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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全本精校] (贼道三痴)



  谢玄摇了摇头,心想:“这个阿姊,明明喜欢子重,硬要装作是友情,现在子重与陆氏交恶,娶陆氏女更无可能,阿姊比陆氏女更适合子重——”

  这时,侍婢柳絮持了一封书柬来,说道:“对面客栈的小厮送来的,说要交给祝郎君。”

  谢玄接过来展开一看,剑眉一挑,眼有异彩,笑意从唇边迅速蔓延——

  谢道韫看着弟弟谢玄,问:“阿遏,笑什么?谁的书帖?”

  谢玄敛住笑意,将书帖递给阿姊,口里道:“无落款,阿姊自己看,我回房去了。”

  谢道韫见弟弟谢玄走得匆忙,狐疑地取书帖看,映入眼帘的是两行熟悉的独树一帜的行草,清峻峭拔,洒脱从容,这种字体当世只有一个人能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谢道韫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子重!子重从哪里写这帖子来?”

  谢道韫问柳絮,送贴的小厮何在?柳絮便去唤那客栈伙计来问话,伙计回答说是翰音客栈的一位姓陈的公子命他送来的。

  谢道韫压抑着内心的喜悦,问那陈公子何时到的?

  伙计答道:“刚到,两个人,一个英俊无比,另一个魁梧得吓人,骑马来的,手脚都快冻僵了。”

  谢道韫命人赏这伙计五十钱,伙计欢天喜地回去复命了。

  谢道韫看了柳絮一眼,问:“柳絮,你对小婵说起我的生日了?”

  柳絮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了阿元娘子,应道:“昨夜闲话时对小婵说起的。”

  谢道韫明白了,定是小婵路上记起对子重说这事,子重才冒寒赶过来的,内心跃跃如沸,表面上依然冷静,让柳絮给她束发戴冠,然后来到客栈院中,想想独自赴约竟有些羞缩,似乎与陈操之是久别重逢一般,纶巾襦衫难掩女儿心——

  谢道韫在院中踱了几步,让柳絮去请遏郎君,就说陈郎君有要事与他相商。

  ……

  对面翰音客栈的陈操之命店家取来一瓮佳酿,室内炭火黑红,酒壶里的酒气热腾腾散发醉人香味,冉盛连喝了三盏,胃暖身热,这才到店门前迎候谢道韫,就见对面开源客栈的大灯笼照映下,谢道韫姊弟联袂而来。

  陈操之正伏案书写,见谢道韫、谢玄进来,抬眼微笑道:“英台兄、幼度,请稍坐。”语气平静,好似还在会稽郡驿中一般。

  谢道韫、谢玄隔案坐下,谢玄见无人侍酒,便自斟自饮,要斟给阿姊,谢道韫示意一盏足矣,谢玄却是知道阿姊的酒量,阿姊受爹爹影响,酒量颇豪,自入西府,却很少看到阿姊饮酒,但今夜何妨醉一回。

  谢道韫不知道陈操之在写什么,应该是与她有关,为她写一则冰雪文吗?又想:今夕何夕,既见操之,喜何如之,更有何求!

  寒风从屋顶呼啸着掠过,客舍火炉温暖,酒香氤氲,有一种唯美、温馨的情调渗入骨髓,让人觉得这一刻弥足珍贵——

  第四十四章 流水

  翰音客栈送来的是普通的麻纸,和华亭陆氏庄园出产的上品黄麻纸没法比,较为粗糙,笔倒是不错,是小管狼毫,狼毫聚锋强、弹性足,毫锋与粗疏的麻纸接触,撇捺勾勒之际,时有滞涩之感,但书写起来却也别有奇趣——

  史载欧阳询不择纸笔,可以任意书写,各尽其妙,但以陈操之的体验,质地坚韧的纸张可用软毫、质地柔和的纸张宜狼毫、短锋不宜写细笔小字、长锋不宜厚重肥圆字体、枯笔作章草飞白为佳、软毫则行楷皆宜,而现在,他是以小管狼毫在粗麻纸上记曲谱,燕乐半字谱的弦索谱,灯火摇摇中,残缺的汉字、蝌蚪状的音符连绵而出……

  谢道韫与谢玄围炉对坐,谢玄只顾饮酒,心里暗笑,阿姊与子重单独相处非止一日,今夜却硬要拉他一起来。嘿嘿,阿姊为官半载,还没忘了她自己是女子啊。

  谢道韫轻抿盏中新酿山阴酒,感着酒的温热和甘甜,眼望陈操之,陈操之笔不停书,忽而又眉头微锁,抬眼望着她,定定的看一会,又低头书写起来,若不是谢道韫看到陈操之是在写字,还会以为陈操之是在为她画像呢——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不管怎么样,只是在这简陋的客舍坐着,听北风低啸,感酒香炉暖,谢道韫就已非常欣慰,红泥小炉中的炭火不时有轻微的裂响,这样的气氛真是让人沉醉——

  一刻时后,陈操之将笔搁在砚台上,双手执着长长的麻纸,浏览一遍,待墨稍干,笑着对谢道韫道:“这是给英台兄的生日礼物,是现在献上,还是明早?”

