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对于自己的能力,朱重九认识得也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最大长处,在于比其他人多出了六百余年知识积累,比其他人更了解人类社会的基本走向和战争手段的粗略变化脉络。而在运筹帷幄和临阵机变上面,却非其所长。不但远不如徐达,甚至跟吴良谋、胡大海等人比起來,都不占任何优势。
这也是他敢亲自领一支精锐,海路奔袭胶州,而把剩下的淮安军主力全都交给徐达的具体原因之一。朱重九坚信,沒有自己在旁边擎肘,徐达能够发挥得更为出色。而失去了自己这个必杀目标之后,脱脱继续跟着两条大河跟淮安军干耗下去,就沒有了任何意义。如果此人匆忙之间改变部署,刚好会让徐达抓到战机。
“主公,属下,属下有个不情之请…”俞通海匆匆忙忙从外边跑进來,脸上带着几分尴尬。
“是让我放了你那个朋友么?”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陈参军已经派人查过了,他只是个纨绔子弟,以往沒犯过什么不赦之罪。昨天夜里又立下了开城之功,如果你能确保他不再主动跟咱们做对的话,随时都可以放他离开…”
有关俞通海父子的过往,他已经了解得非常详细。所以不介意这二人对同为蒙古族的多图念几分旧情。相反,在朱重九的潜意识里头,冒着被自己猜忌风险,替多图求情的俞通海,反而更值得他欣赏。如果对方始终不肯管好朋友的死活的话,倒是会让他很瞧不起。
“他,他,他想用自己的功劳,跟,跟主公多换一份人情…”见朱重九如此好说话,俞通海的脸色微微发红。抬起手來在自己的头盔上干挠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地补充。“他,他说,他昨天曾经跟咱们提过条件,大军入城之后,秋毫无犯。”
“咱们原本也是如此啊…”朱重九听得轻轻皱了下眉,笑着回应。
“他,他,不是,他是…唉…”俞通海急得抓耳挠腮,词不达意。又挣扎了好一阵儿,才继续补充,“他,他的意思是。被咱们堵在城里那些海商,虽然,虽然來历都不明不白。但,但也属于条件的一部分。大总管如果肯,肯放他走的话。还请,还请高抬贵手,把海商和这些人的货物,一并给放了…”
“哦?他还挺贪心…”朱重九闻听,愣了愣,微微冷笑。“他怎么知道,咱们肯定会找那些海商的麻烦?你沒告诉他,咱们淮安军,从不劫掠百姓么?”
“属下,属下跟他说了,可是,可是他还是不放心…”俞通海被问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地解释,“他说,他说。嗨,实话跟主公您说了吧。他当时就是别人手里的皮偶。实际上说得根本不算。跟咱们淮安军提条件的,是那些海商。打开城门的,也是那些海商手底下的人。那些人当时还答应过他,如果他肯听命令行事,就,就帮忙出钱替他父亲打点。省得他父亲因为丢失了胶州,被大都城里的那个混蛋皇帝给砍了脑袋。”
“噢,原來还有这么一笔交易在里头,怪不得他胃口这么大…”朱重九立刻恍然大悟,笑着摇头。
俞通海所说的大部分事情,他都通过陈基麾下的细作,有所了解。但海商们跟多图之间的交易,却是第一次听闻。三言两语,便决定了一个从四品达鲁花赤的死活。恐怕脱脱亲自在场,也不敢做同样的保证吧…这群人,到底都是什么來路,怎么敢答应得如此有恃无恐?
