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提示虞喜,大地实际上是个圆球……可是又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论据来。沉吟少顷,玩心忽起,心说我干脆给你透露点儿更奥妙的内容吧!
于是便问虞喜:“若如‘浑天说’,及卿所言,日月五星实悬于虚空之中,则其因何而动哪?”
虞喜不禁哑然,心说大司马的思路真是出人意表……从前他也跟朋友讨论过自己的宇宙观——后世名为“安天说”——对方第一反应,就是:日月星辰怎么可能悬在虚空中,而不掉下来呢?本以为裴大司马也会这么问,却不料问起了日月和五星靠什么来运行……这可该怎么回答才好?
于是拱手道:“我不知也,还望大司马教诲。”皮球踢回去,你也不明白吧?
裴该笑笑,再度站起,虞喜也赶紧离席起身。就见裴该走下来,距离三尺之遥,直面虞仲宁,然后就保持这个距离,围着他转了一整圈。虞喜完全搞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打量人你上下瞧就得了呗,干嘛还想看我屁股……只得拱着手,跟随裴该转身——终究以背朝向贵人,太不恭敬了。
就听裴该说道:“譬如卿为大地,而我为日月,乃绕卿而转。”
虞喜心说明白了,原来你是做动作来打比方——点一点头,躬聆教诲。
裴该突然间笑了起来:“倘若此处并非府中正堂,而空旷无一物,漆黑若星空;我也非自行,而随车马所转,乃不知是我在行啊,是卿在行啊?或者在我看来,其实是卿在绕我而行呢。”
响鼓不用重捶,虞喜闻言,当场就愣住了。
有些人是榆木脑袋,为固见所惑,根本不会去考虑更多的可能性;但虞仲宁不同,他通过长期观察星空,逐渐接受了貌似荒诞不经的“浑天”和“宣夜”两种学说,思路一被打开,自然知道仅靠日常经验难以真正探究天地之理。所以裴该一打比方,他就明白了,物体是相向运动的,完全可以换一个角度去研究日月之行嘛。
大司马的意思,是人们都认定了日月五星围绕大地而转,那么能不能反过来想,其实是大地在围绕日月五星而转呢——其它星辰动静不大,暂可不论。这自然是异想天开,但在对于日月五星运行轨道的计算上,换一个相反思路,是不是可能得出截然不同的数值来啊?两相对照,或许能够发现从前总也算不对的那些公式,究竟疏漏在何处……
愣怔少顷,便即朝裴该深深一揖:“多承大司马教诲,喜受益匪浅,便当告退。”
裴该察言观色,一瞧虞喜抓耳挠腮的毛躁劲儿,就知道他忙着回去重新计算各种天文参数,不禁心说:去算吧,你要真能算准喽,说不定就能提前阐发“日心说”。
但他却并未放虞喜就此离去,而是缓步归坐,虞仲宁没办法,也只得重新坐下。就听裴该开口问道:“王子赐实荐卿于长安,然又云卿无宦意,唯好观星——不知我今日欲征辟仲宁,可肯应命否?”
虞喜心说来了,果然问到这事儿了,赶紧拱手推拒:“正如王子赐所言,喜无宦意,且不治经典久矣,又无理民的经验,倘若滥竽充数,必然有负大司马所托……”
裴该打断他的话,说:“然我今方有一要事,恐怕非仲宁不能任也。”
虞喜闻言一愣,心说还有什么事儿必须要我去做的吗?大司马既然如此礼贤下士,倘若寄望甚殷,我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先听听是啥事儿再说吧——“吾不敏,且实无才德,不知大司马所言要事是指……”
裴该就说了:“如前所言,今用《景初历》已近百年,据卿所算,则冬至将偏两度,于农时未免有所妨碍。前人制历,不知‘岁差’,今既知之,岂可不因而改订啊?此事舍仲宁,其谁可任呢?”
