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解释道:“弘出身地方小吏,在行伍中待久了,读不懂公羊、榖梁那些章句义理,还是以史解经的左传易懂些。”
“道远自谦了,再难懂,还能有左传的大篆难懂?听说你为了学左传,专程在家写大篆,每天要运进尚冠里不少竹简。”
蔡义眼睛本来就小,眯起来几乎都快看不见了:“让我来猜猜看吧,道远刚入长安,便因封侯、设西域都护之事与大鸿胪闹了不快,韦长孺乃是邹鲁大儒,精通《鲁诗》,又被认为是榖梁春秋的宗室,在京欲学榖梁者,都少不了要与他扯上关系。”
“而公羊春秋就更不必说了,喜欢谈天人,讲灾异,道远前些日子那一篇《雷虚》,真如白日惊雷,让齐学五家博士和弟子们坐不住了,汝等势如水火。”
“道远数月之内接连恶了齐鲁诸生,所以才弃公羊、榖梁而诵左传。”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任弘也不否认:“我那点小心思,全被蔡少府看穿了。”
蔡义开始拿出教训后学的态度来:“左传虽然晦涩,可学好了,也是能明白圣人之意的。但欲通经术者,光学春秋可不够啊。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朝中五经七博士,光诗就占了三家,齐诗、鲁诗,还有……”
蔡义指了指自己,笑道:“我那不成器的师弟作为博士的《韩诗》!”
话说到这份上,任弘哪还不明白今日蔡义邀自己同车的目的。
“搞了半天,原来是拉我入党啊!”
眼下各经术派别,还真和后世党派差不多。尤其以公羊、榖梁最为典型,两家党同伐异,在武帝朝斗得狗血淋头,争的就是谁执掌意识形态。
在历史上,二十多年后会有一场著名的“石渠阁之会”,榖梁将一举击败公羊,从在野党变成执政党,从而引导西汉后期的政治走向。
各家在自己培养弟子的同时,也会拉人入伙,以壮大力量。而朝廷鼓励大臣明经知晓“大义”,那些以军功、律令入仕的官吏需要借经术粉饰履历,谋求更高的地位,双方各取所需。
才轰轰烈烈干了一仗,齐学诸生暂时没人有脸来拉任弘入伙,而鲁学虽然也不喜欢灾异之说,但他们对开疆拓土的厌恶,更甚齐学。
最后倒是被荤素不忌的韩诗蔡义抢了先。
他说得没错,韩诗的宗师是燕人韩婴,是极其少见的北方经术学派,早在汉文帝时就入主太常,景帝时官至常山王太傅。武帝时,来长安与董仲舒辩论,不为所屈。
不过韩婴之后,韩诗再没出过大宗师,在齐鲁两派夹攻下维持到今天,着实不易。如今朝中齐学依然强大,郡国诸野则是鲁学鼎盛,韩诗两边都不沾,在经术上也没什么创新,一副混吃等死的架势。
蔡义作为帝师,韩诗一派官当得最大的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见朝中多了任弘这后起之秀,近日靠着那篇《雷虚》名扬长安,又对经术表现出兴趣,便拉下老脸亲自邀约。
但他不知道,任弘这个人,就不喜欢锦上添花,而乐于雪中送炭!
“若是蔡少府早说几天就好了!”
任弘满脸惭愧,朝蔡义作揖赔罪。
“数日前,我刚请未央厩令张敞为我做引荐人,往河间国去信,说明年愿亲至河间国,拜小贯公为师,学《左传》及《毛诗》!“
……
“贯长卿那老匹夫在河间枯坐了几十年,消息怎忽然这么灵通,居然下手比我还快。”
笑着与任弘作别回到家中后,蔡义不由大悔,前些时日他仍在观察任弘,没想到稍稍迟疑,就错过了一条大鱼。
蔡义家在河内郡,年少时也曾去河间国,与有“小贯公”之称的贯长卿结识。贯长卿不仅从其父那儿接过了《左传》的传承,还是毛苌的大弟子,传《毛诗》。
在蔡义的印象里,贯长卿是一个榆木脑袋的老顽固,坚持用大篆来教授左传,不断章句,不写义理。而《毛诗》的影响力也局限在冀州,根本挤不进被三家诗把持的庙堂。
可任弘却偏偏选了这个连蔡义都看不起的小学派。
但仔细琢磨后,蔡义又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放着已成为博士官的显学不入,却偏去垂青被排挤到河间,几乎要消亡的小学派,要么就是任弘真的钟情于左传毛诗,要么就是……其所谋甚大啊!”