  谢道韫道:“当然是现在,若待到明日,今夜则难眠。”

  陈操之便起身至谢道韫身前,将那卷麻纸双手递上,谢道韫接过,细长的眸子一闪,喜道:“是琴曲!”

  陈操之道:“这曲子英台兄定然似曾相识。”

  谢玄也雅好音律,善吹三十六管竽,便过来与阿姊连肩并坐,看那曲谱。

  谢道韫将麻纸曲谱摊在膝前,修长十指在膝头按捺拨揉作鼓琴状,忽抬头道:“这似乎是《高山流水》的后半段。”

  陈操之微笑道:“是也,曲名《流水》,共八节,英台兄且再细品,看与《高山流水》后半段有何不同?”

  古琴曲《高山流水》自汉代便已流传,并非伯牙弹给钟子期听的原曲,乃是后人托名而作。

  谢道韫复低头弹奏无形琴,她的蕉叶琴从乌衣巷带来了的,但上月底回东山就留在了庄园里,谢道韫今日未以黄连染手,双手在灯光炭火映照下莹白如玉,右手抹、挑、勾、剔,左手吟、绰、进、退,认真的样子真像是蕉叶琴就横在膝上——

  半晌,谢道韫舒展十指贴在膝盖上,说道:“这《流水曲》比之《高山流水》后半段更显结构精巧、繁复优美,第六、第八节的七十二滚指法更有洋洋乎若江河的风概。”忽然长眉一挑,问:“子重不会操琴,何以能改此《高山流水》曲?”

  陈操之道:“常闻英台兄鼓琴,耳熟能详,古琴、竖笛,音律一也。”

  谢道韫点头道:“我弹《高山流水》曲,常觉前半段比后半段逊色,子重将《流水》单独成曲,甚妙。”拱手道:“多谢子重惠赠。”

  谢玄却有些不喜,陈操之冒寒赶来可谓甚有情义,但书赠《流水》曲又是何意呢?知音高山流水、磊落两袖清风,子重与阿姊真的只有友情吗?

  夜深,谢氏姊弟辞归开源客栈歇息,出门时才发现雪花飘落,无声无息中屋顶地上已经朦朦薄白,天冷,雪随落随积。

  陈操之踩着薄薄一层积雪送谢道韫、谢玄出翰音客栈,谢道韫忽然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明日就二十岁生日了,总以为自己还小啊,世事真是神奇,总有让人猜不透的结局。”

  陈操之想到自己两世为人,也很有感触,说道:“这世间总有不可知的神秘,纵有千古,横有八荒,生有涯而知无涯,我们是如此渺小而且无知,悲伤否?不,我们有良知,我们关注并珍惜世间之美,无论亲情友情、怜惜或者悲悯,这些美好的情感,乃至琴棋书画、花鸟虫鱼,都让我们感受到生命之可贵,我们希望并争取让这世间减少苦难,生年不满百又如何,我们来此世上一遭,我们努力过、相识相知过——”

  谢氏姊弟立定脚步望着陈操之,谢道韫眸光璨璨,心里涌起的是难以言说的感动,怕眼泪流下来,仰起头,细雪漫天而下,沾在脸上凉凉的温柔,雪之上、云层外,十五的圆月和诸天星辰宛在——

  ……

  十六日一早,天色微明,陈操之与冉盛洗漱毕,侍婢柳絮就笑嘻嘻过来道:“两位陈郎君,我家榭郎君请两位去食韭叶水引饼,我家榭郎君知陈郎君要赶着回去,特给店家赏钱,命店家早早准备韭叶水引饼。”又道:“我家榭郎君看到雪积了厚厚一层,很高兴,说会稽旱情可得缓解了,而且据我家三主母说,阿元,不不,我家榭郎君出生那日就是大雪天,今日虽在旅途庆生日,且喜有陈郎君这样的好友赶来,我家榭郎君很快活,一早起来笑眯眯的——”

  陈操之、冉盛踏着积雪来到开源客栈,与谢道韫、谢玄还有谢氏部曲仆役一道食用谢道韫的寿面,食毕,歇了一刻时,大约卯时末,陈操之便即告辞,上马欲行,却见东边一骑急奔而来,马蹄溅雪,行色匆匆,却是一名谢氏家仆,宽檐斗笠上一层的雪,喜道:“总算赶上陈郎君了,蕉叶琴取到。”下马,将包裹严实的蕉叶琴呈给谢道韫,却原来是谢道韫连夜命家仆赶去东山墅舍取琴来。

  谢玄笑笑的道:“总能这么巧,子重与我阿兄可谓心有契契焉。”

  谢道韫就在开源客栈檐下弹琴,陈操之立马听之,明朗轻快的前奏,仿佛远处溪流细细而来,曲折回旋,遇磊石则顿挫,逢开阔而潺缓,碎珠跳玉,渐汇渐大,大江九曲,奔流汤汤,智者动,智者乐水,对生活的感悟和对生命的体验,化作《流水》曲,罕有知音者,空劳《流水》声,而现在,知音在前,满庭积雪,《流水》曲岂空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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