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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宋 (榴弹怕水)


  胡世将怔了一怔,继而怒气上涌,便要回身弹劾此人,便是李光也终于要出手了。
  而就在这时,首相赵鼎与枢相张浚齐齐抢先一步,先后呵斥:“曲端,这是文德殿大堂,你若再有荒悖之论,即刻滚出去!”
  “曲端!让你来是好好议事的,不是这般说荒悖言语的!”
  “好让两位相公知道!”被两个大相公当面呵斥,曲端却丝毫不惧,而是继续在堂中大声相对。“于我等关西人而言,放西夏入延安,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荒悖之论!”
  殿中一时寂静,许多人心中一惊,而曲端却在那里继续咆哮殿堂:
  “相公、尚书们说的这般开心,可曾趁着太阳未落回头看一看殿中这么多西人面目是红是白?当面问一问我们这些关西人是怎么想的?!今日不说什么可连耶律大石破西夏,也不说西夏阻我骑军拉拢蕃骑,只说延安一府,之前金人势大,活女兵重,我等无奈,倒也罢了,可如何让能什么西夏狗取了?!我们关西人居然怕西夏人吗?依我说,胡尚书自是常州人,兵粮不足,让常州加赋便是,加赋不够预借便是,寻常州借个百年赋税,还怕没钱粮?凭什么就要坐视延安如货物一般被人传递?常州人是人,延安人便不是人吗?!”
  一阵咆哮,胡世将气的面色通红,但偏偏却强行忍住,便是几位相公,一位御史中丞也都无言……因为,就在曲端一人咆哮之时,殿中许多西军出身将领,自王德以下,张景、乔仲福早已经领着许多人向曲端身后汇集,便是素来没了心气的御营都统王渊此时也拉长着脸往曲端那里挪了两步。
  换言之,曲端言语看似荒唐,但内里却是不能忽视的意见——关西出身之人,尤其是关西出身的武将,坚决不能容忍延安被世仇西夏人所控制。
  “嚎完了吗?!”
  就在这时,赵官家终于冷冷出声。“说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般阴阳怪气?”
  “臣惭愧……”曲端头皮一麻,赶紧从阴影中走出来,恭敬行礼。“但臣实在是气愤难忍。”
  “嚎完了就且等着,刚刚没问你不是不问你,而是没轮到你。”赵玖没有理会对方,只是复又看向了王庶。“王尚书不是还要问一问什么吗?”
  “臣已经无须问了。”王庶只是看了眼身侧曲端,便如吃了苍蝇一般无奈。“臣刚刚正是想问胡尚书,他的言语固然有些道理,却可想过我们关西士民是如何看西夏人的?延安是关西重镇、大镇,是陕北数郡核心,在金人手中那是之前金人势大,是活女兵重,确实一时半会没法取,可若是金人要走,将地方与西夏,而朝廷却要坐视……只怕关西人心会不稳。”
  “你与曲端此时对延安一事倒是终于一致了。”赵玖终于哂笑,复又去看胡世将。“胡尚书,你也莫要生气,咱们居庙堂以功利论事,是对的。但心里总得明白,咱们从中枢一个大略下去,便是千万士民的身家、性命,总得有取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乱世大局一尘埃,落于凡人之肩,便是山峦之重,指不定既要粉身碎骨……今日这事,无外乎是权衡利弊罢了,若真是不行、不足,便是曲都统再嚷嚷也只是乱嚎罢了。”
  “臣不是乱嚎。”胡世将刚要应声,曲端复又抢先开口。“官家,若金人真要弃延安,引西夏人过去,臣愿为先锋,收复延安……延安地理在我,人心在我,西军士卒也断没有在此战中不奋死的道理。”
  赵玖只是胡乱颔首。
  而接下来,被唤来的文武官员大略依次出言,但说来说去,却还是各持己见。而且,因为宰执们的定调与曲端、王庶、胡世将三个大员的冲突,事情的核心论点却是集中到了两个问题上。
  一个是耶律余睹带来的消息真假之论,也就是金人会不会真把延安送给西夏,双方是议论不停的。
  另一个,则是一旦假设金人真就把延安给了西夏人,然后西夏人真就加入了战局,文武之间、中枢与西人出身的军官之间,却又立场分明……中枢和文臣真的不想再与一个大国开战,而且很可能是大兵团决战,那样消耗太大,得不偿失,而武臣,尤其是有关西背景的武臣,却个个态度明确,一旦西夏人过来,决不能忍!
