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是没了,听张敞说,蜀郡严道那边,上到西部都尉,下到普通斗食,都巴不得告刘贺一状置他于死地来谋富贵。
撇去这件事,再看刘贺,刘询无奈地发现,这就是一个和他一样,自继位起,就被霍光压制的可怜人罢了,只是他韬光养晦扛了过来,刘贺试图反抗,但才智欠缺了点,被霍光一巴掌拍下了皇位。
“面对大将军时如芒刺背的感觉,废帝当初也有吧?”刘询不由同病相怜。
然而并没有,在继位大典时,阿贺只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威武,比霍光这小矮子不知强多少。
所以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前任”?是像孝文皇帝那样,默许人杀死他以绝后患,比如让一群严道山外的羌虏入寇,袭击了废帝居所,从刘贺到他的十多个妻妾,二十几个孩子无一幸免,如此永绝后患——卫氏外戚的曾外孙残杀李氏外戚的外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还是派人送去一份“牛酒”,像对付楚王那样,让刘贺自杀了事,事后假惺惺追封一番,让他的妻儿回到昌邑生活?
这些念头在刘询心里一一闪过,但最后都被他否决了。
“朕是巫蛊后遗留的孤儿。”
“但朕此生所愿,不在于复仇,冤冤相报。”
刘询不希望将孝武晚年那一套朝堂残杀倾轧照搬到本朝,他更希望做的,绝非揪着过去的恩怨睚眦必报,而在于了结恩怨。
他和任弘在长乐西阙下一笑泯恩仇,君臣互信,最终完诺,了结了任安对卫太子的欺骗与作壁上观之怨。
韩增擒拿霍禹,站到了刘询这一方,则结束了卫太子杀其父韩说的大仇。
让祖辈父辈的仇恨纠葛一一化解,刘询和大汉,才能甩掉那些历史包袱,继续向前走。
“刘贺。”
刘询轻声道:“卫、李两家的恩怨,便在你我身上做个了结罢!”
“朕非但不会杀刘贺,还要封他为侯!”
……
刘询决定了,他要改善刘贺的处境,让他和那些被豢养的宗室王子侯一样,下半生无忧无虑!以此来博得一个仁德之名。
当然,这件事尚是天子心中之秘,无人能知。
刘询只在次日,与入宫来上疏,提议来年在北方大炼钢铁的西安侯提及。西安侯在废帝时虽远征在外,但他早在迎刘贺时就与之结仇,最放得心。
“原来陛下以张子高为蜀郡守,还让他去探望了故昌邑王。”
听皇帝忽然提起废帝,任弘先是一愣。
刘贺,这个名字,虽才六年,却已经太久太久没人提起过了,固然是个傻子干了傻事,但毕竟关系天子法统和霍光的身后名,一般人都会讳莫如深——你不提我不提,过个几十年,新一代的普通人,恐怕都不知道孝昭和今上中间,还有这活宝了。
眼下刘询复提,任弘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竟是……
“若是霍禹、山、云这三傻反叛时是阿贺在位。”
“那两边定不会一边倒几个时辰就分出胜负,而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定能杀个天昏地暗,荡气回肠……”
若刘询知道任弘心中所想,恐怕就会明白,这个面上一本正经的大司马卫将军何止是轻佻,简直是大逆不道!
但刘询不知道,还颇为信任地问任弘:“卿以为,若朕欲封刘贺为侯,安置在何处最为妥当?”
……
这几天彩蛋章也发不了,不然还想传一下海昏侯墓的“火锅”图片。
第467章 昏
“故昌邑王贺,昏聩无德,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然贺冥顽放废之人,纵要置于美地,却须加以恶名加以告诫,臣以为,可选一个名中带恶字,比如‘昏’字的县封之。”
这就是大司马卫将军的提议了,只是建议,剩下的最后一步交给天子去做决定,让历史回归原位挺好的。
刘询确实是将任弘的建议听进心里了,稍后就召见了管石渠阁图籍的太史,在天子问函谷关、武关以东可有带“昏”字的县时,太史很快就找到了一个。
“豫章海昏县?”
此县乃豫章八县之一,在豫章郡北部,跟彭蠡泽离得很近,好地方啊……但刘询皱起眉来。
“豫章乃是皇太子潜邸之封,岂能让刘贺落脚?更何况,朕并未撤销豫章国,还想等皇次子稍长后封过去,孝武后汉家自有制度,诸侯之中不封侯国。”
而且,海昏一般写作“海缗(min)县”,是南海水很深的意思,跟他与任弘想暗示刘贺“昏聩无德”不太相符。
好在还有另一个选项。
一念之差间,历史偏离了原先的轨迹,刘询的目光向北移动,落在了地处中原的陈留郡,在听太史讲述那一地的历史后,微微点头,做了决定。
刘询旋即下了诏令:“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其以陈留郡东昏县,封故昌邑王贺为东昏侯,食邑四千户!”