如此想着,蔡义在晚上吃饭时,将刚娶了蔡家次女的女婿常惠叫进书房里,将门合上,与他说了今日的事。
“吾婿,你素来与任道远相善,腊祭前再替我登门一次。”
常惠面露难色:“道远既已往河间国去信,恐怕心意已决,我也难以说服他。”
“不是为了学诗,而是另有一事。”
蔡义背着手,念了首《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倾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言罢看着恍然大悟的常惠,笑容暧昧:
“你现在明白了么?”
……
第200章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
霍光走路总是低着头的,登上朝堂时,脚要踩在固定的位置,如此方能感到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几岁养成的习惯,或是五岁,或是八岁,反正在他十多岁,跟着父亲霍中孺在河东郡平阳侯国的传舍见到兄长的那天,霍光便有这毛病了。
霍去病,那是睥睨天下的骠骑将军,年仅十八岁时,便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再冠军,封冠军侯。自有汉以来封侯者不计其数,多是以县名侯,鲜少有以侯名县者,又听说骠骑将军是河东人,遂成了河东少年崇拜的偶像。
霍光和同乡伙伴日常的游戏,便是骑着竹马模仿汉匈战争,为了谁扮演骠骑将军争论不休,身材矮小的霍光一般只能当匈奴兵,被骑着竹马的人驱赶追逐。
当得知这位名扬天下的大将军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他是不敢相信的,在平阳传舍里,兄长身上散发的光芒如此耀眼,让腼腆的霍光抬不起头来。跟在他身后时,也是亦步亦趋。只有地上那些熟悉的砖缝,才让霍光知道这不是做梦。
“为何走得这么小心翼翼?”兄长似乎发现了他这个毛病。
“因为怕走错路。”霍光讷讷回答。
兄长没有像父亲那样呵斥要他改掉,而是拍了拍霍光的头:
“极好,你这性子,适合呆在陛下身边,陛下最不喜欢别人踏错步,走错路。”
等兄长出征归来时,还真将他带到了长安,进了未央宫,先任郎官,随后迁任各曹官、侍中等。
兄长青年早逝后,庇护霍光的大树没了,他的步伐变得更加小心,在以暴戾多变出名孝武皇帝身边,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别人总以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靠兄长霍去病,靠着卫氏外戚的身份得来的。殊不知,是靠霍光自己出入禁闼三十余年,小心翼翼的每一步,终于走到了它面前。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霍光并非辅政大臣里功劳最大资历最老的,也不是最聪慧高才的,却笑到了最后。
他治理天下的风格和走步一样,缓慢而稳健,不再像孝武皇帝时,驾驭龙马般恣意任性,说打大宛就打大宛,说灭朝鲜就灭朝鲜。
霍光做事都是一点点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花了十年养百姓,中原不闻征战之声。却也没听儒生胡扯过分保守,他提前数年派傅介子使西域,一点点试探进取,维持开拓与国内民生的微妙平衡。
如此细微的统治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霍光每天的工作量,绝不比日夜批阅一百二十斤的秦始皇少,每次回到家中时已经很晚,甚至都不回家,直接在尚书台凑合一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了解昨夜可有急报传来。
偶尔回家时,霍光也没工夫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为何家里的奴仆在这寒冷的夜里,还要往地上撒木炭,只留了一条道让他走进去。
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只能由家丞简单地禀报:“大将军,近日霍云君子制了丝帛飞鸢,带着小淑女在院中玩耍,冬日严寒,地面湿滑,夫人让奴仆夜铺木炭木屑防止结冰,明日一早扫掉。”
飞鸢风筝,这是近来长安富贵少年中很流行的游戏,都怪那西安侯任弘在乐游原上闹出的大新闻,轻侠少年都很想过一把驾驭雷电的瘾。
不过他们都是赶着天气晴朗时在长安郊外玩耍,唯独霍光家占地广大,霍光另一位兄长的孙子霍云便带着霍成君在院内厮混。
据说飞鸢的制作之术,还是霍云派人上门找西安侯手下的门大夫教的,两个月前那小小的不快,似乎烟消云散了。
也对,毕竟只是个老仆受了点委屈而已。
但说起来,霍光也发现,近来长安少年骑竹马时喜欢扮演的人,不再是当年的卫霍,而变成了某位单骑上天山,一人灭一国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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