眼上,不能不吸取教训加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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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章活到老学到老
见方清之扯了几句后,天子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梁芳忽然打了个哆嗦,不会真让自己去当解铃人罢?
如今天子想要摆驾回宫,那帮大臣却堵在了必经之地左顺门,而自知理亏的天子又不想亲自与之纠缠,肯定要想个法子化解掉,最起码要把回宫的道路清理出来。
先前派出覃昌,被顶了回来;后来又派出方清之,被“喷”了回来。眼下若想死马当活马医,貌似也只有他梁芳这个死马了。
心念及此,梁芳大急,早知道今日出门前该看黄历,不该在天子身边晃悠!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天子说出口,否则金口玉言覆水难收,自己不去也得去了!
其实成化天子并没有让梁芳出去的意思,一是知道梁芳出去肯定没用,且不提梁芳本人没有这个能力和威望,更重要的是今日伏阙的根子并不在梁芳身上。
二是把梁芳这个导火索人物丢给伏阙百官,岂不说明他朱见深示弱了?成化天子不想丢这个脸面。
但天威莫测,梁芳又哪里敢确定?又哪里敢去赌?于是梁太监再次献计道:“皇爷!为今之计,须得王霸杂用文武兼施!不然朝臣必然得寸进尺,不明雷霆之威!”
镜头转回左顺门,在方清之离开后,左顺门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几列侍卫亲军和当值太监面无表情的盘踞在门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偶。
“忠孝不能两全”的方应物又一次成功完成了使命。正要挥手自兹去深藏功与名。却被刘棉花轻声叫住:“你别欲盖弥彰的往后面藏了,在老夫身边就好!”
方应物无欲则刚。对此本无所谓的,立足于落后刘棉花半个身位的地方。
刘棉花出神的望着左顺门。又一次被不可预测的未知数而纠结。方清之回去后,天子又会派出谁来?又将要怎么办?
不明不白的等待是一件倍感煎熬的事情,刘棉花忍不住主动找方应物闲谈起来,“依你看来,今日之事将会如何了局?”
方应物顺口答道:“不外乎几种,最好的结果是陛下虚心纳谏,顺从吾辈所请,金阙太平玉宇澄清,如此自然皆大欢喜。
刘棉花虽然因为陷入“打无把握之仗”的境地而不安。但并不意味着智商降低,当即否定道:“这可能性不大!”
方应物又道:“既然如此,那么文的使完后,也许接下来就要动武。”
“动武?”刘棉花目光一凝,若有所思。
方应物侧头望向左顺门,悠悠道:“或许在下一刻,就要从门内杀出数十名锦衣大汉,然后拖着吾辈去打板子,说不定旁边还有梁芳唱数监刑。”
刘棉花闻言神情古怪起来。“你是说廷杖么”
廷杖顾名思义是一种责罚,在国朝初年还是个挺耻辱的事儿,但不知怎的,近些年似乎有些变味了。
成化朝初时。有个组合叫翰林四谏,因为敢于犯颜进谏而挨了廷杖,此后便名动天下、朝野追捧。从那之后。廷杖仿佛莫名其妙的掺进了其他意味,不知不觉间变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事情。挨廷杖也成了一种伟大光正的图腾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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