  前者理性,后者感性,没人有问题,属于结构性矛盾。
  少数如杨沂中这种关西人选择理性防备的,也都不足以改变双方相持的平衡。
  赵玖听了许久的意见,一直没有表态,而天色却渐渐黑了下来,于是争论稍停,班直和内侍们进来点灯。
  第一个烛火架点燃,依然按规矩只放了一根蜡烛,一根蜡烛照亮了殿中一小片区域,赵官家看到火光下一个熟悉的面孔,心中微动,然后直接点名:“胡参军,卿家似乎一直未言,不知是怎么看此事的?”
  胡闳休有些措手不及,然后赶紧出列,却发现中间一片漆黑,一时进退不能。
  “就在灯下说吧。”赵玖也有些疲惫了。
  “谢过官家。”胡闳休小心以对,然后匆匆一礼,便赶紧出言。“臣以为此事的要点并不在于余睹的言语可不可信,也不在于咱们内里怎么想……”
  赵玖当即哑然……其余人也哄然起来,这么说,岂不是其余人白白说了一个黄昏?
  “这说话还不如我好听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更是直接在暗中出声嘲讽。
  “官家。”胡闳休听到这些反应,赶紧解释。“臣也不是说不要去考虑余睹可信与否,或者不理会咱们内中分歧……”
  “你还不如不说!”
  哄然直接变成了哄笑,之前那人更是嘲讽不停。
  “不要紧,好好说,慢慢说。”赵玖虽然也觉得有些可气可笑,但还是保持了优容,因为他也是刚刚亮灯时想起来,此人是汪相公的底子,既有资历也有功劳的,却还是一直是个参军,自己也常常使唤,所以其实心里有些想提拔使用的意思。“卿到底是何意思?”
  “臣的意思是……”胡闳休恳切相对。“不要空猜余睹是否可信,也不要空想女真人是否会送出延安,更不要空想西夏人是否会受延安,而是要将这些事情,层层备案,层层包裹,然后从最外头一层剥开,才能居高临下,从容应对。”
  一片寂静之中,赵玖若有所思:“最外层是什么?”
  “是北辽余孽!”胡闳休拱手以对。“若北辽余孽确系有西夏那般军事实力,那耶律大石确系是个枭雄,又确系有复仇之念,那管他女真人转不转延安,西夏人收不收,为什么不能直接连辽制夏呢?况且,咱们不是一直想着战马被西夏与金人隔绝制约吗?若能破夏,则骑兵无忧。”
  “西夏人根基深厚,百年都未打下来,哪里是这么好打的?”一阵沉默中,赵鼎忽然拂袖,但他马上意识到,百年都没打下来正是因为西夏身后一直有个稳定盟友大辽,全方位护住了西夏身后,于是当即补充。“说到底,我记得前年是听过耶律大石消息的,只在漠北活动,兵马不过一两万,怎么可能一年之间便有了与西夏相抗衡的实力?而且漠北与西夏这里隔着千里大漠,如何能真的夹击?”
  “那自然可以退一步,去想没有北辽襄助的事情……但总该按照有北辽大军的假设去联络一番吧?”胡闳休赶紧争辩。“耶律大石有没有成气候,不是我们在这里想着没有就没有,想着有就有的,他就在那边,到他身前看一看便知道;至于他能不能从西夏身后过来,更是当地地理决定的,不是我们言语决定的……”
  听到这里,赵鼎终于喟然一声。
  这一声叹气之后,胡闳休当然一时畏缩,但殿中许多精明人物却已经醒悟。
  且说,胡闳休的方法论当然是最好的,最正确的,这点没什么可说的,就该这么办……但这个偏技术性的军事官僚却根本没意识到,有时候逻辑完全正确未必就是政治上的正确。
  真当这些相公、尚书、都统、统制,都是傻子吗?
  当胡闳休将自己的方法论摆出来以后,这些人其实很快就在心里计算清楚了。但是问题在于,今天的争执本质上不是在争执该怎么做,而是在争执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是把事情的重心放在军事活动上还是在财政活动上。
  是典型的保守与冒进之争。
  白马-绍兴之事,朝廷剔除了大量的保守派,确定了以后继续作战的大路线,或者说赵玖当日的根本目的就是这个,而不是什么二圣。但说实话,保守派未必就是错的,只是路线不同而已,而且保守这种事情是相对而言的,除非只剩一个人,你永远不会缺乏保守派。
  所以,即便是当时那种全面的、基本路线上的保守派被大规模剔除,眼下依然会有浅层与既定方略的摇摆,依然会有争执。
  赵鼎、刘汲、胡世将,乃至于杨沂中这些人,并不是在恶意阻挠,也不是在装糊涂,而是在表态;同样的道理,张浚、陈规、王庶、曲端这些人也不是在恶意挑衅,或者故意人身攻击,他们也是在表态。
  政治表决,才是和平时代常规状态下,解决政治分歧、影响决策的最有效和最直接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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