“他,他还说,如果这回他和他阿爷能够侥幸不死。就,就想办法活动去辽东那边做官。从此,从此再也不敢挡在大总管马前。”唯恐朱重九不肯答应,俞通海继续低声补充。“属下,属下估计,这也是那群海商承诺给他的。那群王八蛋,本事大着呢。当年为了顺利走私,就敢把一个水师万户推进大海里头活活淹死。而大都朝廷那边,大都朝廷那边居然过后问都沒多问一声…”
“嗯?”闻听此言,朱重九又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笑着答允,“行,我知道了。你尽管答应他,海商那边,我会亲自关注一下。无论后台是谁,只要他们本人沒有直接跟咱们淮安军做对,就可以放心地带着船只和货物离开…”
“多谢,多谢主公…”俞通海立刻兴高采烈,拱起手,接连给朱重九做了好几个揖,然后撒腿就往外跑,“属下这就去通知他。让他明白,您是多么的大气。他小子这回不肯趁机留下來辅佐主公,将來早晚会悔断肠子…”
说着话,已经跑出了朱重九视线之外,转眼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这小混蛋…”朱重九笑着骂了一句,然后站起身,准备去前堂去处理一些政务。然后等大伙都休息好之后,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细节。
谁料前脚刚进了门,后脚,俞通海已经又急匆匆地跑了进來。冲着他深施一礼,然后气喘吁吁地汇报,“主公,主公恕罪。这次不是私事。那伙,那伙海商的头目,就是答应过保多图父子平安的那个姓张的家伙,亲自送上门來了。他请,请属下替他通禀,说,说有一笔好买卖,想跟主公您面谈…”
“哦?”经过刚才一番铺垫,朱重九的兴趣,已经完全被勾了起來。点了点头,笑声吩咐,“那请他到正堂里头來。然后再派几个人,把陈参军、章参军和冯参军也都叫进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意,居然口气能大到如此地步…”
“是…”俞通海答应一声,再度飞奔而出。
望着他的背影,朱重九轻轻摇头。事情越來越有趣了,还沒等自己怎么处置这群“白手套”呢,对方居然主动找上了门來。却不知道,是哪家贵胄,准备跟自己谈一笔大生意。连蒙元朝廷都沒放在眼里,此人的所图,也忒地长远…(注1)
注1:白手套,特指某些官员不敢明面儿上以权谋私,悄悄扶植起來的家族生意代理人,官商勾结,为其家族搜刮民脂民膏。在二十一世纪很多国家,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情况,所以被戏称为白手套。即拿了钱却不会脏主人的手。
第二十九章勾结中
俞通海的动作很快,片刻之后,就将一个四十多岁,七尺來高的中年汉子领进了正堂。随即板起脸,大声威胁,“堂上坐得就是我家主公,你那点儿小心思,最好别在他面前玩,否则。。。。哼哼…”
“不敢,不敢,草民即便借三个胆子,也不敢捋大总管虎须…”商行大掌柜张昭立刻后退了半步,摆着手回应。随即,就将身体转向了朱重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草民张昭,见过大总管。祝大总管武运长久,百战百胜…”
“嗯,起來说话…”朱重九皱了下眉头,尽力装出一幅威严的模样,沉声命令。“通海,让人给他搬把椅子來…”
“大总管面前,哪有草民的座位?”张昭迅速抬起头來,用力摆手,“折杀了,折杀了…请大总管收回成命…”
“让你坐你就坐…”俞通海伸手拽住此人的胳膊,狠狠向上拉扯,“别废话,我们淮安军,不行跪礼…”
“那,那就谢大总管隆恩…”张昭先是装模做样挣扎了两下,然后顺势站起身,再度向朱重九施了个长揖。最后,才四下看了看,贴着亲兵们搬來的木头椅子,坐了小半个屁股。
“通海,去后院让厨房那边送壶茶过來…”朱重九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继续不紧不慢地吩咐。
來人生得是一幅典型的北方面孔,憨厚中透着几分刚毅。然而拥有两世记忆的朱重九,却绝不敢因为对方张了一幅憨厚相貌,就掉以轻心。在他看來,能与高官勾结,一道搜刮民脂民膏的白手套,无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谁要是觉得他们忠厚老实,肯定会落个连骨头渣子都人吞吃干净的下场。
“草民,草民何德何能,敢劳大总管赐茶?…折杀了,折杀了…”张昭一边大串大串往外吐客气话之时,一边偷偷打量朱重九。
他看到的,是一张古铜色的笑脸。沒多少杀气,甚至还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稚嫩。粗壮的手指和过于魁梧的身材,证明此人的确像传说中那样,出身于市井,久操贱业。但双目当中光中偶尔精光闪现,却又同时给了张昭非常大的压力。仿佛他自己心里所想的任何事情,都被人一眼就看了个清清楚楚。
“张掌柜尽管放松一些。你既然是來跟朱某谈生意的,就是朱某的客人。所以,不必太客气…”上上下來打量了对方一会儿,朱重九摆了摆手,笑着鼓舞。
“那,那草民就,就多谢大总管厚待之恩了…”张昭又迅速站了起來,再度朝朱重九作揖。
双方此刻心里,都存着试探之意。所以几句客套话说得乏味至极,转眼间,就令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來,再说什么话都文不对題。
好在这种尴尬的气氛沒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俞通海几提着一个硕大的铜壶跑了回來。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个心腹谋士,也奉命赶到。朱重九将三人向“贵客”做了介绍,随即,客人与主人之间再虚头巴脑地客套了一番。待所有繁文缛节都折腾完了之后,先前的尴尬气氛已经一扫而空。
“张掌柜请慢用…我淮安军向來不会蓄意与任何人为难。哪怕你的东家是大都城内的高官,只要你本人不主动生事,商队也沒违反我淮安军的律例,就沒必要想那些杂七杂八…”朱重九先喝了几口热茶,然后又笑着给张昭吃了一颗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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