……
“啥,东昏侯?”
大司马卫将军刚出未央宫金马门,听说这诏令后差点跌倒,暗道不妙,他却是忘了大汉朝名字里带“昏”的县还有这个了。
东昏县在陈留郡,也就是后世的河南兰考,得名于秦朝时,秦始皇东游至魏地户牖乡,昏雾四塞不能进,故其地为东昏,到汉时设了县。
户牖乃是陈平的家乡,大汉开国后,陈平曾封户牖侯,后来才转封曲逆,这地方离高皇帝从张耳为门客的外黄县,是相当近。
历史还是出现了偏差,海昏侯变东昏侯,本属于江西的文物,以后可能要归河南这考古大省了,真是劫贫济富。
但若不看名字含义,地处中原的东昏县,显然要比南方湿热的海昏县更宜居,任弘听说刘贺面带病容,或许去了东昏为侯,能调养好身体,多活几年吧。
“刘贺这是走了萧宝卷了路,让后来人无路可走啊。”任弘遂不再在意此事,只在心里笑骂道:“还四千户侯,阿询确实是仁义大方。”
但作为代价,刘贺也被剥夺了奉宗庙朝聘之礼的资格,再也不用再买白鹿皮奉玉璧来长安拜高庙了,看似省钱,其实相当于开除了刘贺的宗籍。
而来告诉任弘此事的侍中史丹,还小心翼翼地请教一事。
“大司马,陛下方才吩咐了小人一句话,但小人没听明白,大司马最知陛下心意,可否指教一二?“
“史侍中,你我各司其职,万不可越界,若实在不懂,向陛下叩首请罪问清楚些,勿来问我。”任弘却不想“知天子心意”这个标签贴身上,拒绝蹚浑水,捂着耳朵就跑了,速度比兔子还快。
史丹只能转而去问大鸿胪杨恽,杨恽这个好为人师的家伙来者不拒。
“陛下忽然问我,‘王吉、龚遂还在么’?
王吉是故昌邑国中尉,龚遂是昌邑国郎中令,二人都随刘贺进京,劝过他恭敬对待霍光,勿要自行其是,于是在刘贺两百多属下统统被缉捕捉拿斩了时,唯独王吉和龚遂被霍光赦免,髡为城旦,如今刑期已满。
二人可以说是刘贺一群手下里,仅有的两个聪明人,对今上来说,确实有威胁。
史丹还以为天子在封了刘贺为东昏侯后忽然想起王、龚,是打算处置废帝旧部,以绝后患。
杨恽听后却大笑:“勿慌,这是天子想要起用二人,速去找到,再以轻车送入宫中。”
……
龚遂在结束刑期后已经回了老家,一时半会召不来,王吉却住在长安附近的云阳县,他年轻时曾在这做县令,在本地娶了妻,如今蹉跎半生又回了云阳。
王吉在云阳本有许久故旧好友,但因他废帝旧臣,又做了四年城旦的缘故,亲友们都避而远之,只有王吉与妻子住在县郊,他每日只在家读儒经,修《韩诗》,希望纵今生仕途无望,但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能继承老师,前丞相蔡义的事业。
但就在本始六年,腊日快到的时候,王吉却忽然被宫里派来的人接走了,这让王吉的妻子十分紧张,饭也不吃鸡也不喂,就跪坐在院门口缝补王吉的衣裳,还不住抬头看向里门口。
她家中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都是王吉种的。当年王吉在长安做官时,邻家枣树的枝叶伸入其院中,王吉之妻随意摘了几颗枣子给他吃。事后,王吉得知枣子是偷摘邻居家的,大为羞愧,抠着喉咙将这“盗枣”吐了出来,便将妻子赶走,自己去向邻居赔罪,夫妻很久后才和解。
若非王吉性格这么偏执,也不会在昌邑国时让刘贺畏惧,一听王中尉来谏就故意躲开,只可惜谏言终究没什么大用。
王吉妻很担心,丈夫已为刘贺丢了官绝了仕途,还剃了胡须头发为城旦四年,手都冻裂了,之后与废帝再无联系,大将军都没再怪罪王吉,莫非今上亲政后,又记起此事来,要杀了废帝的忠臣么?
结果从早上等到晚上,王吉都不见影子,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被宫里的车送回来,整个人醉醺醺的,但心情看上去很好。
王吉之妻都快吓死了:“妾还以为良人又被执为城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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