裴该是想让虞喜修订历法,这话一出口,虞仲宁不禁感觉有些心痒难耐。要知道那时候研究天文,主要目的是制定历法,以指导农业生产,也就是说天文学最主要的应用范畴,是在历法的制定。虞喜既好天文,必然不希望自己最终只拿出一篇没几个人瞧得懂的理论和算式来吧,若能根据自己新的演算——尤其加上“岁差”的影响——修订旧有历法,甚至于制定新的历法,这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一件事啊。
终究虞喜虽然没有做官的想法,于俗务并不感兴趣,纯粹是个学者,但既为开蒙就读儒经的士人,这事功之心,也是不可能彻底抹消掉的。
但这事儿太大了,他不敢当场应承下来,只是反问裴该:“关中行台,应无权修历啊,大司马此命,期期以为不可……”
第六章 大司马之心
裴该想命虞喜修订历法,虞喜却以此事并非行台所可擅为来推拒,对此,裴该笑笑说:“行台自无修历之权,但国家并不禁私人制历啊。倘若卿能修订旧历,甚至于更制新历,于关中指导农时,试之可用,我自然会奏明天子,用卿之历。”顿了一顿,又说:“况且我晋肇基之时,并未明改正朔……”
所谓“正朔”就是“正统”的意思,用以彰显本王朝受命于天,根据儒家的研究——其实是附会——自古以来,改朝换代都要改正朔,换言之,就是重订历法。
据说,夏朝用夏历,建寅——也就是说以一月为正月,作为一年的开端;商朝用殷历,建丑——以十二月作为岁首;周朝用周历,建子——以十一月作为岁首。
其实改朝换代就要改正朔,这估计是战国时代阴阳家和方士的某些理论,被儒家吸纳后所得出的结果,所以第一个正式因此理论而改正朔的,实为秦朝。秦用颛顼历,建亥,即以十月作为岁首,名为端月(避始皇帝政讳)。
西楚项羽没搞过类似花样——或者搞了,但其事未传于世——一直到汉朝统一天下之后,方才根据儒生们所请,明改正朔,重新建寅,也就是仿效夏朝之例。只是高祖刘邦和跟着他打天下的多为粗人,儒生初亦不得重用,更没有合适的天文历法人才,所以仍旧沿用的秦代的颛顼历。
相关理论,儒生们也是逐渐完善的,逮董仲舒终于基本圆满,因此西汉到武帝太初年间,才新制《太初历》,颁行天下。其后的改朝换代,就该王莽登场了,王巨君本身就是大儒,身边儿又有一个学究天人的国师刘歆刘子骏,当然要把这禅让之事彻底做足了。因此王莽代汉后就“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仿效商朝,建丑——至于有没有新制历法,史无所载。
根据董仲舒的说法,古来正朔分黑、白、赤三统,于历则对应建寅、建丑和建子——秦朝建亥,完全是瞎搞,所以才国祚不长。只是不用一月当岁首,怎么着也感觉怪怪的,是以中国自东汉复辟以降,大多数时间还是用的建寅——历代历法,直到今天的农历,也才会被统称为“夏历”。
故此曹魏簒汉后,仍然沿用东汉《四分历》和建寅,未改正朔。
直到魏明帝曹叡登基后,小年轻突然间又想起此事来了,于是在与群臣反复磋商过后,便即放弃《四分历》,正式颁行《景初历》——主要是《四分历》运行一百多年以后,偏差越来越大,已经影响到了农时——并且改用建丑,也即以十一月为正月。
还是那话,不以一月为岁首,实在麻烦,所以没过几年,便又改回了建寅。然而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学者们纷纷起而修改旧说,比如王肃就主张夏、殷、周三代互改正朔,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且夏代以前——包括传说中的炎黄啊、颛顼啊、尧舜啊之类——全是用的建寅。于是倾向于王学的司马家在篡魏以后,就并未更改正朔。
因而裴该今日欲命虞喜制历,随口就说了:“我晋肇基之时,并未明改正朔。”本来不过拿改正朔之说来给自己编造理由罢了,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虞喜是聪明人,聪明人就难免脑补。在他想来,原来大司马是这个意思……晋朝肇建,未改正朔,所以才跟秦朝似的,多灾多难,还差点儿就断了根儿,可见正朔当改。再往深里琢磨,所谓改正朔乃权宜之计,最正统的还应该建寅云云,这是王肃的主张,而听说大司马在关中重用董景道,比较倾向于郑学……他这是打算通过改正朔来彻底打垮王学吗?
以裴大司马如今的权柄,他一旦站出来说王肃所言不对,咱们就应当改正朔,相信多半朝臣是不会站出来坚决表示反对的——尤其是国家几至倾覆,倘若把这责任推到已死的王肃身上,是他妄揣经典之故,而不是先君失德、群臣无谋,那多简单方便、喜闻乐见啊——则我新制的历法不就能够颁行天下了么?“岁差”之说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秘藏,而将成为学者们的通论啊!
想到这里,当即俯首,说:“倘若关中实无可修历法之人,喜愿领受大司马之命。”
裴该终于说服了虞喜,不禁大感欣慰。
其实他倒并不在乎改不改正朔,正月是哪一月,至于是否新制历法,也在两可之间——终究《景初历》用了还不到一百年,偏差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估计起码还能再顺利运行个五六十年甚至一百年的——只是好不容易在此世见到一名科学家,又怎么甘心放他野生,而不一把逮住,支持、资助甚至于指引其研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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